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之蕃打马出了锦衣卫南堂,心中踌躇。
徐克绍昨日就说了,今天去将军山有重要的事情不得打扰,和徐邦瑞二人神神秘秘的,自己这会儿去叫,不是自讨没趣吗?不过按徐兴的说法,徐旺徐荣都被打了,太太气得不行,急赶着去叫,有什么办法?
唉,这个倒霉的歙县衙门,冲撞中山王徐家做什么呢?那是你能惹得起的吗?朱之蕃嘀咕着,飞驰过玉壶坊、钓鱼巷,直奔聚宝门。夏日的正午,烈火似的阳光照在身上热辣辣的,汗水瞬间湿透了后背。
“哎——哎——那个朱之蕃!”城门上突然有人叫道,“朱之蕃!去哪儿?”
朱之蕃仰头望去,刘綎一身简便绸衣,正站在城墙边低头冲自己高喊,忙答道:“刘大人今天当值?我是去城外找徐大人。”
“是去找老六?你等等!”刘綎说着,噔噔噔,跑下了城楼。
聚宝门甚是巍峨,下来要转好几道弯,刘綎却只一刻工夫就蹿到了朱之蕃马前,口中埋怨道:“昨儿找他神神秘秘的,我就猜着定是去将军山!一早就等在城楼上,偏偏没等着!这得多早走的啊?干嘛那么神秘?”
说着招呼军士:“把马牵过来!”
朱之蕃怔了怔:“刘大人也去?”
“怎么,我去不得?”刘綎脖子一梗,“他不告诉我,我还偏就要去看看!”
“魏国公也一起的呢!”朱之蕃忙道,“两位爷可真有重要的事情。”
“徐老大也去了?”刘綎不以为意,“那正好加上本大公子,那个什么三人行必有我师,啥事也甭愁了!”口中胡乱说着,扬鞭打马,率先便行。朱之蕃无奈,想想多个人分担责备未必是坏事,策马跟在了后面。
想不到刚出了聚宝门,过长干里没多远,就看见官道上尘土飞扬,四匹马迤逦而来,前面三个正是徐家兄弟与何伽。后面一匹马上跨着个蓝衫长袍戴着儒巾的书生,看着极是面善,朱之蕃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暗自嘀咕道:“江先生?不是当翰林了吗?怎么到南京来了?”
刘綎早已拍马迎了上去,口中乱叫着:“徐老大!老六!可抓着你们了!”
徐邦瑞和徐克绍都愣了愣,看到是刘綎,不禁面露尴尬,徐克绍目光移向朱之蕃,满是责备。朱之蕃挠了挠头,无奈地凑上前去,请安问好:“国公爷!徐大人!太太让我来寻二位爷赶紧回府。”
旁边的何伽一身月白僧衣迎风鼓动,卧蚕眉动了动,道:“各位有事,小僧先行告退。”稽首为礼径自去了。刘綎嘀咕了一声:“好大的派头!”侧头望望徐家兄弟,却都毫不在意。
徐邦瑞淡淡问道:“出什么事了?”
“说是徐旺徐荣两位管家在歙县被县衙门的捕役打了,太太气得不行呢!”朱之蕃道,“是徐兴来吩咐的,好像是为了什么清查土地的事发生了争执。”
“有这等事?一个小小的县衙,这么大胆子?”刘綎向来直爽,第一个高声道,“这事哪儿要徐老大出面?随便派人给徽州知府递个信问个罪不就结了?”
“徐旺人呢?”徐邦瑞不接刘綎的茬,继续问朱之蕃,神态温和,依旧带着天高云淡的笑容。
“徐兴说抬回府里了,在请孙大夫看视。”朱之蕃道,“就是太太在等二位大人,是不是赶紧回去?”
跟在徐家兄弟身后的江东之一直没说话,听到“歙县”两个字的时候脸色微变,瞬间又恢复了平静。此时见徐家兄弟面露难色,才道:“大爷六爷,既是太太找,你们先回府吧!我明天一早就上路,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徐克绍却道:“刚才在沐家说的话,有许多待琢磨之处,我还想着与江先生再合计合计呢。”
刘綎一拍脑袋:“江先生!不错!我就看着觉得面熟。江东之嘛!以前在徐老大的魏国府里见过的!听说你中进士进了翰林院,怎么跑到南京来了?又去将军山做什么?”
江东之苦笑不答,望了望徐家兄弟。
“哎——,你们两个,怎么回事?还当我是兄弟不?”刘綎急了,“昨天就神神秘秘地瞒着我,今天又不说话!有什么难处,告诉我也好一起想办法嘛!”
徐邦瑞和徐克绍又对望了一眼,知道刘綎虽然脾气急,倒是个热心人,又去蜀中打过九丝蛮,了解西南边疆的军情,一起商量应无坏处。徐邦瑞抬眼四下看了看,不远处的大报恩寺巍峨庄严,琉璃塔光芒闪耀,便道:“那一起去大报恩寺寻间静室聊聊吧。”
回头又吩咐朱之蕃:“之蕃别走。”朱之蕃明白这是不想让自己先回城泄露了二人行踪,忙答应着跟在后面,打马折而向西,几步路便到了大报恩寺。
刘綎见徐邦瑞如此谨慎,更是好奇心起,混杂着莫名的兴奋,一行人匆匆进了寺中,熟门熟路,在客堂静室坐了下来。朱之蕃挎着佩刀站在门外,东张西望地把风。好在寺中大树参天枝浓叶茂,比刚才官道上的烈日炎炎凉爽了许多。
“这位江东之江翰林,刘兄是知道的,原是徐府家塾的掌塾先生。今年春闱高中的进士。”徐克绍不等众人坐稳,架不住刘綎催促,便直截了当地介绍,“本是翰林院的编修,才做了几个月,就接了份特殊的差事。”
江东之笑了笑:“是我在写诏书时看到,主动请缨的。正好没人愿意去,朝廷就派了我。”
“什么差事?”刘綎着急,“说重点。赶紧说重点。”
“出使缅甸。”
四个字刚出口,江东之抿紧了薄唇,双拳紧握,一道道青筋暴在手背上突突直跳。
刘綎吃惊地望着他,又东看看徐邦瑞、西看看徐克绍,嘴巴张成了圆。徐克绍避开刘綎的目光,转望窗外的琉璃宝塔,极细极轻地叹了口气。
大明的进士前途极好,进了翰林院的更是一片光明。一般在翰林院待个几年就能去六部,混得资历老了,在部里至少能任个侍郎什么的,入内阁做阁老也不是稀罕事。就算被外放到地方,也多是府州要员,称雄一方。正因为如此锦绣前程,才引得天下学子头悬梁锥刺股地苦读,一个个都想要在科举中脱颖而出,成为两榜出身的进士。
偶尔做一次使臣增加资历资本当然也不错,朝鲜、琉球、安南、占城,甚至蒙古,都可以啊!天朝来使被当作神仙供奉,称为“天使”,吃吃喝喝指手画脚,临走还有不少礼物。
可是缅甸?
那根本是个未开化之方,蛮荒之地!自本朝开国两百年来,就一直内乱不断、战火不熄!好容易统一缅甸的东吁王朝第一代国王莽瑞体,那是自中国逃过去的,和孟养木邦等各个土司都有世仇!接位的莽应龙虎视眈眈地侵扰、并吞我朝疆域,根本没将大明朝廷放在眼里!
何况听说刚与孟养打了一仗,被孟养思个土司大败,这会儿恐怕正在厉兵秣马的火头上!这时候去,不是找霉头?
刘綎挠了挠头,又望望三人,目光停在江东之身上,只觉得高深莫测。
徐邦瑞神色不变,缓缓道:“我与六弟讨论过,不战而屈人之兵始终是上上策。譬如鞑靼边境,自与俺答可汗开了互市,北疆安稳、百姓安乐,这才是天朝大国应有之祥和气象。所以我们与宁国公文璧侄儿商量,把缅王嚣张不轨、西南疆土受威胁的情况都说了,建议朝廷抚慰缅王。所谓‘大邦不过欲兼畜人,小邦不过欲入事人。夫两者各得其所欲,大者宜为下’。文璧听了表示赞同。他的话在朝中很有分量,后来内阁和皇上同意遣使缅甸,好言抚慰和谈。”
“令贤侄定国公徐文璧?”刘綎拍了拍脑袋,“那是当朝武官第一人,当然有分量!可是和谈,成不成啊?听沐老爷子和思夫人形容的,缅王莽应龙的野心可不小!思威也说,幸好这次莽应龙没自己亲征,不然孟养不一定赢!这下吃了败仗,又看出大明朝廷不管土司,肯定更看上我们云南的疆域了!”
“那也不然。缅甸地处西南僻疆,对我天朝向来恭谨。远在汉朝时就先后五次遣使来朝,进献重礼,千年来对我天朝敬畏有加。”徐邦瑞摇了摇头道,“自大明以来更是甘居宣慰使司身份,近两百年了,虽说内乱纷争不断,可是对朝廷一直还算恭谨有礼。隆庆年缅王还将金莲公主下嫁车里宣慰使刀应猛,传为一时佳话。”
徐克绍听到“金莲公主嫁刀应猛”这里,不由望了望刘綎,刘綎冲他挤了挤眼,一副“我说过的吧”的得意表情。
徐邦瑞有些诧异,神色不变接着道:“所以我和六弟商量多次,还是觉得,对缅甸应当安抚。”
中国与缅甸的往来,最早在公元前四五世纪,连接四川、云南、缅甸和印度的“蜀身毒道”就是南方路上的丝绸之路,将中缅的经贸往来和文化交流变成可能而易行。该通道在中国境内包括灵关道、五尺道和永昌道等三部分,中国的丝绸、黄金等物换回了缅甸的宝石、翡翠和木棉等。
秦末汉初,中国的航海事业蓬勃发展,成功开辟了南方海上丝绸之路。在汉时,中缅两国通过陆路、海路两条道的往来已经相当频繁。徐邦瑞所说的缅甸朝贡,记载于《后汉书》,其中的掸国王雍由调还被汉和帝封为“汉大都尉”,并赐金印紫绶。
之后诸葛亮平定南中,中原汉族先进的经济技术和文化往南得以广泛传播,直达缅甸。诸葛亮“劝诸夷筑城堡、务农桑,诸夷皆自山林徙平原”。世袭土司制度也是自彼时开始。
直到今日,中缅边境上的许多少数民族仍将诸葛亮视为神明,家家户户供奉“武侯神龛”。而诸葛武侯庙、武侯南征碑、孔明城等在缅甸更是屡见不鲜。
公元一世纪左右,缅甸的骠族日渐强大,建立了骠国,与中国的往来更加密切,不断出现在中国史书中。唐朝时与新建的南诏国毗邻,在遭狮子国(斯里兰卡)入侵时曾求救南诏,酬以佛舍利。骠王甚至遣王子率乐工前往长安演出,获唐高宗封“检校太常尉”,王子被封“太仆卿”。而宋时缅甸蒲甘王朝兴起,仍然不断遣使纳贡,得宋徽宗、宋高宗等礼遇,进贡的宝石白象换回了绣衣金剑等赐品。
到了元朝,忽必烈灭大理之后就进攻缅甸占领蒲甘。缅王匪夷所思地派出高僧信第达巴茂克出使大都议和,居然还真以佛教教义说服了元世祖自蒲甘退兵!之后元朝派使节出访缅甸六次,缅甸朝贡十三次。在此期间陆上的驿路、海上的航道进一步发展。
大明新建的时候,缅甸正一分为二,掸族在上缅甸建阿瓦王朝、孟族在下缅甸建白古王朝。阿瓦王朝于洪武二十六年到应天府(南京)朝贡明太祖,次年再来的时候,朱元璋便依所请,在阿瓦设缅中宣慰使司,任命阿瓦王为宣慰使。永乐元年,永乐皇帝再设缅甸宣慰使司,任阿瓦王长子为宣慰使。白古王朝也于永乐四年遣使大明,永乐皇帝于同年设大古剌、底马撒两个宣慰使和小古剌等五个长官司。西南边疆渐渐形成前文所说的三宣六慰,之后基本稳定了一百多年。
之后便如前面说过的,到嘉靖十年莽瑞体统一缅甸,建立东吁王朝,野心勃勃地觊觎大明疆域,一点点侵蚀边境;嘉靖三十年莽应龙继位后更是软硬兼施拉拢土司,占了大明的土地不是一点两点。
黔国公沐朝弼身为云南总兵官,强硬主战,多次向朝廷请战,然而嘉靖、隆庆、万历三任皇帝都没大当回事,待张居正掌权,则干脆抓了沐朝弼。
“而且正好孟养大胜了一场,缅甸锐气已挫,此时正是谈的好时候。”一向不动声色的徐邦瑞,说着说着激动起来,掩不住兴奋,搓了搓手,“缅王虽有野心,也当明白和为贵、百姓为重,我天朝威严不容侵犯!何况朝廷遣使亲慰,面子里子都有了,一定就此安心臣服。”
徐克绍哼了一声,眉头紧皱,显然不同意,然而终于没有说话。
刘綎知道徐家兄弟二人有关此事的观点一直不同,徐邦瑞主和、徐克绍主战,每次一同去沐家庄都要争论一番,徐邦瑞说“商量多次、对缅甸应当安抚”,其实只是他做大哥的强压罢了。当下冲徐克绍挤了挤眼,笑嘻嘻地侧头道:“那江先生此去,担子可重得很!”
“本来到南京只是路过,我特意悄悄去将军山见沐国公和沐夫人,就是想知己知彼。”江东之道,“他们二位的看法和六爷一样,缅王野心极大,恐怕朝廷仅仅好言安抚也不管用。”
“也没有这么说吧?”徐邦瑞反对道,“沐伯父不是教了你缅王帐中有哪几个重要人物、何人是何等性格?沐夫人也同意让孟养的思个土司配合你?”
“江兄大老远地又冒着风险去将军山请教,他们当然不好意思拒绝。”徐克绍终于忍不住,“可是两人的神情举止显然不以为然,甚至担心江兄的安危呢!不然怎么会特意叫了何伽一起去?”
“那也是过虑了。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何况是朝廷派出的天朝安抚使臣?”徐邦瑞难得激动,“长信此去,相信绝无危险!正是为国立功业、为民开太平的绝好良机!”
见三人都不说话,徐邦瑞顿了顿又道:“沐夫人身为孟养的前首领,这次在反击缅甸的大战中又率军奇袭大胜缅甸,不仅在孟养,在三宣六慰中都是威名远扬。她既然同意让孟养将缅甸的俘虏、物品交你归还缅甸,缅王怎么也会感动的吧?”
江东之微微颔首:“希望如此。沐夫人的信件我到时先给黔国公,请他代为联络孟养。思个土司那里应当不成问题。”
“沐夫人特意写了信?”刘綎笑道,“那对江兄此行还是看重得很呐!孟养的少土司思威,我上次见过,一起对付老虎的!是条好汉!江兄若是见到了,代我问候。”
刘綎一直相当得意当日这段插曲,徐克绍每次听到他显摆,心中都是不快。昌祺碰到了危险,在她身边保护她的,却不是自己!摇了摇头甩开这个念头,闷闷地道:“江兄,何伽在南疆被称为大圣菩萨,威信很高,缅甸全境笃信佛教,当年靠信第达巴茂克退了忽必烈数万大军,如今对他的后人肯定尊崇依旧,你凡事多和何伽商量。”
江东之点点头:“我知道。忽必烈当日还让信第达巴茂克召还逃散的僧侣,劝人们安心耕种,什么‘待丰收安定之时告朕’,缅甸人至今说起还津津乐道。我会留心利用这一点。”
徐邦瑞迟疑着,终于还是说道:“长信身入险地,多加小心。你歙县的家人那里毋庸挂虑,我们兄弟自会照顾。”
徐邦瑞极少表露关怀,匆匆说完便又抿上了嘴角,重新浮起若无其事的淡淡笑意,依旧是不露声色风轻云淡的魏国公。
江东之站起身,仰望着窗外高耸入云的琉璃塔,双眸中神光闪烁,一如琉璃塔的宝顶,混杂着坚毅、决心,还有一缕无法捉摸的骄傲,半晌回头道:“各位放心。长信就是身死,也绝不会有辱大明风骨。”
隐隐约约,自寺中传来僧人诵经的梵音,在盛夏的灼目阳光中更显缥缈高远,丝丝缕缕地飞扬在碧空之下。江东之瘦削的身形突然变得异常高大,这一个昔日徐府家塾的教书先生,不知何时已成为朝廷的翰林、大明的使臣,万里间关,出使缅甸!
徐家兄弟闷闷地打马进了东园,徐兴立刻迎了上来:“二位爷可回来了!太太正等着呢。”
徐邦瑞问道:“徐旺徐荣怎样了?”
“孙大夫看过了。徐旺伤得很重,内服外敷,抬回房里休息了。徐荣是点皮肉伤,候在太太屋外头。”
“徐兴,你是老人了,”徐克绍忍不住责备,“这些事,何必闹到太太那里?”
“谢六爷教训,我是去鹫峰寺找夫人……”徐兴垂了头,不敢再说。
主仆三人到了郑夫人屋外,远远就见徐荣耷拉着脑袋立在门前,手臂上缠着一道道布巾,隐隐地还渗着血迹,几个丫鬟婆子围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蓼汀正伸长了脖子张望,自然是在等他们。这下连徐邦瑞都皱了眉,望了望徐兴;徐兴头垂得更低,心中也颇懊悔。
太太一向是不管事只念佛的,谁能料到这次这么上心呢?那些地瞒了这么些年……徐兴心中一抖,懊恼得更深。
“大爷!六爷!快进去吧!”蓼汀看到兄弟二人大喜,连忙招手,又吩咐徐旺徐兴,“太太让你们一起进去。”
郑夫人坐在迎面的圈椅上,神色颇有几分不耐烦,见兄弟二人进来,忍了忍还是道:“总要自己家的事都管好了,才能顾得上别人。这三天两头往将军山跑,忙的什么!”
徐克绍皱了皱眉,徐邦瑞连忙含笑拉住,道:“太太说的是。徐荣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好端端地就打起来了?”
“咱们府里的地,大部分都是自中山王爷传到现在,我们带了所有地契文书去,数字都写得好好的,县衙的人看都不看,非要自己丈量。”徐荣说得结结巴巴,“徐旺去找那个王知县,不知道是不在还是避而不见,等了两天都没说上话。我们就拦着不让量,后来就打起来了。县衙人多,就,就吃了亏。”
徐克绍哼了一声:“那王知县人呢?”
“始终没见到。后来我们都受了伤,就急急忙忙回来了。”徐荣说着说着低了头,“这次小的们给老爷丢脸了,求老爷做主。”
“后来地量了吗?”徐邦瑞问道。
“我们的人伤了,县衙也有几个人倒了,田里的庄户们拦着,还是没给量。”徐荣急急道,“小的们没敢忘了府里的吩咐。”
“谁的吩咐?”
“大爷,是我的主意。”徐兴忙道,“虽说都是有地契文书的,可最老的田都两百年了,遭受了各种洪涝旱虫,多少变了样,中间又有婚嫁丧娶、减少增加的,又有献地买地就近合并的,不能量呐!”
徐邦瑞终于皱了皱眉:“量了会怎么样?”
徐兴迟疑着道:“恐怕,恐怕与报给朝廷的免税赋的亩数差不少。”说着心虚地望了望郑夫人。
郑夫人哼了一声:“有什么好隐瞒的?前些年不少人来献地,都是家里赋税徭役太重活不下去的,我想着对府里不是坏事,就都收下了。后来收租一直挺顺,家用宽松了不少,是不是徐兴?”
“是。太太英明。”徐兴垂首道,“东园每年要多好几百石。”太太今天不仅对家丁被打气愤,当然更是恼恨土地要被丈量!
“母亲!这事怎么没听你说过?”徐克绍皱眉道。
“这么点小事,说什么?”郑夫人道,“何况你又一直不管家务。”
徐邦瑞见母子二人又都有些不快,忙含笑打圆场:“以前的事情别纠结了。这次的土地清查来势凶猛,朝廷甚是雷厉风行,恐怕强行抵制不是办法。”
郑夫人不以为然地道:“这个事也不是第一次了。我记得说是正德十六年、嘉靖九年都搞过土地清丈,当时圣旨上连皇庄在内、公主庄田都要勘查清丈呢!后来也还不是遭到大家反对,最后不了了之。”
“太太说得极是。”徐兴插口道,“我也听爷爷说过,特别是正德年那一次,是当时的杨阁老下令的,查得可凶!可到底也没查下去。”
徐邦瑞笑了笑:“现在的张阁老,比那时的杨廷和又要厉害多了。这次特意在南直隶先开始,也是有深意的。”
“不错,考成法执行了几年,各个地方都有相当多的官员被黜被免,南直隶是最少的。”徐克绍对政务倒熟悉得很,毕竟日日在锦衣卫衙门听的都是这些,“考成的基本条件就是征收赋税要到九成以上,南直隶富庶之地相对容易,其他荒凉贫瘠之地自然困难。丈量土地则反过来,从成熟之地开始,就是要做个榜样。”
“不错。这一次,朝廷是下了狠心了。张阁老的文书里屡次说了‘丈田亩、清浮粮,立经久计,需详细精核,不宜草草’,多少人牢牢盯着呢!”徐邦瑞望着郑夫人,恭恭敬敬地道,“太太,徐旺徐荣的事,我会找徽州知府,让歙县的县衙该赔罪的赔罪,该惩罚的惩罚。不过田地丈量的事,只有让步,由他们去量吧!”
顿了顿又道:“待量好了,看差多少、朝廷怎么算,也只好交些钱粮或者退些地了。”
“那怎么行?”郑夫人脱口而出,见徐邦瑞仍是带着和煦的笑容,不由住了口,半晌叹气道,“那你兄弟俩看着办吧。”摆了摆手,“我也乏了,你们去吧。”见哥俩告辞走到门口,又道,“明儿的法会克绍别忘了,还有四天。”
徐克绍皱了皱眉,侧头看见徐邦瑞连使眼色,只好道:“是,母亲。”
出了屋门,徐克绍抱怨:“大哥,我明天想去送江东之。他此去缅甸,委实吉凶难料,还不知道能不能回得来呢!”
“怎么吉凶难料?我堂堂大明天朝的使臣!”一向不动声色的徐邦瑞皱眉反对,半晌,和缓口气换了话题,“六弟,我看你对太太还是再关心些好。毕竟东园就你一个,百善孝为先。长信那里你送也不合适,反而引人注意。”
侧头又问徐兴:“歙县那里,江家的地没事吧?”
“没事。量出来说还少了六分地。”徐兴道,“何况江家是去年江先生中举后才免的赋税徭役,就是差也没关系。”
徐荣插口道:“江家人对咱们徐府感激得很呐!现在他们也是有地位的人家了,昨儿受伤了就是江家第一个赶过来帮着抬人的,还说要我们在那休养,小的们怕府上担心,坚持回来了。”
“好。后面也多照应些。”徐邦瑞吩咐道,“徐兴明天跑一趟,给江先生送行。请他安心去,不用担心老家。还有那个何伽,住在什么实辉巷的,一起看一下有什么要交代安排的。”
“江先生今天是住在礼部驿馆?”徐兴忙答应着,“何伽和尚那里我们去接过沐姑娘,熟门熟路。两位爷请放心!”
徐克绍皱眉不语,额头上密密渗出汗珠。
大哥话中有话,什么百善孝为先,是已经看出来母亲对自己、对将军山积聚了许多不满!然而自己依然不能想象没有沐家的生活,沐家三口更是将徐家、将东园西圃当作了患难中的知己。想起临下山,昌祺欢跳着送别,鬓边的红花在夏日金光中熠熠生辉,黑白冽然的眼睛望着自己,带着笑意的双眸如青山乍晴,心中又是怦怦跃动。
而她的父母望着江东之,沐朝弼嘴角带着一丝嘲讽,思藜则是竭力掩饰不安和担忧,两人显然不相信出使缅甸会有好结果。
是啊,一个初出茅庐的翰林书生,间关万里,能完成使命吗?就算加上大圣菩萨何伽,能够说服缅王放下野心,就此与大明修好吗?
大哥一心一意主张安抚缅甸,应该是正中了张阁老的心意,所以朝廷才这么快遣使吧?那么可想而知,前面抓沐朝弼是因为政见的不同!主战,触犯了张居正的权威!
徐克绍摇了摇头,在此时不敢再想下去。
母亲对张居正力推的一条鞭法显然抵制反对,刚才当着大哥的面看起来是答应了,但以徐克绍对她的了解,交钱粮或者退田地,怎么可能?她一定会千方百计推搪运作,恐怕甚至不惜与张居正冲突。
而普天之下,又有多少和母亲一样的官宦人家、豪绅地主?
脚边“扑棱棱”乱响,芦苇丛中惊起一群白鹭,振翅飞向空中,夕阳下展开的一双双阔大羽翼瞬间挡住了橙红的霞光,炎热的傍晚在荫翳中仿佛变得凉爽。
若是天下地主和这群白鹭一样被一条鞭法惊起,张居正又怎能一手遮天,压住这汹涌浩荡之势?沐朝弼的胜算,恐怕比张居正大得多!
“哟,少爷还在这里啊?”蓼汀突然停在身前,满脸尴尬,大概是没料到徐克绍在湖边。
徐克绍点点头,随口问道:“就要天黑了,去哪儿?”
“呃,这个,”蓼汀吞吞吐吐的,“太太吩咐我去下几张帖子。”
“请客?”徐克绍扬了扬眉,“做什么?”
“这个,这个,太太生日,小小庆贺一下……”蓼汀满脸通红,额头渗出了汗珠。
生日!明明是在冬天的!
徐克绍不再追问,凝视着蓼汀,旋即含笑挥了挥手。蓼汀如蒙大赦,加快步伐几乎是小跑着离开。望着她匆匆而行的背影,徐克绍心中琢磨,母亲好快!立刻就开始活动了!
她会找谁来应付已经迫在眉睫的一条鞭法?是否又能躲过张居正雷厉风行的土地清丈?而这会影响徐家在将军山的立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