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热,婆子们撑着遮阳伞,丫鬟们扇着扇子,也还是一头的汗。
“这个天!大清早的就这么晒!”郑夫人口中抱怨着,手中绢帕又拭了拭汗水。
“夫人,明儿还是坐轿吧?或者抬个竹椅?”蓼汀劝道,“实在太热。夫人要是因此中了暑,祖宗在天上也过意不去的。”
“蓼汀说的是,太太究竟有些春秋了,多保养些好。”俞碧珝走在轿旁也是满额汗水,连忙帮腔道。
已经走了两天,都这么热,一定得说服太太明儿坐轿!鹫峰寺说是在东园里面,可走起来实在太远了!尤其是这三伏天!
“是啊,太太!您的身体最是要紧!”吴姨娘自从愚园寿宴上与西圃、东园等的徐家女眷们言欢之后,一直小心翼翼地与众人相处,对俞夫人放低了身段嘘寒问暖,对郑夫人更是恭敬顺从,时常请安问候。时间久了,曾经的隔膜渐渐被遗忘,吴姨娘不知不觉间融回族中,成了女眷中不起眼的一个。想起戏台上演过的,所谓内抱不群外欲浑迹相机而动,吴姨娘颇觉得自己有几分不输古人的智慧。
上了云虹桥,桥下波光粼粼,更是晃眼的热。往季凉润润的碧水,此时在炽烈的阳光直射下腾腾地蹿上热气,简直要把石桥融化了。
郑夫人望望桥下,一阵眩晕,连忙扶住蓼汀,闭眼定了定神,半晌叹道:“谁想受这个罪?还不都是祖宗的心愿?祖老太爷庄靖公晚年笃信佛菩萨,临终的遗愿就是每年他的生辰时要做一场法会,一年年行下来,不觉已经五六十年了。上一辈老人每次都恭恭敬敬走过去,难道到我们这代坏了规矩?”
众人被说得不敢吭声,还是蓼汀笑道:“夫人这番孝心善心,真是能动天了。菩萨定然保佑徐家平安兴旺。”
“平安就不错喽!上次那些东西丢得神秘,找回来得也古怪,骗我说是狼偷去的!菩萨保佑啊!”郑夫人叹口气,缓缓移动着已经发福的身形,继续顶着烈日向鹫峰寺走去,“保庆平安而不设水陆,人以为不善;追资尊长而不设水陆,人以为不孝;济拔卑幼而不设水陆,人以为不慈。何况又是祖宗遗言,怎能不做?南京七月的天向来这么热,又有什么法子?”
好容易下了桥,转过一片杨柳、几排荼蘼花架,远远地望见了鹫峰寺的黄墙黑瓦,盛夏的一片燥热中宁静得如世外仙境,郑夫人吁出一口气,奋力加快了步伐。
鹫峰寺是座古寺,梁武帝天监年间就有了,当时叫法光禅寺。历经唐宋元几朝风雨,大多废毁。直到明朝天顺五年,徐家在旧址上开拓重建,造得比以前还要殿宇巍峨、规模宏大,当时的皇帝英宗朱祁镇亲自书赐其额“鹫峰寺”,自然是为纪念唐朝名僧鹫峰大师了。
穿花拂柳,已到了山门前的放生池。不等郑夫人吩咐,蓼汀乖巧地招呼跟随的婆子将桶中的乌鱼鳖甲倒入了池中,都是一大早特意派人自菜市场购来,本该上砧板的。“哗啦啦”声响中,鱼鳖逃脱了为人口中餐的命运,在放生池中连连摇摆,有不少鳖浮浮沉沉地一边往前游,一边回头依依而望。
“太太!都在谢您的救命之恩呢!”蓼汀笑道。
郑夫人含笑望着水中的鱼鳖渐渐散去,口中低低地念念有词:“愿将此放生功德,回向众生,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哇,这池子里的鱼,大得赛头小猪,得养了多久啊!还有那鳖,像个锅盖似的!”吴姨娘赞叹道。
“没看到这碑吗?”蓼汀撇撇嘴,敲了敲放生池旁一块巨大的石碑,吴姨娘好没见识!碑上题着“复修颜鲁公放生池碑”,原来这放生池竟然是唐朝刺史颜真卿所置。
“唐朝,颜鲁公……”吴姨娘觑着蓼汀不屑的神色,咂了咂嘴,不敢再说。
跨进山门,扑面一阵凉爽。门后沿墙遍植松树,繁茂的枝叶浓荫蔽日,更在庭前置了一排排整齐的竹筒,筒中贮水,满满种着芍药,五彩花朵和缤纷绿叶在树影下更显凉意,花前的青石桌上放了一盘湃好的葡萄,在白釉粉彩上似一颗颗硕大的紫珍珠,出奇地诱人。
郑夫人又长长吁出口气,坐倒在桌前的石凳上,只道:“歇歇,先歇歇。”
住持明彻,早带了几个弟子候在庭中,忙迎上前来,招呼女眷们依次坐下,一边吩咐沏香茶,一边含笑道:“太太今儿可是累着了!瞧这天够热的!四更天的时候众僧已经上堂,五更天奉了浴,诸佛菩萨、梵王帝释、历代祖师,一切尊神都已恭请到坛场,在诵经了。不急,太太慢慢来就好。”
明彻虽然年纪不过三十来岁,然而颇老成持重,向来深得郑夫人信任。一个出家人,没什么别的爱好,唯独喜欢侍弄花草,园中的芍药就是明彻想出的主意,带着弟子自己种的。一年四季各种鲜花不断,甚至在冰封的冬季里也有娇艳的红梅送到郑夫人处。郑夫人甚至有一次说过,这个和尚,比自己儿子还惦记孝心呢。话传到徐克绍耳中,徐克绍只笑笑不语。
郑夫人微微颔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蓼汀缓缓在身侧打着扇子,郑夫人又啜了几口茶,才吩咐道:“明彻你先去吧,留两个小沙弥回头带路就好。”
“是。还是在大雄宝殿正殿,东侧听经的老位置。”明彻顿了顿又问道,“几位爷今儿还来吗?太太示下,贫僧好去准备。”
“不来了,今儿就是我们娘儿们几个。”郑夫人答得有气无力。明彻不再多问,揖手匆匆去了。
庭中凉风习习,郑夫人眯了眯眼睛,听着空中隐约飘来阵阵梵呗之音,有些出神,半晌问道:“老七是在学堂里?”
“是啊太太!”吴姨娘忙答道,“这一年到头,三九天三伏天一日不带塌的!这么热的天,我怎么说都不肯不去!”
“要说我们徐家祖上都是武艺超群的,不知怎么出了七爷这一个书生?”旁边的顾氏笑道,“想来是吴姨娘带来的书香了!”
吴姨娘暗自琢磨,虽听不出话中有刺,然而当着俞碧珝说这话,定不是什么好意,便含笑答道:“三嫂过奖。君怿自小和老爷在一起,耳濡目染,锦衣太老爷也常常带他,两岁就认字了呢!四岁吵着要去学堂,两位老爷做主,真就让他去了!这些年真是嗜书如命!”
一边说一边只望着郑夫人,见郑夫人点点头,又接着笑道:“家塾里原来的那个江先生,不是今年春闱中了进士,而且进了翰林院吗?君怿又是羡慕又是钦佩,更加发奋,连吃饭都抱着个书本。”
“那个江先生还真中了!”顾氏笑道,“往常在塾里头上课,孩子们都笑他迂腐,拿他不当回事呢!不想中了进士又做了翰林!”
“是啊,这一科的进士可不容易!”俞碧珝插口道,“听闻因张阁老的次子张嗣修参考,所以特别严格!结果张嗣修被钦定一甲榜眼,很多名人都没中!丹珣那天还在叹息,有名的汤氏家塾出来的那个才子,叫什么汤显祖的,也名落孙山呢!”
“哟,汤显祖那么个有名的大才子,怎么会不中?”
“京城里的考试,光有才有什么用?”俞碧珝望了望四下无人小声道,“我听砺行说啊,张阁老对自己六个儿子望子成龙,四下罗致才子给儿子做朋友!第一个看中的就是汤显祖,偏偏他傲气地拒绝了!而另一个沈懋学做了张家公子们的好友,这不今科就做了状元!”
“哦?”郑夫人皱了皱眉,“张阁老这么举贤不避亲,不怕别人议论?”
“那是张阁老啊!横竖有皇上的旨意,谁敢多话?汤家也算书香门第,落榜还不就落榜了?恐怕只要张阁老在一天,汤显祖就做不了进士呢!”俞碧珝笑道,“所以啊,江先生一个歙县穷户出身的,居然今科能中,真是出人意料。邦瑞二百两银子算没白扔。”
“邦瑞也是,心肠忒好。”郑夫人道,“不过是个家学中掌塾的,一下子就是二百两,太过了。就是为了老七读书,也用不着花这许多。”看了看吴姨娘又道,“老七肯读书,吴姨娘带得不错。”
吴姨娘忙堆上笑脸,满面诚恳:“谢太太夸奖。太太知道我出身不好,我一直怕影响君怿。还好这孩子爱读书,我也不敢有什么奢望,只求他懂事明理,知道忠孝悌义就好。”
顿了顿又道:“老爷在时,是极疼他的,总巴望他有些出息,说过让他去参加科考的话呢!我想等个两年,待先生说他真能考了,去试试也不是坏事。”
当年徐鹏举写了徐君怿之名去申请袭爵,徐邦瑞是后来听内阁里高拱说的,魏国府中除了他们夫妻,并没几个人知道。俞碧珝被吴姨娘说得疑惑起来,难道,当初并不是吴姨娘唆使的?真的只是老爷一时糊涂?
所以在老人临终幡然悔悟之时,园子才会改名“愚”园?
郑夫人隐约听过这茬,具体如何究竟不知,难得吴姨娘低眉顺眼地讨好,便含笑道:“老七怎么也是我们徐家的爷们,他哥哥做着魏国公呢!真喜欢读书,直接上国子监,让邦瑞办个荫监总不难吧?犯不着真去挤那科考的独木桥,怪辛苦的。”
“太太恩典!”吴姨娘喜道,“有太太这主意,君怿也就有个奔头了!若是能成,也算是完了老爷的一点心愿。”说着抽出袖中的帕子拭了拭眼角。
俞碧珝含笑望着并不接话,国子监荫监最好的前程不过六七品的外放,吴姨娘当真这么容易满足?
“自家人有什么客气?就是我不说,邦瑞一向最有分寸,当然会看护弟弟。”郑夫人叹道,“这个倒是不用愁。我只怕,他们兄弟都昏了头,要一起栽跟头呢!”
“栽跟头!”顾氏吓了一跳,凑近前来,“怎么可能,我们徐家!”
“太太是说,”吴姨娘迟疑地问道,“沐家那事?”
“可不是!”郑夫人望了望四下无人,轻声道,“这七天的法会,君怿还小,又在学堂不算,往年邦瑞和克绍都是向衙门告了假一定来的。今年倒好,冒了两天头,心不在焉的,今儿索性就不来了。我一问,两人又上将军山去了!”
“咦,说是今儿衙门有事的啊。”俞碧珝诧异道,“我还特意问了两遍!”
“哄你呢!”郑夫人皱了皱眉,“还有个刘都督家的大公子一起,三个人可都对将军山上了心,这半年,少说去了有十来趟!那是个戴罪的罪臣,张阁老亲自办的!怎么能这么近乎?”
“十来趟?不会吧?”俞碧珝越听越是惊讶。
“邦瑞可能没有,他算有脑子的。”郑夫人道,“我家那个早昏了头,现在又多了个刘大公子一起,两个人开口西南疆土,闭口抗击缅军,跟着沐家那个原黔国公学怎么打蛮夷呢!简直走火入魔!这么下去,早晚出事!”
“太太别担心了,怕也不至于吧?沐家大少爷还做着黔国公,朝廷并没下狠手,刘都督又是当今红人,刘家对朝廷的风向一直脑筋清楚,应该不会有事的。”俞碧珝劝道。
“但愿如你所说。”郑夫人叹道,“不过邦瑞把沐家的礼物全部封存,不就是怕出问题?朝堂上的事哪儿有那么一定的?”
“沐家的礼物?”吴姨娘好奇问道,神态加倍的谦恭。
郑夫人瞥了她一眼,倒没忌讳:“沐家雄霸昆明两百年,家里还不早聚了金山银山?怕是比当今皇上还阔呢!那个小女孩在魏国府住了半年,他哥哥就大手笔送了几十箱奇珍异宝,你想想看,黔国府的家底该有多厚!”顿了顿又道,“也难怪张阁老忌惮!”
“几十箱珍宝!”吴姨娘听得睁大眼睛,没在意郑夫人最后一句:“真没看出来!是那个小姑娘沐昌祺?那怎么太太上次不大待见她似的?”
“我东园徐锦衣家,不图她那些钱财!”郑夫人轻蔑地道,“邦瑞知道中间的风险,把沐家的礼物封存起来,可是活生生的沐家罪臣倒不怕了!”
“太太是这么说,恐怕六弟不是这样想呢。”俞碧珝笑道,“上次在七弟的寿宴上,太太不过待沐姑娘简慢了些,六弟似乎老大不高兴呢!”面上笑着,心里想的是妹妹丹珣的心愿,如何能让郑夫人拿定主意呢?
上次郑夫人岂止简慢,说了沐昌祺好几句呢,要是再坚决一点……
“唉,正是这话!克绍是真的昏了头,究竟我也不知该如何了。”郑夫人叹道,“和那个刘大公子老去将军山,不知道干些什么。今儿邦瑞也跟了去,到底有什么事?碧珝你别太放任他了,还是问问的好。”郑夫人想的,却是如何通过俞碧珝管住两个徐家男人。
“是,太太。我瞅着机会就问。”俞碧珝答应着,见郑夫人起身,忙赶上来扶住,一行人齐往佛殿走去。吴姨娘笑容灿烂地跟在后面,心中琢磨,那个沐家小女孩,原来那么有钱!奇珍异宝,几十箱!
鹫峰寺的佛殿正殿共有三间,翼然严正、檐牙栋宇,远远地望去一派肃然气象。正殿之前照例是四天王殿,殿之后有毗卢阁,左庑之半建观音殿,簇以画廊二十余间。右庑之半建藏经殿,亦簇以画廊几十间,壁上都画着彩绘。东廊之前为钟楼,西廊之前为鼓楼,竖着碑铭。
郑夫人走在最前,领着众人自东门恭恭敬敬地进了大雄宝殿,殿中的香花灯烛果品早已陈设停当,毗卢、释迦、弥陀的佛像也都挂就,堂中贴着红色的佛光普照长生禄位,一行人依次上香行礼,跪在了殿侧的蒲团上。
明彻领着寺中僧人礼赞唱颂,铜磬斗鼓铙钹声中响起了《赞佛乐章》八曲,宏大庄严、悲悯悠扬。郑夫人阖上双眼,口中默念:“愿此功德资助六道、广度有情,南无阿弥陀佛……”
人生,就是这样了吧?仿佛那一年盈盈十七,嫁入东园,丈夫体贴公婆慈祥,与西圃常相往来,长日寂寂中坐看庭前花开叶落,或者曲意陪太太们摸一回骨牌,又或者数着佛米就是一天。后来西圃娶了吴姨娘,陈夫人便来得更多,牌桌上也常委屈诉苦,婆婆总是劝慰。那时候自己只庆幸没碰到这样的伤心事。然而终于一个个都走了,委屈的陈夫人、慈祥的婆婆、温和的公公、直到丈夫……
还好有克绍,只要有克绍。
克绍已经十八岁,就是不肯定亲,怎么办呢?他真的是想要那个沐家的小女孩?那个罪臣之女?无论如何不行!
郑夫人暗暗叹了口气,只觉得思绪纷乱。耳边不知何时已经是低沉整齐的梵音,像是《地藏经》。明彻在大殿正前方顶礼,口中念念有词,依稀说的是:“上报亲恩下济三途,慈济出苦沦。仗此功德,愿使现在父母寿命百年无病,无一切苦恼忧患。乃至七世父母离饿鬼苦,得生人天中,福乐无极。”
“无一切苦恼忧患……”郑夫人苦笑着,努力收敛心神聆听佛经,无奈脑中只想着儿子。眼角的余光瞥了瞥,身旁的女眷们倒都垂首闭目、肃静虔诚,吴姨娘手中还转着念珠,双唇翕合地在念经。
角门里踅进一个身影,是侍立在外的青萱,轻手轻脚地走到俞碧珝身前,附耳低低说了几句。俞碧珝面色大变,看了看前方,决然起身出了门。郑夫人不禁皱眉,又出事了?
俞碧珝走出大雄宝殿,青萱领着往山门方向行了几步,两个婆子领着徐兴正候着,见到主人连忙迎上来,徐兴满脸气愤:“请夫人示下!连我们府里的人都敢打,歙县的县衙真该拆了!”
“徐旺人呢?”俞碧珝皱眉问道。
“躺在偏厅哩。是徐荣让庄上的几个佃户抬回来的,徐荣自己也被打得不轻,小的刚才赶紧请孙大夫去看了。”
俞碧珝点点头:“先把人治好吧。大爷还没回来吗?”
“没有。所以小的才斗胆来请示夫人。”
“大奶奶,出了什么事?太太让我来问问。”蓼汀在后担心地问道。
“出大事了!”不等俞碧珝说话,徐兴已经气愤愤地道,“徐旺徐荣去庄上,被打残了,抬回来的!我们徐家,这次可让人欺负到家了!”
“被人打了?谁这么大胆?”蓼汀惊异地道。魏国府的管家,不去打人已经算好了,还被人打?
“小小的歙县衙门!真是吃了豹子胆!”徐兴与徐旺徐荣都是家生奴才,自幼一起在魏国府长大,感情极好,自然又气又急,“夫人,这绝不能忍啊!否则以后别说歙县一地,四处田庄上都要造反了呢!”
“是为什么事?”蓼汀不愧是郑夫人带出来的,细心冷静,继续问道。
徐兴挠了挠头:“县衙正在四处清丈土地,我们府上的地本就东一块西一块的,不齐整,中间还夹着不少当地百姓的地,大概徐兴不让丈量,就起了冲突。”
“清丈土地?”俞碧珝又皱了皱眉,“好好的,弄这个做什么?”
“哎呦夫人,可是这话!”徐兴叫道,“祖宗留下来的地,两百年了也没啥事,现在朝廷下令,全部要重新量清楚!我们南直隶是最先开始,后面全国自南到北都要清丈!量好了土地,就要改赋税徭役,搞一条鞭法!”
“一条鞭法?”蓼汀笑道,“好怪的名字。”
“不是什么新鲜玩意。”郑夫人缓缓自东门出现,大概见蓼汀好久没回,心中担忧自己径自出来了,“隆庆三年的时候,应天府就搞过。”
“对,太太说得对!”徐兴道,“就是海瑞海青天做应天巡抚的时候!真是海青天啊,现在的南京人还常常念叨!海青天刚上任,就颁布《督府宪约》,巡抚出巡的时候,府州县官不准迎接招待,不准搞浪费,”
“徐兴!”俞碧珝不耐烦地打断,“别唠叨那些没用的。”
“是,是,”徐兴忙答道,“海青天那时就在应天府推行一条鞭法。名字是比较怪,其实很好懂,就是将过去按地、户、丁分别征发的徭役,改为按土地人丁征收宝钞银两,不再由纳税户轮流征收解运,而由官府自行征收募人。一条者,就是把力役银差和其他杂税合编为一条。”
蓼汀见徐兴面对着自己认真解释,还掉了一句文,不由笑了:“谁跟你讨论国家大事呢!一条鞭也好,两条鞭也罢,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不是这么说,蓼汀姑娘。”徐兴忙道,“徐家的田地一向都是魏国府统一掌管,东园的地和西圃的地根本分不开,连愚园的一份,旁支的不少家都在里头!每年的租子数目不小,各家都指着这开销呐!要不徐旺徐荣也不至于这么坚持,就是知道这事情的分量!”
“丈量最多量量民田,我们家的不应该要量吧?”
“是啊,太太!徐旺就是这么和歙县衙门说的,可是那个县令横得很!说是朝廷旨意‘庄田、民田、职田、荡地、牧地,一概从实丈量’!”
徐兴满脸愤慨:“徐旺再争,就被打伤了回来,要是此后收租困难,徐家各户的日子都不好过啊!”蓼汀是跟太太的大丫鬟,传闻还要嫁给六爷做簉室,徐兴可不敢得罪。
“是啊,太太,徐兴说得对。徐旺徐荣算老成的,这么多年出门办事从无差错,肯定是歙县衙门做得太过分了。”俞碧珝道。
郑夫人冷冷哼了一声:“就是不老成,也是我们徐家的管家,哪里轮到他一个小小县衙门打了?”
众人都愣了愣,没想到太太更护短。“那是,俗语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呢!”蓼汀忙笑着附和。
“徐兴,去找朱之蕃,就说我说的,让他赶紧去将军山,把大爷六爷叫回来。”郑夫人顿了顿道,“到家了一起来见我。把徐荣也带上。”
“是,太太!”徐兴大喜,又有些担心,“不过大爷早上出门时,说今儿有重要的事。这么去叫,会不会影响啊?”
“自己家的田地都保不住,谈什么守疆?”郑夫人冷笑道,“家里人都被打被欺负,又说什么保护黎民百姓?去!就说我让叫的。”
望着徐兴匆匆远去的背影消失在炽烈的夏日阳光中,郑夫人眯了眯眼睛。徐家,开国第一功臣中山王的徐家,大明成祖仁孝皇后徐皇后的徐家,居然让歙县一个小小的县衙都想打就打!当真我徐家没人了?
清丈土地、一条鞭法,可别想动到我徐家!
张居正,我不理你与黔国公的恩怨仇恨,可是你如果不拿中山王魏国府当回事,说不得,徐家只好联手沐家,斗一斗你这当朝首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