“夫人!夫人!”青萱吧嗒吧嗒地自后追赶,气喘吁吁地喊着:“太太那边一早来问,今天刘都督夫人去不去愚园啊?”
俞碧珝款款而行,脚步并不停顿,眉尖微蹙:“我怎么知道?这事不该问吴姨娘那边吗?”
“蓼汀打发了婆子来问,还候在西圃门口呐!”青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大概是不好直接问?”
“不好问?”俞碧珝终于停下了脚步,想了想吩咐道,“打发个人去问问汪升,今儿来的是哪些客人?就说,我备礼要用。”
旁边佳木插口道:“大奶奶!客人名单丹姑娘那里有啊!是前儿个汪升特意派人送来,我接了交给姑娘的!”见俞碧珝面露不解又接着道,“请姑娘题字啊!《东园集诗》的扉页上!”
“哼!”俞碧珝冷笑一声,终于忍住了没说什么,侧身对青萱道,“你听到了?到丹姑娘那里问一下,打发东园的回去吧。”
青萱答应着急忙去了。俞碧珝望着她的背影又道:“告诉丹姑娘,我一会儿去海棠苑接她一起走。”
“是!夫人!”青萱的声音渐渐远去,融化在凛冽的寒风中。俞碧珝摇了摇头,刘都督夫人!去愚园也要问刘都督夫人去不去!太太真是实际得很呐!
没办法,刘家现在得势啊!歙县清丈土地的事,又欠了刘夫人个大人情!
徐旺徐荣被打,按自己丈夫的意思,双方都有不是,打人的衙役赔个礼吧!田地当然要按规定丈量,而量出来之后该交钱粮还是该退田,都按法规执行就好。
连俞碧珝都觉得徐邦瑞过于老实谦和,近乎软弱无用了。堂堂魏国公、中山王之后啊!
而太太第三天就假借庆贺生辰请了一堆诰命夫人至东园,席间找机会诉苦,又是落泪又是叹息,一桌贵妇人听得愤慨无比,刘显夫人仗义地拍案而起,当即遣了管家刘大去责问徽州知府。传闻刘大口气严厉威势十足,徽州知府吓得不轻,立刻亲自上徐家地庄赔罪,还找茬换了歙县那个不通世务的知县,然后徐家的地虽然照旧丈量清查,但与文书上差距不大!
一场眼见要大起波澜的危机,被化解得无声无息。徐兴等人啧啧赞叹,徐家兄弟甚至都不知道!俞碧珝自此对太太佩服到了极点,亦重新审视了自己的待人处世。
这位刘都督夫人来自石坝街的曲中,也是隶属教坊司,但比乐坊更多些青楼味道,与吴姨娘素有同门之谊。这并不是秘密。刘显本是行伍出身,自低级军官一刀刀拼上都督的,娶妻的时候只不过是个小小把总,即使发达了也丝毫没有嫌弃糟糠之妻,反而常以自己当初娶了曲中的头牌自豪。于是刘夫人成了自己做梦也没想过的一品诰命,也自然而然成了金陵城中教坊司出身的太太姨娘们的领袖。
俞碧珝,虢国府名门闺秀,一直不屑与之为伍。虽然刘显正当红,与戚继光一样,都是张阁老的亲信;徐邦瑞爵位高居魏国公,在中军都督府中却是刘显的部下,家眷们常在寿筵祭祀等场合碰到,不得不面上敷衍,心里却是极轻视的。想不到这次刘夫人如此仗义,惊讶佩服之余深自反省,心甘情愿地随郑夫人上都督府串门,向刘夫人好一顿客套。那之后几家女眷来往得更近,不仅红白事等互相送礼问候,牌局雅集等也常小聚起来。
想到这段经纬,俞碧珝不由暗暗叹了口气。开国功臣之后、两百年公侯世家的魏国府、虢国府,倒要巴结新贵!郑夫人一把年纪了尚且知道不好直接去问吴姨娘,维护最后一点尊严;自己堂堂魏国夫人,更要把握好其中的分寸!办事归办事,可不能让人看轻了。好在,还有才貌双全的妹妹撑场呢!俞碧珝眺望远处的海棠苑,嘴角噙上了微笑。
海棠苑,坐落在西圃的东北角,背靠招鹤峰,是个小巧精致的院落,前临一汪碧水,大理石的月台、白玉栏杆,掩映在垂柳夹碧、红花彤云之中。朝霞初升或月上中天的时候,池水粼粼,仿似瑶池仙境。
丹珣十岁的时候住进来,虽然是依傍长姐,但教养做伴的成分居多。虢国府每月送用度钱粮过来,甚至依泉等几个丫鬟婆子的月钱都一分不差。徐邦瑞有一次笑道:“不用算得这么清吧?丹妹妹一个小女孩能用多少,魏国府没穷到这个地步吧?”“那可不行。我俞家的女儿,可不能让人看轻了。”俞碧珝半开玩笑半认真,“就不说府里的下人,还有愚园的呢!”丹珣正好在窗外听到,那时候年纪小不明白,到得年纪渐长,越来越体会到兄长和姐姐的苦心,越是心中感激。
“快点!依泉!”丹珣催促着,有些焦急,“还有多少没题的?”
“姑娘别急啊,我们在搬呢!不知道今天愚园到底多少人,按客人名单上有名有姓的都写完了,估摸着再有个十来册空白题跋就差不多了。”
依泉一边说着递上几本书,深蓝硬裱宣纸书衣、雪白的树皮纸书页,散着淡淡墨香,正是《东园集诗》,一边笑道:“姑娘,六爷这是全交给姑娘办了啊?”
“嗯。”丹珣头也不抬,奋笔疾书,“金陵城的夫人太太小姐们,都让我安排。”
簪花小楷工整娟秀,“敬请品阅”“金陵东园徐锦衣指挥克绍敬奉”等等,一笔笔细细写来,仿佛看到徐克绍飞扬的笑容,丹珣的唇边情不自禁地也噙着笑意。《东园集诗》,都让自己分发呢,这一次,完全做了东园的代表!
“六爷倒不糊涂,是该交给姑娘。”依泉道,“这书本来就是姑娘校正编修的,花了多少心血啊!”
丹珣不答。
多少心血?无数个清晨黄昏都在翻着一张张凌乱的诗稿,甚至纸头!猜想大多是锦衣老爷当年随意吟写,从没整理过,基本是满纸涂鸦!要一个字一个字地推敲,不认识的要猜要想,残缺不全的要补上,比自己作诗更费百倍功夫!
然而只要想到徐克绍,所有的辛苦劳累,都是甜蜜的。
“除了姑娘,谁又有这个才华啊!”依泉一向话多,“可惜姑娘是大家闺秀,不然出一本海棠集诗,肯定名扬四海!赛过那个诗仙李白什么的!”
“你瞎说什么呢!”丹珣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我好好的,要出名做什么?”
“姑娘是不稀罕,多少人想要呢!”依泉道,“比如吴姨娘,从来和姑娘不亲近的,特意邀了这十几家公侯夫人千金赏菊谈诗,还不是想出个风头?”
“依泉!”窗外俞碧珝喝道,“别乱嚼舌头!让你服侍姑娘,哪儿那么多歪话?”
婆子连忙掀帘,魏国夫人走了进来,不大的工夫,仪容已经收拾整齐,一身要出门的装扮。
依泉涨红了脸,低头又捧了几本书给丹珣。
“去把姑娘出门的东西拾掇好,看看轿子准备停当没有!做点正事!”俞碧珝怒犹未息,板着脸吩咐。依泉忙答应着去了。
“姐姐干嘛那么凶依泉?”丹珣一边写一边问道,“就在我们院里聊聊吴姨娘罢了,还能怎么?”
“吴姨娘你可别小看了她,”俞碧珝坐到妹妹身边,轻声道,“她当年是秦淮河上十六家教坊的头牌,据说色艺双绝,老爷听了一次曲就花重金替她赎身,又吹吹打打地娶回府!姨娘的身份,是八台轿子抬进来的!就这还不如意,怎么也不肯和大太太住在一个屋檐下,有身孕后就搬到了愚园,独门独户做大惯了的。”
“哦。”丹珣应了一声,仍然低头题字,并不感兴趣。
“而且她这些教坊的姊妹都嫁得不凡,均是金陵城中的权贵富豪,一个个又都手段高明,得宠得很,好几个扶了正,做着夫人呢。当年吴姨娘也是差一点,几乎做了魏国府的主人。”
俞碧珝仰头出神,似乎心有余悸,若是当年真的徐君怿袭了爵,自己现在是什么?半晌叹气道:“这种出身的女子,有种江湖义气,吴姨娘若要做个什么事,这么多人帮衬,还真是能成。”没好说的是,比如刘显夫人!
“做什么事呢?”丹珣终于好奇地抬起头,望着姐姐,“东园的这个诗集,不过是送送人,大家吟诵欣赏,一偿当年天赐公的心愿而已。六哥再三交代,不图成名、不图谋利,不要勉强,他还嫌胡承龙宣传过多,一直懊悔请王世贞写序了呢!”
胡承龙为了书能销得好,再三建议、恳求,甚至激将,徐家兄弟到底却不过,终究托王世贞作了序。此时王世贞恰在南京做大理寺卿,本就与徐邦瑞交好,又正需要魏国府和锦衣卫的支持,二话不说提笔挥就。
“南都东园七代徐锦衣天赐公者,中山王贵胄、世代簪缨之后也。慷慨侠义,素有金陵孟尝君之美誉……”一偏美文大赞徐天赐和东园,顺带上魏国府,徐邦瑞看得又是摇头又是颔首。胡承龙借此大肆宣扬,《东园集诗》遂成为万历五年冬季南京城最喧闹的文化盛事,文人士大夫们津津乐道,连闺阁中的贵妇闺秀也谈论不休,徐克绍被弄得头疼,又素来对文字诗词丝毫不感兴趣,索性推给了丹珣。
“正是我也不懂了。”俞碧珝摇头道,“吴姨娘特意请了这些贵妇闺秀,说是一同欣赏诗集,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呢?”
“姐姐,我觉得你们都想多了。”丹珣道,“愚园也是徐家的,本就是一荣皆荣,东园出了这么好的诗集,吴姨娘觉得骄傲自豪也是该的嘛!请些朋友炫耀下风雅,不也在情理之中?”
“好吧。不想了。”俞碧珝听出妹妹语中的骄傲,叹了口气,“但愿你说得对,只是风雅而已。弄完了吗?时辰差不多了。”
“完了!”丹珣把最后一本诗集放好,笑道,“这就走吧。”
俞碧珝打量妹妹,爱怜地伸出手指轻轻抹去她脸颊上一点墨痕:“再去匀个面吧,来得及。”
丹珣伸头看了看七宝架上的铜镜,拿起粉扑随意拍了拍:“就这样好了。看不出。赶紧走吧,别误了事。”
俞碧珝心中暗叹,妹妹这么痴心为徐克绍做事,他知道吗?领情吗?看着丹珣兴冲冲地将题好的诗集收拾整齐,监督丫鬟婆子们小心放入书笥,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俞碧珝终于柔声道:“好。走吧。”
姊妹二人上了轿,前呼后拥地几步路到了愚院。老远就望见花露岗下车辆纷纷、人马簇簇,一顶顶大轿一辆辆华车络绎驶入园中,汪升满脸堆欢,高声赞礼:“刘都督夫人到!”“高祭酒夫人到!”
俞碧珝皱了皱眉,吴姨娘还真是当回事,刘显夫人果然请来了,那么,太太肯定也会出现。还好今天自己来了,不然被吴姨娘说成孤高自许目中无人,多少有些不便。
“魏国府俞夫人到!”
“虢国府俞小姐到!”
汪升照例高喊着,堆着笑容送进了两顶大轿、几辆坐着丫鬟婆子的朱轮滑盖车。愚园中蜡梅正开得五彩缤纷,辉映着半空中同样色彩斑斓的各式精巧纱灯,整个园子生机盎然,全不见冬季的萧瑟。
俞碧珝携妹妹下了轿,蕉坞正候在照壁后,急忙迎上来笑道:“大奶奶来啦?俞姑娘来啦?正说您二位今儿晚了呢!奶奶等在集韵轩,其他夫人都到了。”
“太太来了吗?”
“已经到了,和姨奶奶、舅奶奶一起来的。”
俞碧珝点点头,招呼丹珣:“咱们也赶紧些吧。”说着加快了脚步。丫鬟婆子们簇拥着姐妹二人,穿过月洞门,往愚园深处走去。
过了春晖堂、水石居,倏尔青山斜阻,桑树榆树两侧曲折,蜿蜒通往数楹精舍。“姐姐,你知道那几间屋子的名字吗?”丹珣笑道,“叫做青山伴读之楼呢,不知道是谁起的。”
俞碧珝听她语中满是轻视,知道这个妹妹向来瞧不起愚园,一是因为吴姨娘的出身,二就是听自己说过徐君怿差点冒袭了魏国公的爵之事,便对愚园颇多敌意,便拉了拉丹珣的衣袖轻声道:“妹妹还小,姑娘家口上宽和些好。这个名字定是老爷当日取的。”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原来那个事,可能也是老爷的主意,吴姨娘似乎不知道呢。”
丹珣冷哼一声:“这会儿当然装不知道了!姐姐你太好糊弄了。”
俞碧珝笑了笑:“都是徐家人,哪儿能那么记仇记一辈子?反正七弟那时候只有四五岁,肯定是不知道的。你别总和老七怄气,前儿学堂里说又磕上了?”
徐君怿和丹珣仍然同在家塾中上学,偶尔碰到也仍然是纷争不断。不独塾中庞先生头疼,徐邦瑞也和俞碧珝说了几次,让她劝劝妹妹。毕竟这两个人闹起来,手心手背的,怎么好处理?
“谁让他又惹我?”丹珣说得气愤愤的,“六哥出的诗集,哪里轮到他指手画脚了?又是装帧不好看,又是排版不工整,与他什么相干?”
俞碧珝有些好笑,徐家的老六老七明明是两兄弟,在丹珣心中差别太大了!正要开口劝慰,山石背后传来笑语声,“告诉你我认识!这不是落石藤吗?还有这个,藿香对吧?”正是徐君怿的声音,欢快愉悦。
姐妹二人对望一眼,丹珣撇了撇嘴,俞碧珝却有些好奇:徐君怿以读书人自诩,向来文绉绉的,沉默寡言,印象里就没见他欢笑过。谁能让他如此高兴?
转过山怀,是一片小小的竹林,满地枯黄腐败的落叶,竹竿也都发黄凝霜,在寒风中微微摇摆。林中隐约蹲着两个人,儒巾蓝袍的自然是徐君怿,另一个哔叽青呢昭君套上乌发堆鸦,鬓边一朵红花,竟然是昌祺。
“她怎么来了?”丹珣又撇了撇嘴,“吴姨娘可真好客!”俞碧珝也怔了怔,真的,沐家的人今天也请了?
昌祺没注意到林外来人,接过徐君怿手上的落石藤果实,仔细看看,又低头看了看地上的几张纸:“和图上画的不大一样呢!东璧先生的果子比你这个大好多啊。”
徐君怿凑头看了看:“蕲州的个大呗!江南的所有东西不是都要小巧些?”
“是哈,”昌祺表示赞同,“我刚到魏国府的时候,吃饭都不习惯呢!你知道,那些碗碟好小好小,又都是浅浅铺一层,几筷子就没了……”
昌祺正在唠叨,青萱咳嗽了一声:“沐姑娘!”怕她再说下去大家不好看。
“俞姐姐!丹姐姐!”昌祺一眼看见,惊喜地站起身,丝毫没觉得刚才的话被人听见有何不妥,奔过来亲热地拉起丹珣的手:“丹姐姐,我可好久、好久、好久没看到你啦!”
丹珣皱了皱眉,甩开手道:“怎么满手的泥?弄什么呢?”依泉赶紧送上绢帕,丹珣使劲擦了又擦。徐君怿也站起身,远远向俞碧珝打了个招呼:“见过大嫂。”
昌祺不好意思地嘻嘻笑了笑,道:“我和七哥哥在挖草药呢!你知道吗,我上次在药王庙碰到东璧先生,一起在药材集会上买了几天药材,他教了我好些!原来药有这么大学问!”
“药材的学问!”丹珣又皱了皱眉,“你本来就不大灵光,再钻研这些,真是越学越笨了!”
“俞二小姐!你说什么?”徐君怿听到这里颇不乐意,挺身就打抱不平。昌祺搓着手上的泥巴,嘻嘻笑道:“七哥哥,丹姐姐说得对啊,我也觉得这些天脑子里乱乱的,全是药材飞来飞去。”
俞碧珝冷眼旁观,原来徐家老七也是护着沐家的!妹妹聪慧机敏,却不知道男人不喜欢太聪明的女人!像沐昌祺这样娇憨近于傻气,天真看似愚笨的,更让他们觉得自己是大男人!
心中暗叹着,俞碧珝笑着圆场道:“好了,姨娘等着我们呢,都过去吧!七弟也参加今天的吟诗会吗?”
徐君怿摇了摇头:“都是女眷,我对作诗没什么兴趣,不去了。”侧头望向昌祺,“你也别去了吧?你又不懂。”
昌祺面露迟疑:“可是妈妈让我一会儿就去集韵轩,我答应了的。”
俞碧珝听得暗暗皱眉:昌祺的妈妈思氏是沐朝弼的如夫人,又是摆夷族,就算不计较地位,也是戴罪之身!上次她送昌祺到魏国府,见面自己不过说了几句话,太太已经埋怨了好久,什么魏国夫人要言行谨慎,一品诰命要注意朝廷风向,张阁老不喜的要忌讳,等等等等,教训了好一顿;今天倒好,干脆登堂入室,和自己这些诰命贵妇们一起做客了!太太一早到了,不知两人碰了面没有?
徐君怿难掩失望,笑道:“那你去吧。回头我再去找你。”说着向俞碧珝拱了拱手扬长而去,从头至尾竟视丹珣如无物。丹珣气得跺了跺脚:“这个不懂礼数的蛮夷!”昌祺茫然看看丹珣,不明白她为什么跺脚生气。
俞碧珝安慰地搂过妹妹,领着一群人转过山坡,自芙蓉圃、松柏林中曲折而出,远远望见了集韵轩。曲折游廊上有块匾题着“觅句廊”三字,丹珣又哼了一声,望了望姐姐,忍住了没有说话。
迎面轩峻阔朗的一间大屋,粉垣黑瓦下各色梅花灼目耀眼,无数媳妇婆子肃立在门前,各个大气也不敢出。远远地只听见屋中也是一片寂静,并不是想象中的热闹情形,俞碧珝和丹珣诧异地对望一眼,不觉加快了脚步。昌祺懵然不觉,欢叫着“妈妈”,蹦跳着奔过甬道。
“妈妈!看我摘的落石藤果子!”昌祺径直跳到母亲身前,雪白的小手上都是泥巴,摊着十来粒黑乌乌的果实,“看!和东璧先生的图册上差不多吧!”
思藜爱怜地拍了拍女儿:“昌祺,先见过各位夫人太太和小姐,好不好?”昌祺这才醒悟,抱歉地笑笑,抬头见俞家姐妹已经在一个个依次拜见,忙跟在了两人身后,依样行礼。
俞碧珝一进门就知道不好。集韵轩本来是徐鹏举在世时的会客之所,极为轩峻寥廓,吴姨娘也罕见地没弄得像其他屋子一样花团锦簇,基本保留了原来的模样。今天的吟诗会,吴姨娘在轩中设了三张大圆席,大概是按着品阶来的,闺秀小姐们是一桌,自己和刘夫人等三品以上的诰命同席,郑夫人与思藜等排在一起!
郑夫人的位置紧挨着思藜,另一边是个浓妆艳抹满头珠翠的贵妇,香气扑鼻,天生一种媚态,一看就不是正经出身。郑夫人面色铁青,姿势僵硬地直直呆坐着,其他和郑夫人一样的正牌夫人们也大都神色尴尬,一言不发。
吴姨娘早已发现了气氛冷清,见俞家姐妹进来急忙迎上前道:“哎呀!大奶奶总算到了!刘夫人正等着呢!”“俞姑娘!诗集开始发给大家吧?”
俞碧珝心中叫苦,吴姨娘到底是没眼色还是存心陷害?看不见郑夫人忍耐得快到极限了吗?虽说自己是魏国府夫人,可那才是长辈,是徐家女眷中的老大!
丹珣吩咐依泉取过书笥,首先拿过最上面一本《东园集诗》,毫不迟疑地走到郑夫人面前笑道:“太太!您是东园主人,最懂这本诗集,今日雅俗共赏,太太先给大家说一说吧?”
郑夫人接过诗集随手翻开,扉页上题着“东园主人先锦衣卫指挥使徐公缵勋诰命夫人郑氏品鉴”,原来最上面一本早就特意准备好给自己,故意大声说“雅俗共赏”,当然也是安慰自己,顺带讽刺吴姨娘。
郑夫人平时只是对丹珣印象好,此时此刻,真觉得这种聪慧懂事太难得!含笑点点头,缓缓说道:“诗者,持也。大舜云‘诗言志、歌咏言’,圣谟所析,义已明矣。”
扫视着集韵轩中的金陵贵妇人,郑夫人侃侃而谈:“先翁天赐公虽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然而能文章、喜风雅,几十年吟咏不断,正所谓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东园的每一景每一物,无不留下他老人家的佳句。自天赐公仙逝后,偌大的园子显得分外冷清。想不到,事隔多年,今日还能重温这些诗句,怎不令人又惊又喜、既感且悲!”
郑夫人说着轻轻拭了拭眼角,轩中一片静默。丹珣已经将带来的《东园集诗》一本本交到了宾客手中,满面笑容眉宇清扬,又谦和有礼端庄大方,郑夫人赞赏地望着丹珣,接着道:“亏了俞姑娘的细心辛劳,这本《东园集诗》自编校到起名,都是俞姑娘一手操办。名门闺秀,果然不凡,唯此正与我东园的诗集相称。”
丹珣忙谦逊道:“太太过奖。丹珣不过打杂而已。”
郑夫人拉住了丹珣的手,含笑道:“丹珣别再客气,我难得夸人,好孩子就是好孩子。”翻开书页道,“我记得这些诗,都是先翁天赐公在时常常吟哦的。比如这一首:‘白鹭振翅远山开,梵音入心离尘埃。
芦花浩荡烟波里,禅寺不觉秋风来。’看到诗句,老人家音容真宛在眼前。”
丹珣笑道:“这诗虽然是在东园里写就,可是气象何等寥廓、天地何等广大!还有这一份禅心,何等玄妙!”
“诗中的寺院是哪个寺啊?”坐在末席的昌祺好奇地问道。
郑夫人轻轻瞥了她一眼,并不理睬。丹珣扬了扬眉道:“这个禅寺,说的就是东园里的鹫峰寺。东晋时就有了,现在的屋子是天顺年间所建,‘鹫峰寺’的匾额是英宗皇帝御笔。”
“哇!那可有好久好久了呐!”昌祺依到思藜身边,赞叹道,“东园里就有寺院,真是了不起!妈妈,六哥哥府上比我们家要好呢!倒像阿舅那里似的。”
郑夫人听了昌祺的赞美,反而皱了皱眉,显然不习惯如此大张旗鼓毫不掩饰的说话方式,更看不惯席间这样随意走来走去。丹珣觑着郑夫人的神色,问道:“昌祺,你阿舅那里是哪儿?”
“就是孟养啊!”昌祺笑道,“孟养一族都信佛菩萨,到处都是寺院,大大小小的随处可见,有些人家中供了佛像,自己也叫做佛堂或佛居。”
丹珣见郑夫人神色不虞,知道她不喜昌祺将东园与孟养宣慰使司这样蛮荒之地比较,便道:“孟养信佛总共才多少时间?鹫峰寺千年古寺,岂同一般?连放生池都是颜鲁公设的呢!”
“颜鲁公,那是谁?”昌祺问道。
众人都笑了,第三张桌上的闺秀们更是哧哧笑出声来。思藜抚摸着女儿的乌发,含笑道:“乖,这些不知道的回家再问爹爹吧!实话实说没什么不好,佛菩萨会明白的。”听这口气,原来思藜也不知道颜鲁公是什么。
“善哉!”首席上的刘夫人忽然开口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沐姑娘纯真犹如璞玉,沐夫人好福气。”
“谢刘夫人夸奖。”思藜微笑道,“我们久在南疆,原是不如江南诗书锦绣。不过佛云众生平等,佛陀亦是人数,昌祺一时口快,各位不要见怪。”
“沐夫人对佛经倒熟得很,”郑夫人更是不虞,觉得思藜这话根本就是针对自己的,“不过听说沐夫人对缅王一战,施计断了缅军粮道,结果饿死对方近万人才得了大胜。听闻饿至将死之人浑身浮肿,眼冒绿光口吐黄水,满山遍野饿死的人更是壮观,不知道那时候,沐夫人念什么经?”
集韵轩中的气氛一下紧张起来,连昌祺都听出其中的责难之意,睁大了眼睛,看向母亲。
思藜笑了笑,缓缓说道:“郑夫人仁厚,思藜惭愧!倘若缅甸针对的是我思藜,杀我一人能满足缅王野心,思藜身为佛弟子,一定毫不犹豫效我佛舍身饲虎。”
凝视着郑夫人,昔日的孟养招八双眼一眨也不眨:“可是缅王莽应龙野心勃勃、凶残暴虐,侵犯我疆土、杀害我族人,竟是要让我孟养归顺缅甸,孟养阖族都做缅甸奴才,信他的三十七尊本土神!”
顿了顿又道:“孟养是大明的孟养,我们虽是摆夷,自太祖时就蒙朝廷一视同仁,自己也当自己是大明子民,怎能甘愿变成缅甸的奴隶?佛祖在上,思藜就是下十八层地狱,也要与这些强盗血战到底!”
郑夫人被思藜的气势镇住,避开了她灼灼的目光,望向窗外不吭声,刘夫人微微颔首,也不说话。一片沉寂中,昌祺问道:“妈妈,不是说缅甸也信佛吗?”
“是啊,缅甸是最早信奉佛陀的地方啊!传闻曾有孟族的兄弟二人名叫答波陀、婆利伽,赶着五百辆牛车去印度卖粮,路上遇到佛祖布施闻道,得佛祖赐了八根头发,兄弟二人回到丁固达拉岗后建了一座佛塔用来珍藏佛发,就是如今的仰光大金塔。之后阿育王弘扬佛法,孟族数万人皈依;骠国时则不断传入上座部佛教、大乘佛教,甚至密宗。再后来浦甘王朝统一,几代国王热心护法,佛教成了缅甸国教。”
“我知道!大圣菩萨的祖师就是蒲甘王朝的国师!”昌祺抢着说道,“让蒙古人退兵的那个!”
“乖!所以缅甸信佛由来已久。就是现在东吁王朝的莽应龙,也笃信佛教,竭力护持佛法,在位三十年间广建寺塔,甚至不惜自毁王冠装饰佛塔,又供养僧众、印发经书,要求掸族和穆斯林全部皈依佛祖。”
思藜说着摇了摇头:“不过缅甸的婆罗门教和本土神教一直影响深远,信奉众神之王帝释天、摩诃吉利神、东吁敏贡神、萨多加神,甚至有莽应龙神、莽瑞体神,共是三十七位。比起佛祖,这三十七位神的神灵信仰更是普遍,祭神拜神很平常,甚至缅王自己也觉得过分,下令禁止礼拜,禁止各家自立神柱神龛。”
“我想起来了,这就是爹爹说过的‘莽应龙禁神’吧?”昌祺拍拍脑袋道。
“不错。然而信神,怎么可能禁止得了?”思藜叹道,“所以缅甸现在的佛教,和我们摆夷的不大一样。”
“不一样……”昌祺呆了呆,忽然问道,“那江先生出使缅甸,妈妈让大圣菩萨陪同一起,有用吗?”沐昌祺只是天真并不笨,立刻发现了问题。
“不一定。江先生和大圣都是热忱一片,”思藜迟疑道,“希望他们真的能感化缅王。”
“以沐夫人所见,南疆形势如何?江大人远赴缅甸,缅王会称臣朝贡吗?”江东之出使缅甸,此时早已是旧闻,刘夫人到底是都督夫人,显然对此比较关心。
思藜斟酌着字句:“朝廷既然遣使慰问安抚,我不敢妄言。”
突然蕉坞跑进来,在吴姨娘耳边低低说了两句。吴姨娘笑道:“这有什么非要偷偷和我说的?七爷请沐姑娘,你就告诉沐姑娘好了!”
蕉坞红了脸,转身向昌祺道:“七爷在轩外等姑娘,说有事。”昌祺伸头望了望,果然徐君怿儒巾蓝袍的身影正焦急地等着。昌祺见母亲含笑点头,便匆匆和众人打个招呼奔了出去。
吴姨娘引颈看了看窗外,回过头对思藜笑道:“这两个孩子!有什么事这么急?真是分开一会儿都不行!”嗔怪中满是怜爱又带着些自得。
坐在对面的俞碧珝闻言一个激灵,原来吴姨娘打的是沐昌祺的主意!什么雅集、什么吟诗会!她不可能这么单纯为了风雅!找个借口和沐家思氏接近,席间定了亲也不一定!
她为什么看上沐昌祺?自然是上次听说了黔国府富可敌国,贪图沐家的财产。对吴姨娘这种教坊出身的女子而言,有钱才是最重要的。
俞碧珝脑中念头急转,虽然这个事与西圃无关,对丹珣,甚至可以说有益无害,但沐朝弼戴罪之身,与张居正关系恶劣,不定哪天就会出事。愚园,在朝廷眼里就是魏国府的一个别业,妹妹说得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绝不能无端端埋下祸端。
“七弟真是越来越有才了,刚才在竹林那里碰到聊了几句,出口成章呐!邦瑞那天还说,约了高祭酒见面,要让七弟去国子监上学呢。”俞碧珝笑着向高祭酒夫人打个招呼,款款说道,“以后咱们徐家多个文人墨客,魏国府门楣增辉!”
看那位思姨娘、现在的沐夫人,虽然穿的也是绫罗,插的也是金钗,可是英气勃勃、飒爽利落,还带部落出征打仗,不信她会让一个文弱书生做女婿!
果然思藜眉尖微蹙,望向窗外。俞碧珝暗暗好笑,有意无意看了看吴姨娘。吴姨娘愣了愣,笑道:“哟,那敢情好,君怿不会辜负他兄长的这番心意!”
“是啊,七弟向来喜文厌武,开口‘兵者凶器’,闭口‘仁者爱人’,进国子监,就能与书生们日日之乎者也了。”俞碧珝含笑道,“也算偿了当日老爷的心愿。”说着又瞄了瞄思藜。
吴姨娘显然没有明白俞碧珝的用意,以为她只是在众人之前显示兄弟友爱,赞扬徐邦瑞,附和着道:“那是。老爷在的时候,最宝贝的就是兄弟两人,君怿虽然小,悌于长的道理却是毫不含糊的……”
思藜望着窗外出神,并没有在意俞碧珝和吴姨娘的对话。其实在这位昔日孟养招八的心中,南京城中这些贵妇人的集会本来就毫无意义。这中间,可有人知道百姓的疾苦?可有人关心边疆的艰难?可有人担忧天下的危亡?吟诗作赋强说愁,还要钩心斗角打机锋!这一切风花雪月蝇营狗苟,与我云南何干?与我孟养何干?
然而如今丈夫困在南京,女儿总要有她的生活,不得不来此地敷衍,一家人到底什么时候能再回昆明呢?还有江东之出使缅甸已去了半年,到底怎么样了?时间越久,思藜就越是担心。耳边几位夫人絮絮叨叨的话语,似浮云掠过。
“妈妈,妈妈!”沐昌祺忽然又跑进来,奔到母亲身边拉起她的手,“跟我来,快!”
“怎么了?”思藜不解。
“看了你就知道了。”沐昌祺小脸涨得通红,拉着母亲就往外走。
“沐姑娘没事吧?是君怿闯了祸?”吴姨娘担心地问道。
“不关他的事!”沐昌祺说着,已经走出老远。
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只有丹珣捧着诗集仍耐心地候在各人面前,与沐昌祺的匆忙无礼形成了鲜明对比。俞碧珝含笑道:“黔国府的千金,非同一般呐!”
“一个小女孩就如此目中无人,沐国公可想而知。”
“那个簉室不也是?和太太说话都丝毫不让呢。”
“所以啊,传闻的沐朝弼张扬跋扈、虐待母嫂定然实有其事!”
“那当然!张阁老亲自定的案子,还能有错?”
“肯定是罪有应得!”
几桌贵妇人窃窃私语,声音渐渐大起来。刘夫人摆了摆手:“别说那些不相干的了,今儿大伙儿来是欣赏东园的诗集的,我们听郑夫人讲诗吧!”
郑夫人迎着刘夫人的目光,拿起《东园集诗》随手翻开,口中冷冷哼了一声:“云南、孟养!”
四个字,包含了无限轻蔑,正如当今朝廷的态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