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昏地暗,火把的光芒渐渐微弱,人群不安地骚动着,沉默中一齐踮脚张望。
黑暗的沉寂中,徐克绍想到了一千种最坏的可能。无论如何,要护得沐家父女周全!徐克绍握紧拳头,暗暗下了决心。大哥会怎么想,母亲会怎么责怪?都顾不上!
“老爷!老爷!”马匹转过老槐树,也发现了这里的人群,立刻高叫起来:“沐忠!沐忠!”
“是沐义!”沐忠大喜,“还有思姨娘!”
徐克绍怔了怔,三匹快马一眨眼已经奔到了眼前。真是思姨娘和沐义!跟着一个腼腆的年轻人,木讷地讪笑着,不说话。
两边人群忙忙打过招呼,扰攘成一团。年轻人原来是思姨娘的侄儿,名叫思威,就是常说的思个土司的长子,自然也是摆夷族、孟养宣慰司的。朱之蕃对其颇为好奇,拉着问个不停,又常互相听不懂,要沐义做翻译,场面一时颇为热闹混乱。
沐忠接过缰绳,欢喜得语无伦次:“姨娘可回来了!老爷日思夜想,每天悬心着哩。”
“就是知道老爷担心,连夜上了山。”沐义笑得心花怒放,“咱们赢了!打了大胜仗!老爷一定高兴!”
“妈妈!妈妈!”昌祺听到动静奔了出来,扑进母亲的怀中,“妈妈真的回来了!我昨儿做梦还看见妈妈呢!”
“乖孩子!让妈妈看看,可长高了?”思藜拥着女儿,进了堂屋。看到小狼崽怔了怔,“这是什么?”
“它爹爹妈妈都没有了,我养它长大好不好?”昌祺黏在母亲怀里撒娇,“六哥哥已经同意了!”指了指徐克绍。
徐克绍含笑不语,思藜搂紧了女儿笑道:“你那么磨人,六爷定是被你缠得头昏没法子,不得不同意。”
“才没有。”昌祺嘟着嘴,“我一直很听话的。”却见母亲抬起了头,瞬间眼中光彩流转,全身颤抖。昌祺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门口,笑嘻嘻高声叫道:“爹爹!妈妈回来啦!”
“是,我回来啦!”思藜喃喃说着,双眸中忽然水雾弥漫。多日的思念渴慕化成淡淡几个字,颤颤巍巍地飘向丈夫。
“阿藜!”正是沐朝弼不知何时倚门而立,披着件松松的大氅,双眼同样光彩闪动,静静望着妻子。半晌似乎轻描淡写地问道:“战事,如何?”
“老爷放心,托老爷的福,咱们赢啦!”沐义抢着高声道,“这次打得缅军落花流水!打回了老家!”
“好!好!”沐朝弼说了两个字,又咳嗽起来。思藜忙搀扶着,在藤椅上坐下:“老爷慢些,歇歇再说。”
“哎——”沐朝弼挥了挥大手,“我这不碍事。看看这么多人,都等着听好消息!果然赢了吗?”
思藜环视屋中,自徐克绍朱之蕃一众锦衣卫,沐忠沐诚沐家庄的壮丁们,连昌祺抱着小狼崽都四只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
“赢了!”思藜干脆利落地道。
“真亏了思姨娘!”沐义兴奋地连比带画,“姨娘一回到昆明,就一家家土司跑过去。”
“还叫思姨娘?”沐朝弼又咳嗽一声,摆手道,“以后都只许称呼‘夫人’!这就是我沐朝弼的正妻!”
“老爷!”思藜怔了怔,想跪下谢恩被沐朝弼一把抓住,“早就想这么做,只当有的是时间……不想转眼到了江南,你,不要见怪。”
“老爷!”思藜红了眼圈说不下去,“你知道我不在意……”沐朝弼又摆了摆手:“沐义接着说。”
“是,是。”沐义难掩胜利的喜悦,“思姨娘,不不不,夫人一家家土司苦口婆心地劝,大家都有些将信将疑,不过想着夫人向来威望高,又自南京刚回来,总不会错。孟密、木邦、陇川,还有孟养思老爷那里本来有不少人主张投靠缅王的,说不过夫人,就都不吭声了。”
徐克绍心中暗赞。这些土司向来都是摇摆不定,虽然两百年来一直受大明的册封,可如今朝廷不发金字红牌,又抵不过缅甸国王的威势拉拢,不少就成了莽应龙的伙伴。思姨娘亲自上门苦苦劝说,恩威并重,至少各个土司改为两不相帮地观望,对于缅王无异釜底抽薪,孟养和明军不会腹背受敌,专心打缅军就成了。
沐义接过沐忠递过的水杯,随手喝了一口接着道:“然后夫人就一边让思老爷练兵备战,一边招募了很多来往的商人。我们都没明白怎么回事,大爷却连说‘高明’!”
“果然高明!”沐朝弼哈哈大笑,“缅军的兵马粮饷、山川道路、用兵行止,可不都尽在掌握了?”
“老爷料的是!”沐义越说越来劲,“夫人把这些情报和思个老爷商量了,两人居然决定分兵进攻!别说小的,连大爷都吓了一跳!可夫人就有这个胆识!自己带着一万人马绕到缅军后方!二话不说,断了他们粮道!”
思藜觑了觑沐朝弼的神色,小心解释道:“不是我一个人,还有乌禄刺,你记得的?是个猛将。思威也和我们一起。”
沐朝弼点点头,示意沐义继续说下去。骄傲吗?当然!可是也有些心酸,我沐朝弼的妻子,嫁到沐家十几年,还要出征打仗!
“思个老爷则率兵埋伏在嘎撒(今缅甸杰沙),挑了那地势险隘之处固守。缅军进了嘎撒,前有堵截、后无粮草,真个是绝境!”沐义说得眉飞色舞,“缅军饿狠了,拿了金子跟我们换米!”
“换了吗?”朱之蕃好奇问道,“金子呐!”
“我们当然不肯!”沐义头一甩,“那是缅军呐!强盗啊!”
“我们?”徐克绍诧异地问道。
“是啊!当时我在孟养军中,带了府里的两百多人。”沐义随口解释,浑不在意,徐克绍心中“咯噔”一声,果然沐朝弼也皱紧了眉头,两人对望一眼,听沐义继续道,“缅军没办法,先是杀马、杀大象充饥,后来剥树皮、掘草根。再后来不知道是不是吃坏了,发了疫病,死了无数,堆成了小山!就向思个老爷求和!”
“那思老爷肯吗?”沐忠问道。
“当然不肯!”思威插口道,“这几年缅王不可一世,逼我们孟养逼得可狠了!好容易这次姑妈的好计策让我们占了上风!他们想和就和啊?”思威的汉语有些难懂,但是意思大家都明白了。
“朝廷的大军呢?”沐朝弼凝视着沐义,一字一句地问道,“昌祚怎么不出兵?他在哪里?为什么只有府里两百多人?”
沐义被主人目光中的狠厉吓得一哆嗦:“本来说好了是要合击缅军的!可一直没等到!后来缅军开始撤退逃跑,思个老爷就带着我们追击,一路追一路杀,缅军丢盔弃甲,没跑掉多少!最多十之一二吧?”
沐朝弼脸色铁青,转头看向思藜:“昌祚呢?这么好的机会,发兵就能全歼!还能打到缅王老家!”
思藜低了头,轻声道:“我是后来听大少爷说的。大少爷已经点了兵马,派二少爷屯在腾越,俯冲而下拦其后路,保证缅军一个也跑不掉,然后乘胜而进,能夺回几百里地!”
“可是,”思藜越说越快,“可是云南巡抚王凝不准!说是‘一切以镇静待之’!不能‘兵兴祸速’!大概是慎重吧?”
“这个没用的小子!”沐朝弼大怒,“一个巡抚,根本不谙边情,理他做甚,只管发兵!堂堂云南总兵官,掌的就是云南军务,这点主意都没有?”
“老爷,不是这么说。”思藜轻声道,“后来我回到府里问过,王凝当日带人坐在堂上,与大少爷争执。大少爷本来执意发兵,可是架不住王凝,又是圣意,又是张阁老特令啊!昌祚说破了嘴皮也不行!朝廷的意思如此,昌祚总不能、总不能抗旨!”
沐朝弼颓然往后一倒,靠在了藤椅背上默然不语。思藜的意思,当然是说沐昌祚若坚持出兵,张居正说不定再下了他的总兵官。沐家阖府,可就真糟糕了。
“二爷在腾越,听说,气得把军令撕得粉碎,愤恨大骂,可是不得不回军。”沐义小心地道。
思藜连忙拦住,打眼色示意沐义别再说这些,强笑道:“反正这次咱们赢了!缅王没讨着便宜!大哥带兵追杀缅军,差不多都砍了,没逃回去多少。”
屋中一片寂静,重逢的喜悦早已被唏嘘感叹替代,南京锦衣卫们只觉得脸上发烧,心中发堵。
边关赢了!然而是孟养宣慰司独自力抗缅甸来犯大军,设巧计而胜。堂堂大明天朝,既不痛击侵略者,也不保护忠诚的追随者!
良久,沐朝弼仰天一声长叹:“这个事,不在逃回去多少。朝廷大军出兵,哪怕做做样子,各个土司看了就知道朝廷还在保护大家,人心就不会散;对缅甸也是个震慑。这让孟养自个儿打,还有谁会再信朝廷?缅王看清了形势,更是要卷土重来!”摇了摇头道,“下次别说你思藜,就是我沐朝弼去劝土司,怕也是没人再听了。”
思藜默然。这个道理何尝不懂?可是又能怎样?
“为什么?”思威说着拗口的汉语问道,“为什么朝廷不让昌祚大哥出兵?”
众人都不吭声。昌祺抱着小狼崽,担心地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
沐朝弼焦躁起来:“思威来南京做什么?”
思藜忙道:“老爷,思威这次来是想多办些药材回去。这场仗,孟养虽说是大获全胜,但也伤了有好几百人,还有不少染上瘟疫死掉的。”
“还有俘虏中,已经生病的。”思威道,“两百多个。”
“对。救了不少人,族里祖辈积下来的草药差不多都用光了,想着要备些,怕……”思藜话到口边忙改了口,“怕临时有事不凑手。”
谁都听了出来,当然是怕缅军再打过来,备战呢,这是!
窗外天色渐渐发白,远处早起的雄鸡“咯—咯—”地打鸣。沐朝弼意兴萧瑟,挥了挥手:“都歇息吧。累了一夜了。”艰难地起身,步履蹒跚地径自去了,甚至没有和徐克绍打招呼。昔日威风凛凛的黔国公,此时的背影也就是个病弱的庄丁。
思藜低了头,眼圈发红。耗尽心力以孟养一个土司独力抗击缅甸大军,又万里奔波连夜上山,没想到,他并不高兴。
“妈妈,”昌祺仰着小脸,拉着思藜的衣襟,“爹爹他是自己不开心。”
“是啊,夫人!”沐忠举袖拭了拭眼角,“老爷放心不下云南边疆,可是又困在这里动弹不得。老爷心里苦啊!”
思藜深深吸了口气,面上恢复了平静:“我明白。”转头含笑向各人招呼,“六爷和各位大人也休息吧?天都亮了,真是忙了一夜。”
朱之蕃和几个锦衣卫耳语了几句道:“徐大人,我们几个索性直接回城,成不?”挠了挠头实话实说,“这里睡不好。反正三十多里路,半个时辰就到了,不如回家去好好睡一觉。”
徐克绍点点头:“也好。今儿衙门就不用去了。”
“大人是和我们一起走吗?”朱之蕃欢呼一声,又问道。
徐克绍望了望依在母亲怀中睡意蒙胧的昌祺,稍稍迟疑便道:“一起走吧!”
思藜明白他的意思,含笑道:“多谢六爷这么长时间关照小女。她后面去不去魏国府,我明儿问问老爷,再禀告六爷,成吗?”
“那是自然。沐姑娘喜欢去的话,我来接好了。”徐克绍说着,大步出了沐家庄,并不拖泥带水。身后依稀是思藜在吩咐:“思威去睡吧。有话明天再说。”
明天?徐克绍摇了摇头。
朝廷对云南的政策不会一时改变,明天也好后天也罢,沐朝弼都还是困在将军山;沐昌祚枉为云南总兵官,都不能任意调动兵马。
或者,这才是张居正抓沐朝弼的根本原因?当朝首辅,若是不能让武将百分百地服从,就干脆换人?
本朝自太祖起就是重文轻武,猜想多少是鉴于唐朝藩镇坐大的教训。高皇帝杀功勋大将、建立以文臣为主的政府制度、兴科举重文教,将文官的社会地位上升到了最高点;对武将则重重制约、百般削弱。效果显而易见,像安禄山那样能颠覆朝廷的武将不曾有过,甚至大明有名的武将鲜有善终的!
可是,非得以大明的疆土为代价吗?
天光已经大亮,清晨的秋风带着丝丝水汽,迎面吹来颇有些凉意。徐克绍跟着手下纵马疾奔,心中无比憋闷。万里之外的大明南疆,正在遭受缅甸强盗的觊觎侵略,一个南京锦衣卫指挥能做什么?
可我的祖先是中山王徐达!为大明开疆拓土,开国立功的第一功臣!能征善战的大明第一武将!
徐克绍猛击马鞭,奔到了极速。朱之蕃连唤:“大人!大人!回头到东园,太太那里怎么说好?”
东园……徐克绍怔了怔。那一个精致的园子,金堆银砌、花香柳垂,自己要回去那里,继续做锦衣玉食的徐家六爷。
“太太的那些物事,才在沐家庄包好带回来了。”朱之蕃道,“都挺脏的,不知道太太还要不要。不过绝了后患,太太一定高兴。若问起是什么人作祟,我们怎么回好?母狼已经被杀死,就怕那个小狼崽……”
“实话实说吧。”徐克绍意兴阑珊,“你是怕太太会更不赞成我与沐家来往?”见朱之蕃不语,徐克绍苦笑道,“一个无足轻重的锦衣卫,有什么资格嫌弃人家?”说着不理朱之蕃的错愕,扬鞭疾驰。朱之蕃愣了愣,无奈招手众兄弟紧紧跟上。
三十来里路,清晨路上又无几个行人,不到半个时辰就奔到了聚宝门外。城门刚刚打开,守门的军士还打着哈欠,见到一群锦衣卫进城,忙堆笑招呼:“各位大人!早!”
朱之蕃见城门口进出的人极多,城外的农民已经挑着担推着车,进城贩卖菜蔬,忙招呼众人下马,随人流缓缓而行。徐克绍心不在焉地跟着手下,只觉身周一切琐碎得难以忍耐。
“哈哈!老六你这么早进城,昨晚干嘛去了?”随着粗豪的大嗓门,一个魁梧的少年冲上来,一把搂住了徐克绍。
“克绍是公干回来?”说话慢条斯理、不紧不慢的自然是徐邦瑞,虽然穿着一身劲装,依旧衣履整齐,轩轩然如初升的晨曦。身后五六个一样结束齐整的贵胄子弟,徐克绍瞥了一眼,汤持恒、常笃志、俞砺行、王任,都是日常作伴玩耍的伙伴,正七嘴八舌地问:“对啊,怎么这么早!”
“风尘仆仆的,抓人去了?”
“准没好事!”
徐克绍挥手抖落魁梧少年,无精打采地道:“綎兄!我这身衣裳脏着呢。”
少年姓刘名綎,是左军都督府大都督刘显之子,今年十九岁,在中军都督府挂个指挥之职,和徐邦瑞这群人是同僚兼朋友。
“大男人管衣裳做什么!”刘綎大大咧咧地不以为意,“不过你这一身又是泥又是血,还撕得破破烂烂,到底昨晚干嘛了?”
“没什么。”徐克绍意兴阑珊,“将军山上闹狼,去宰了头狼罢了。”若是早一天,也许会觉得杀死狼王,再消灭雪狼挺了不起,可是人家,疆场上几万人的生死对决!连思姨娘都带着一万兵马断缅军粮道!
“宰狼?”刘綎立刻兴奋起来,“那狼呢?”伸头向朱之蕃等锦衣卫张望。
朱之蕃笑道:“是头雪狼呢!徐大人吩咐就地埋了。”
“埋了?那多浪费!”刘綎啧啧惋惜,“那身毛皮挂起来可不神气?”
俞砺行嘲笑道:“克绍宰的,要神气也是他神气,和你什么相干?”俞砺行是俞夫人之弟、丹珣之兄,向来是站在徐家兄弟一边。
“克绍累了?回去歇息吧。”徐邦瑞关心地道,“刘綎别闹了,看咱们都快把城门堵上了,走吧!”
果然这一群人拥挤在城门中又说又讲,占了很大一块地方,守门军士哪有人敢吭声?进出的百姓更是侧身而行,不敢招惹。
徐克绍不答,示意朱之蕃领着手下赶紧进城,冲众人拱了拱手便要走。不想刘綎一把抓住:“老六,你这是咋了?不就一头狼嘛!”徐克绍只不言语,摇了摇头,抬腿欲行。
“哎,别走!瞧你这垂头丧气的!”刘綎拉着不放,“跟我们一起去校场吧!活动活动筋骨,透透气,保管就好了!”
众人也都觉得徐克绍不对劲,一拥而上或拖或拉,不顾徐克绍反对,簇拥着出了城门。徐克绍无奈,回头扬声吩咐朱之蕃:“你们都回去睡觉!东园这会儿别管了,我自己回府说!”
“哎呀!老六你都这么大了!”刘綎笑道,“出个门还要告诉妈妈?”
众人哄笑起来,徐邦瑞见徐克绍只是闷闷不乐,倒有些担心:“刘綎你真是口无遮拦,六弟是不是碰着什么事了?沐家庄上都好吧?”
“没事。都好。”徐克绍淡淡应了一句,纵马闷闷地跟在众人之后,只是打不起精神。
南京的大校场,位于聚宝门外往南七八里路,就是五军都督府练兵之所。几万人的训练场地,空旷开阔,占地极广。将官有一块单独的地方,与普通士兵的场地相邻,中间种着几排香樟树隔开。年头久了,一株株香樟亭亭如盖,秋日的晨曦中满地落叶铺着橙光,光秃秃的枝干四散横斜空中,无端端添了几分萧瑟。
徐克绍无精打采地往场边的石凳上一屁股坐倒,仰头望望蔚蓝的晴空,暗暗又是一声长叹。
远处传来士兵们操练的吆喝声、扑地翻滚声、兵器撞击声,响亮有力。明明有这么些大军,为何大好疆土任人侵略蚕食?
张居正啊张首辅,你到底在想什么呢?仅仅为了对付沐家吗?
场中众人甩去外袍,各自活动起来。徐邦瑞是中山王家传的錾金枪,舞开来呼呼有声;王任的祖上王弼号称双刀王,传到这一辈仍然是刀光翻飞水泼不进;汤持恒使剑,一柄祖传赤霄宝剑如秋日澄光闪耀;常笃志用的是常遇春当年的虎头湛金枪,与徐邦瑞斗在一起,两道金光你来我往,煞是好看;虢国公俞砺行用长棍,除了祖上俞通海的秘诀,传说还曾得到当朝红人俞大猷的指点。
然而都是世家贵胄子弟,富贵浸淫已久,战场不曾上过,打架也从未肆无忌惮,在教习、伴当、家丁的小心陪护下练得套路熟络、精致不紊,看上去有板有眼进退自如,然而这些招式倘若到了战场上,有用吗?
就像昨晚雪狼自后扑上来,自己完全无法抵挡,甚至跑都跑不掉!徐克绍一边看,一边想。鞑靼、倭寇、缅甸蛮子,应该比雪狼更加凶残吧?
只有刘綎不一样。他用的是把简单粗暴的镔铁大刀,黑乌乌的,毫不显眼,唯一独特的地方就是重。分量足足有一百二十斤!徐克绍试过,举上举下还行,要舞起来杀敌?自问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刘綎却轻轻松松挥舞自如,这份不凡的臂力只能说是天生的;而不问招式、姿势,只求胜出的这份狠劲甚至无赖劲,则更不是其他在场的世家子弟能比了。
像徐邦瑞,即使在打斗中也是天高云淡的翩然如玉,这种贵胄气质非几代人养不出来;外表永远和颜悦色,却自骨子里透出冷淡的骄傲。而刘綎毫不掩饰的骄恣甚至蛮横,则正是新贵暴发户的特征。
徐克绍望着场中,现在是徐邦瑞常笃志两把长枪齐战刘綎,镔铁大刀黑沉沉地几乎淹没在耀眼的金光中,然而偶一翻转,徐邦瑞常笃志两人便被逼得连连后退。
刘綎的父亲刘显,本是个落魄的教习,在四川教儿童武艺。嘉靖三十四年,宜宾发生苗乱,刘显冒充武籍投到巡抚张皋军中,英勇陷阵一战成名,很快升到了千户。之后到新设的南京振武营中训练新兵,不久升为参将,倭寇进犯江北时,固守浦口,大败倭寇,迁副总兵。据说刘显剽悍勇猛,曾连续击杀五十余个敌人,创大明军中有史以来最高纪录,人称“刘老虎”。
嘉靖四十一年,升广东总兵官,几番曲折,与戚继光、俞大猷再平倭患。后江北倭寇又起,刘显任狼山总兵官,统制大江南北。万历元年三月,更率大军十四万人远赴蜀中,一举击破凌霄峰,平九丝山为患已久的蛮乱,因此战功升都督同知(五军都督府中各都督府设左右都督,左右都督下设都督同知,从一品,协助左右都督管理本府所辖都司卫所),现在已经是左军都督府的大都督了。
所以,刘家的发达,不过是这十几年的事,然而却正当红,与戚继光一样极得张居正的信任。
“呔!”刘綎突然一声大吼,震天动地,常笃志出其不意吓了一跳,虎头湛金枪应声落地!徐邦瑞大惊,正要赶上援手,刘綎的刀已经一抬架到胸前,顶在咽喉要害之下。
徐邦瑞淡然一笑:“刘綎,又是你赢了。”缓步退出圈外,随手将长枪搁在兵器架上,自袖中取出帕子拭汗,面上的微笑没有减少一丝一毫。
常笃志嘟囔着:“刘綎!綎兄!你能不能不要动不动就大吼大叫啊?每次都靠这样不入流的坏招数赢我!你不烦哪?”
“赢了就是赢了,有什么烦?”刘綎兴高采烈,“要不,下次你把耳朵堵上?”
“哼!”常笃志怨道,“你这毛病不改,才没有下次!”
场边的王任、汤持恒和俞砺行纷纷抱不平:“刘綎你这是蛮子的斗法。”
“是啊,刘綎你这么叫,是在九丝山学的?”
徐克绍想起来,三年前刘显平九丝山蛮乱的时候,刘綎随父参战,据说还第一个攻上了蛮寨的土楼,捉了那个叫阿大的蛮夷首领。想象中的阿大,倒有几分像思威的模样……
“可不是!”刘綎丝毫不在意几人语中的戏谑,绘声绘色地说道,“你们公侯子弟觉得我这就野蛮了?那是没见过真正的蛮夷!不说穿得花枝招展,还衣不蔽体、哇哇乱叫、词不达意,我这样的,简直就是翩翩浊世佳公子啊!”
“浊世佳公子!”众人爆笑起来,“刘綎你要是再瘦个五十斤差不多!”
常笃志作势取出把扇子递过去:“来,佳公子,摇摇扇子、吟诗吧!”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连正在喝水的徐邦瑞也撑不住,一口水喷在了地上。
“老六!你不是常去将军山公干?”刘綎扬扬自得地笑道,“那个蛮夷的祖宗沐朝弼怎么样?听说他的小妾本是孟养的招八?”
徐克绍懒懒地扬了扬眉:“怎么?”
“孟养的摆夷女人,出了名的风骚啊!”刘綎笑得意味深长,“几年前不是缅甸的金莲公主嫁到了车里(今西双版纳)?本是件皆大欢喜的好事,可是听闻车里宣慰使刀应猛闷闷不乐,因为心里喜欢的是孟养招八、嫁到沐家做姨娘的,叫思什么的?”
刘綎没留意徐克绍脸色越来越难看,猛地一拍大腿:“对了,思藜!号称是南疆第一美人,孔雀明王转世!所以别看沐老头被贬在将军山,享着艳福呐!听说还有个女儿?啧啧!”
“呛啷!”绣春刀出鞘!刘綎还在八卦得高兴,徐克绍身形闪动已经冲到了面前,二话不说,刀光霍霍,迎头砍下!
刘綎吓了一跳,连忙举镔铁大刀挡住:“老六!”
徐克绍咬牙不答,绣春刀上下翻飞步步紧逼,刀刀取得刘綎要害。眼底闪着奇异的光芒,似恼怒、似愤懑。
“真打啊,老六?”刘綎哈哈大笑两声,大刀舞动起来,黑乌乌的光芒铺天盖地地击碎晨曦,盖住了绣春刀淬闪的银辉。
“真打,你可不是对手!来,咱哥俩练练!”大嗓门在刀光中依旧响亮。
“克绍怎么了?今儿像是拼命似的?”俞砺行不解地问道,双目一眨不眨地看着场中。
“肯定是不高兴刘綎又赢了邦瑞呗!”常笃志随口道,“邦瑞,你再上!刚才是我牵累的,这会儿你兄弟齐心,一定赢刘綎这小子!”
徐邦瑞含笑摇了摇头:“不必了。”凝望着场中浑身血污、面色铁青的弟弟,心中琢磨:将军山出了什么事?徐克绍这副怒发冲冠的模样,恐怕不仅是气刘綎刚才那几句话。
常笃志见徐邦瑞依旧笑得天高云淡,不禁着急起来:刘綎在这群人之中武艺是最好的,徐克绍虽然也不差,可与刘綎相比,毕竟不是对手。看看两人两把刀的样子,也打不赢啊!此时校场上,整个黑乌乌的了!头顶上的云朵都是乌云!
无可奈何,几个贵胄世家子弟只好拼命为伙伴鼓劲:“克绍!好样的!”
“看我们东园徐锦衣的厉害!”
“教训教训这个野蛮人!”
“绣春刀,厉害!”
只有魏国公徐邦瑞没有跟着乱喊,温润如玉的浅笑中,几不可闻地一声叹息。
这场比试有什么要紧?弟弟与将军山越走越近,情绪都被影响了!难道徐家真的避不开这场黔国府与内阁首辅的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