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哥哥!出了什么事?”昌祺问着同样的问题,随徐克绍上了马。
秋风瑟瑟,凉意迫人,佳木特意找了件新做的青罗呢的昭君套让昌祺披着,衬得小脸更加白皙通透,如青青碧草中一朵清新的茉莉小花,鬓边的一点红色恰似盛开中的花蕊。
徐克绍一边迟疑着道:“沐伯伯想念你,说是左右不上学,不如回去住两天。”一边回头冲朱之蕃和几个随行的锦衣卫示意不要多说。
“哦,这样啊。”昌祺立刻便信了,并没有多想为什么去这么多人,“我也正想着爹爹呢。今儿捡拾了很多银杏叶,正好回庄上煎!不过爹爹最讨厌喝药,我得想想办法做成药丸。加点儿甘草?何首乌?六哥哥你觉得怎么样?”
昌祺唠唠叨叨,徐克绍随口答应着,扬手在昌祺的小马上击了一鞭,小马吃痛,长嘶一声,四蹄疾奔。
“哎——”昌祺总算停止了说不完的话,双手握紧缰绳,跟着一群锦衣卫快马奔出了聚宝门。
秋日的田野满目五彩,不同于开春生发的碧绿清新、夏季蓬勃的绚烂芬芳,更多是成熟的金色、收获的橙黄。打场的、扬谷的、筛糠的,道旁家家户户一片忙碌。昌祺笑望着,又渐渐打开话篓子,什么沐忠也用的这种筛子,哎呀你看那个南瓜多大,徐克绍无奈地摇摇头,终于也松开了眉尖,与昌祺说说笑笑起来。
不过三十多里路,大半个时辰便到了将军山脚下,一行人放慢了速度,缓缓上山。红红黄黄的枫叶漫山遍野,昌祺随手摘下一片,放在口边“呜呜”吹响,曲调欢快活泼,顿时引了两只小鸟盘旋在头顶,不知何时又跟上了一只蝴蝶,昌祺更加兴高采烈,红色的树叶贴在红红的唇边,吹得眉飞色舞。徐克绍忍不住也摘下一片,跟着吹起来,这一年多常常一起练习,两人居然合奏得严丝合缝,有板有眼,朱之蕃等随从在后面望着,不禁都带上了笑容。
“嗷——”一声凄厉的尖嚎远远响起,惊得鸟儿小兽蹿着逃走,树林里草丛中扑簌簌一阵阵慌乱的脚步声。徐克绍提了提马缰,挡在昌祺马前,举起右臂示意队伍停下,警惕地游目四顾。
“好像是狼叫。”朱之蕃惊慌地道。
“又是狼?”一个锦衣卫心有余悸地道。
独有昌祺若无其事,耸耸鼻子嗅了嗅:“没有啊。至少附近没有啊。”
“大家小心些。”徐克绍知道昌祺这些古怪的本事,挥了挥马鞭,“先到沐家庄再说。”
一行人绕过老槐树,远远地望见沐忠两口子正在堂前的谷场上筛着簸箕,昌祺高声叫道:“沐忠!”
“哟!小小姐来了!”沐忠夫妇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迎了上来,“六爷!各位大人!这么快就赶来了?”
“什么赶来了?”昌祺随口问道。
“没什么。”徐克绍忙岔开话题问道,“沐伯父呢?”
“在院子里晒太阳呢。”沐忠家的在围裙上搓着手,“我领你们过去。江先生也在哩。”
“先生在?”昌祺很开心,“我先过去啦。”说着穿过谷场,边跑边喊,“爹爹!爹爹!”
徐克绍嘴角噙着笑意,摇了摇头,随手将缰绳交给沐忠,领着手下们一起跟着自谷场到了堂屋后的大院。
院中阳光灿烂,四处晒得暖洋洋的,觅食的鸡鸭摇摇摆摆地在院中走来奔去,沿墙堆着劈好的木柴,屋檐下挂着晒干的玉米、辣椒、肉干。沐朝弼正靠在井台上的藤椅中,与对面坐着的江东之说着什么,望见众人进来,两人忙止住了谈话。
“先生!”昌祺匆匆向江东之行了礼,便扑进了沐朝弼怀中:“爹爹!”
“乖。”沐朝弼抚弄着女儿的乌发,“江先生来辞行,要去北京会试了呢!明年你就多了个进士先生啦!”
徐克绍心中一动。
江东之特意在上京之前来见沐朝弼,打的什么主意?还是沐朝弼让他来的?前次在愚园时两人就低声合计良久,在刘台被带走的时候更是齐齐愤慨!传闻江东之是屯堡后人,关心西南疆土无可厚非;沐朝弼虽然被拘押在南京,但朝中故旧和部下着实不少,这次的刘台上疏怕只是冰山一角!两百年世镇云南的沐家,不仅富可敌国,威望也是无人可比,恐怕比自己徐家更得敬爱。江东之轻轻松松中了经魁,很难说没有沐家的运作;现在去北京,又会被沐朝弼送至何处?
而大哥对江东之特别照顾,上次还拿了二百两银子助江家渡过难关,仅仅是好心或者欣赏吗?可不曾见他这般眷顾别的下人!甚至自己,看到江东之也总有种潜龙在渊终要一飞冲天的预感。
“老大人过奖。”江东之谦逊着,起身向徐克绍和各个锦衣卫打过招呼,见众人似乎是有事赶过来的,便告辞道,“六爷您忙正事,我先行告退,明儿再去您府上辞行。”
徐克绍忙道:“江先生别客气。和大哥说了就行了。祝江先生此去蟾宫折桂,马到成功。”
“是啊!先生此去一定高中三元!”昌祺对科举制度不甚了了,虽然祝福诚心诚意,其实完全不知道什么意思。
“谢谢你啦!沐姑娘质如璞玉,一定福寿双全。”江东之含笑谢过众人,走到沐朝弼身前,恭恭敬敬作了一揖,不知怎么,眼圈儿就红了。徐克绍冷眼旁观,心中疑惑。
“好了好了,大男人别这么婆婆妈妈的!去吧!”沐朝弼挥挥大手,眯缝了眼睛晒起太阳。阳光炽烈,照得双目简直睁不开。
江东之不再多说,大步走过庭院,抬腿将跨门槛,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又一次凝望沐朝弼,哽咽着道:“老大人,放心!”说完决然转身,清瘦的蓝袍身影消失在门后。
“先生是帮我们去对付那些坏人吗?张居正、冯保什么的?”昌祺眨巴着眼睛问道。这个“小蛮夷”,其实只是淳朴天真,并不笨,自父亲和先生两人的表情已经猜出来事出有因。
沐朝弼摇摇头:“公道自在人心。江先生耿直不阿,只会做他觉得对的事,不会为了‘帮’谁做什么。”抬眼望了望徐克绍道,“所以诸位锦衣卫大人请放心,沐某虽然资助了他一些去京的盘缠,并不曾合谋什么。说到底,江东之不过一个小小今科举子罢了!”
“沐伯伯这话让我们无容身之地了。”徐克绍知道刚才自己看江东之的眼神已经令沐朝弼不悦,额头冒着汗道,“小侄适才只是有些好奇,江东之虽然在徐家掌塾好几年了,可是书生清高为人狷介,在府中一直独来独往。大哥有时邀他会会宾客,他也是大多恳辞不去。难得倒与沐伯父投缘。”
沐朝弼哼了一声,丢过不再多说。江家祖上是屯田贵州的军户,徐家兄弟难道不知?装腔罢了!此时也不提起,唤沐忠道:“把那些东西拿出来给各位大人验看。”
“是,老爷。”沐忠答应着,提了个很大的土蓝布包裹出来,摊放在院中。包裹中各式各样的物事:香炉、贡碗、茶盅、女衣、指环、胭脂……
“都是在这柴火堆中发现的。小的一开始以为是谁家丢的并没在意,后来不断地出现,前天这个香炉上又有个‘徐’字,小的才觉得蹊跷,正好今早那位王大人过来巡查,小的就报告了他。”
沐忠一边摆放整齐,一边说道:“这院子白天进进出出地从不断人,晚上前后都上了锁,不知道是怎么放进来的。”
“我听到王克说了这事,想起那日听太太说东园老丢东西,就报告六爷了。”朱之蕃解释道,“六爷先认认这些东西,可是太太丢的?”
徐克绍皱眉望着地下:“这香炉、贡碗应该是的。其他的我不确定。”见沐朝弼翻眼睛,无奈蹲下身,捡起个茶盅端详:“这个好像也是。”
仰头看看四周,院墙虽然是土墙,可是砌得极高,墙头并插了密密的荆棘,一般人要翻进来实在困难。何况东园女眷的护卫更加森严,怎么进去偷出来的呢?
昌祺忽然耸耸鼻子,嗅了嗅笑道:“还有呢!”说着跑过院中,走到一个正趴在地上的鸭子面前,跺了跺脚示意:“这下面,挖挖看。”
沐忠看看沐朝弼,不敢怠慢,真的取了铁锹来,按着昌祺的指示,一脚铲了下去。徐克绍朱之蕃和几个锦衣卫将信将疑地望着,三锹过后,朱之蕃惊呼一声,俯身捏起一个金晃晃的物事:“真有东西!”
“是太太的镯子。”徐克绍这次瞥了一眼便道,想来这是郑夫人常戴的首饰。接过金镯子,徐克绍敬畏地望了沐朝弼一眼,王克回来报告的时候,特意带了沐朝弼一句话,说是若要查案就把沐姑娘一起带回将军山。本以为他是思念女儿,自己亦不过是有了借口多见见昌祺,没想到,沐朝弼是认真的。
“太太说是什么时候丢的?”朱之蕃瞪大了眼睛问道。
徐克绍想了想:“一个月?两个月?”摇了摇头,“谁会在意这些?”转身问昌祺道:“你怎么知道这下面有东西?”
“一样的气味啊!”昌祺笑嘻嘻的,“狼的气味。”
众人惊得差点没晕过去。徐克绍没好气:“你知道是狼的气味,你不说?”见昌祺茫然不解地望着自己,不禁心头一软,又和缓了语调道,“我们都在猜是怎么回事。东园里一直丢东西,又说夜里有黑影窜来窜去,弄得人心惶惶。若确实是狼,就要捉了回去。”
“是狼。”昌祺毫不迟疑地点点头,肯定地说道。
“狼这么聪明?”朱之蕃显然不信,“大老远几十里路,跑到东园,偷了东西,再大老远跑回将军山,埋在沐家庄这个地下?做不到吧?”
“就算做得到,又为什么?”
“是啊!狼要这些首饰衣物做什么?”
“而且埋在地下,难道是当种子,种一棵金镯子树出来?”
锦衣卫们议论纷纷,都不相信这是狼干的。昌祺见大家不信自己,委屈地往父亲怀中偎了偎,不再吭声。
徐克绍抬起手,示意众人安静,道:“是狼还是人,抓到就知道了。大家今晚随我埋伏在此,管他是什么,务必一举擒获!”说着一边看着地形,一边细细分派。沐家庄的地方并不大,不一会儿几人就都商量好了。
沐朝弼静静望着,并不发话,倒是沐忠主动说道:“我再找些庄上的人,一起守着吧?”
“不用。”徐克绍摇头道,“我们几个先守一夜,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若是拿不下再请沐家庄帮忙。”
堂堂锦衣卫指挥,自己母亲的首饰在家里被偷了都抓不到贼人,还要农户帮忙,甚至要靠一个十岁小姑娘,多丢人!
“哦。”沐忠不敢多说,忙道,“那万一有什么,徐大人再吩咐。我先去准备晚饭,各位吃饱了再忙。”
沐朝弼大手摩挲着女儿的乌发,似笑非笑。徐克绍红了脸,知道自己这一点心思全被他看出,不由握紧了拳头,对手下喝道:“之蕃!跟我先出去探探地形!”说着大步出了院门,薄底快靴溅起点点尘土。
昌祺看看父亲,又望望徐克绍的背影,仍旧是茫然不解。
深秋的天黑得极早,刚过了申时便暮色四合,周围渐渐暗下来。沐朝弼的身体终究是弱,天凉了便开始犯咳疾,昌祺扶着早早去歇息了。徐克绍和手下们在堂屋饱餐一顿,乡下的米饭、炒蛋甚是新鲜,沐忠还剥了几个大石榴,锦衣卫们吃得啧啧称赞。用餐结束停当,按照下午商量好的阵形,三三两两地埋伏好了。
徐克绍将自己排在院中最近的地方,伏在屋顶,距离柴火堆不过两丈,后面隔三个屋脊,朱之蕃趴在沐忠的屋顶。中间一排是沐家三口的卧室,沐朝弼呸了两口,不愿有人趴在自己顶上,徐克绍只好安排避开了这一间。
那些沐忠拿出来的东园物事,又都塞在柴堆中原来地方,连金镯子也埋回了地下。经过这么些人的盘弄,估计气味肯定也变了吧?
不知是狼还是匪,今晚会来吗?
天已经全黑,藏蓝深邃的天空犹如巨大的帷幕,撒着稀稀落落的几颗星星,弯弯的月牙挂在天边一角,极缓极缓地往空中爬着。徐克绍一动不动地伏着,眼睛眺望着后面一排房屋。中间一间大屋的灯光熄灭,依稀是昌祺细碎的脚步声到了西首的小屋子,悉悉率率地铺床声、昌祺轻轻哼着的歌谣声,随着秋风缥缥缈缈地漾过来,终于“噗”的一声,烛火也熄灭了。
徐克绍渐渐嘴角噙上了笑意,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是,来不来,有什么关系?闭上眼睛,仿佛看见昌祺笑嘻嘻的面容,憨态可掬,鬓边的那一点火红鲜亮亮地在脑中挥之不去。
夜渐渐深了,秋虫唧唧,满天的星斗越来越亮,粲然如银。星辉下的沐家庄像镀了层银光,连柴火堆也仿佛熠熠生辉,边上一只毛茸茸的小狗正拱着柴火,玩得兴高采烈。这快活的神情倒颇像昌祺。徐克绍含笑看着,嘴角弯弯。昌祺见了这只小狗,一定喜欢。
昌祺见了这只小狗……徐克绍悚然一惊,撑起了上身。
半夜三更,哪来的小狗?
凝目细看,黑白相间的毛极长,两只小黑耳朵竖起,露着白色耳孔,长而尖的嘴巴拱着柴火,短而粗的尾巴直直垂在身后。分明是狼!
徐克绍一个激灵,高举左臂,冲后方的朱之蕃遥遥打了个手势。朱之蕃顺着徐克绍的手指望过去,猛地反应过来,急忙捂住了口。两人轻轻下了屋檐,绣春刀握在手中,极缓极缓地合围向狼崽包围而去。小狼崽浑然不觉,左右甩着脑袋,依旧玩得兴致盎然,柴堆下那些东园徐府的物事像最好玩的玩具,搬到东又叼到西,忙得不亦乐乎。徐克绍突然有一丝迟疑。
“喀喇”一声,脚下踩中了一段枯枝,轻微的声音在静谧的夜中听来煞是清晰,小狼崽一惊,停止了玩耍,警惕地抬头望过来。
“上!”徐克绍不再犹豫,飞身扑上,朱之蕃紧随其后,扑向小狼崽。小狼崽惊得转身就跑,嗖嗖上了柴火堆的最高点,然后自柴堆上一跃过了土墙!高不可及插满荆棘的高墙!
徐克绍朱之蕃两人眼睁睁望着,自忖不可能这么跃出去,徐克绍打个唿哨,招呼外面守着的锦衣卫手下拦住狼崽,转身开了堂屋的木门,飞奔追赶。
等候多时的锦衣卫们听到呼哨,已经发现狼崽,自前方重重堵截,绣春刀的刀光在星辉月光下森森闪亮。狼崽似乎知道厉害,左躲右闪,连连躲避,急得嗷嗷连叫。
“原来是你这个小狼崽!我当是只小狗,没在意!”一个锦衣卫懊恼道。
“谁说不是呢!都以为是狗!别让它跑了!”另一个挥着刀,示意众人围拢。狼崽连跳连躲,叫得越来越惶急。
“嗷——”突然一声凄厉的狼嚎自远处传来,众人吓了一跳,狼崽极为机灵,立刻自徐克绍身旁的刀丛中蹿了出去。徐克绍右臂微扬,绣春刀脱手而出,狼崽“嗷”地一声惨叫被刀击中,扑通跌倒。
“打中了!”
“看你还怎么跑?”
锦衣卫们欢呼着围了上来,狼崽挣扎着又挪了几步,终于无力地歪倒在地。
小狼崽而已!徐克绍带着几分自得俯身捡起佩刀,抬头却见朱之蕃面色凝重,双目直直地盯着自己身后;其他手下们也或惊恐,或紧张,或既紧张又惊恐地望着,一股股呼吸的热气带着野狼特有的凶悍味道,自身后汹涌而至。
就像那一个大雪的夜晚,在丛林中,黑色的巨狼挡住前路时一模一样。
众锦衣卫都不敢动,一个个僵立在当地,看着徐克绍。徐克绍亦连目光都不敢移动,双眼一眨不眨地牢牢瞪着前方,口中短短问了三个字:“是母狼?”
朱之蕃极轻极轻地颔首,倒在脚边的小狼崽突然呜呜叫了几声,似乎在向母狼诉苦。“嗷——”一声嚎叫,徐克绍只觉得一股大力自后袭来!
徐克绍不及转身,下意识地扑地而倒,两只巨爪已经扑在左右肩头,雪白毛皮下尖利的爪子!几乎是同时,一排獠牙贴在了自己后颈,热乎乎的涎液滴落在颈中。徐克绍心知无幸,朱之蕃大步飞冲过来,然而人再快、刀再利,也阻挡不了这一口獠牙咬下去,徐克绍右臂无可奈何地奋力反手一刀:那就同归于尽吧!
然而母狼却不知怎么改了主意,突然往后仰身并不咬下,徐克绍不及多想,用尽全身的力气猛然前冲,“嘶啦啦”自肩头到底摆,飞鱼服四散裂开,母狼却恍如不觉,亦不阻挡。“杀!”就在此刻朱之蕃的利刀赶到,迎面直接砍在母狼背上!母狼“嗷”一声惨叫,猛地跳起,张嘴猛咬,和锦衣卫们斗在一处。
徐克绍死里逃生,急忙转身望去。是一头全身雪白的母狼,个头比上次那只玄黑的巨狼要小,但也远比普通的狼大很多。在几个锦衣卫的包围中蹿上跳下,毫不畏惧。若不是背上先中了朱之蕃一刀,恐怕这一群锦衣卫还不是它对手。
“就是这个坏东西!”远远传来沐忠的喊声,在一束束火把的火光照耀中,沐家庄的人赶过来了。母狼见火一个哆嗦,腹上又中了一刀,“嗷”“嗷”的连声惨叫,母狼左支右挡显然已经体力不支。
“它要跑!快拦住!”可母狼奋力一纵身,竟然自朱之蕃的头顶一跃而过,回头留恋地望了狼崽一眼,急逃而去。
“快!追上!”
“别让它跑了!”
“快!”
“快追!”
连连呼叫声中,朱之蕃跑在最前,锦衣卫们随之一窝蜂地追了上去。徐克绍瞥见火光中一个小小的绿色身影,心中一动,停住了脚步。
真的是昌祺,裹着青罗呢的昭君套,还有些睡眼蒙胧地迷糊,无忧花却不在鬓边,紧紧地握在小手中。
竟是她救了我!徐克绍想起母狼的那一刻停顿犹豫,恍然大悟。
“快!”
“快追!”
沐家庄的人也呼喝连连,举着火把纷纷追了上去,徐克绍忽然没有了见昌祺的勇气,转身拔脚就奔,很快跑到了最前面。朱之蕃等手下却都不见了踪影,不知道哪里去了。
“徐大人!这里!这里!”
闷闷的呼喊声自树林后传来,徐克绍扭过头,一点火光隐隐在枝叶中闪烁。“在林子后面!”“快去看看!”
徐克绍夹在一堆火把中进了树林,满地落叶踩得沙沙直响,树林的最深处靠着山脊,火光下看得出青苔斑斑中有一个小小的岩洞。朱之蕃正举着绣春刀对着洞口喊:“你跑不掉!快出来!”几个锦衣卫提刀立在一旁,紧张地注视着。
“不会是个通道,自别的出口跑掉了吧?”朱之蕃喊了几声没动静,咕哝道。
“不会。”沐忠举着火把照亮岩洞,摇头道,“这是将军山的主峰,是个死地,没有出去的口。”
“我进去看看。”徐克绍不假思索,捋了捋袖子就要躬身进洞。
“不行,六爷!”沐忠一把拉着,“您贵人怎能涉险?这头母狼坏得紧!谷仓、猪圈、鸡场,都常来骚扰!被它绕绕就绕了东西去!心眼多着呢!里面不定有什么机关!我去吧。”
“我去!”
“我去!”
徐克绍笑了笑:“一个狼窝罢了,哪有那么玄乎?”大步便进了山洞。沐忠没拉住,跺跺脚连忙跟在了后面。朱之蕃挠了挠头,连忙带着众人也跟了上去。
出人意料,矮小的洞口后别有天地,竟是好大一个山洞,腥气扑鼻,火光中各种兽皮兽骨,满地都是。
“六爷!您小心!”沐忠一边叫着,一边恨恨地道,“这个簸箕原来在这!还有这个擀面杖!找死我哩!”
“沐忠你别吵!”朱之蕃不满地制止,“我们在狼窝里呢!”
徐克绍充耳不闻,紧握着绣春刀,小心地一步一步轻轻落下。刚刚母狼猛扑上来的时候自己完全来不及反应,这次唯一的办法就是先发制人,看到就砍。
“咦。”徐克绍轻声惊异了一声,停住了脚步。
火光闪烁,山洞的角落里,雪白的母狼伏在地上,两只前爪摊在前方,搂着个黑乎乎的东西,一动不动。
“死了?”人群拥上来,火光越来越亮。徐克绍走上前,仔细看着雪狼。雪狼口角还在流着鲜血,背上、后爪到处都是刀口,显然已经伤重而死。
“六爷!”沐忠忽然惊呼一声,“它抱的,抱的是那个玄狼的尸首!”
“真的!”沐诚赶上来,“难怪找来找去找不到!原来被这雪狼拖回来了!”
果然,雪狼身下黑乎乎的一块,竟然是只无头的狼身,不知是因洞中寒冷还是雪狼用了什么方法,居然并未腐烂。沐诚又在角落里翻了翻,骨碌碌滚落一只狼头,自然就是那只玄狼的头了。
朱之蕃也目瞪口呆:“徐大人!这两只狼定是一家的。定是雪狼想着为夫报仇寻到了东园,到处找你,顺便偷了东西给小狼玩。小狼不晓得轻重,埋在了柴火堆那里。”顿了顿又叹道,“想不到狼也这么知情晓义,有仇必报!”
徐克绍微微颔首,皱眉思索。小狼黑白相间,白多黑少,自然是继承了父亲玄狼和母亲雪狼两方的毛色;而雪狼寻到东园,为什么没找到自己下手,是因为护卫森严?还是道路曲折难寻?
“大人屋里不是挂着上次沐姑娘编的艾草包?香气扑鼻,太太说太浓太俗的?”朱之藩笑道,“狼鼻子最灵,定是艾草包的气味掩住了大人的味道。”
“是了!定是如此!”徐克绍心中疑惑解开,顿时觉得轻松,赞道,“之蕃到底是读书人,头脑灵光!”
回想起来,倒有些心悸。母亲一再说“府里不干净”,丢东西、有鬼影,自己总没当回事,倘若雪狼伤了母亲,可怎么处?徐克绍想着想着,额头的汗水涔涔而下。
“大人过奖。”朱之蕃又问道,“现在怎么办?”
徐克绍定了定神,吩咐道:“把这两头狼就地埋了,洞口堵上,不许再开。”
“六爷,这么好的皮子,可惜了的……”沐诚说了一半被沐忠瞪了回去,忙改口道:“是,是,这就埋!这就封!”
徐克绍不再说话,大步出了石洞。洞外月华如水、倾泻满地,婆娑的树影在地上随秋风摇摆。徐克绍深深吸了口气,摇了摇头。
虽然杀了雪狼,从此东园无忧,可不知怎么,心里只觉得不痛快。雪狼夫妻情深,找到东园并没错;可去年自己杀玄狼,难道有错?人和狼之间,就是天生不可共存的仇敌吧?
就像张居正和沐朝弼,又能说清谁错呢?
文官首领要维护自己一言九鼎的权威,南疆总兵想抗敌守土克敌制胜,这二者之间原本就很难平衡吧?
“呜呜,呜呜。”忽然两声低低的呜咽传来,“乖,别动,你的腿伤啦!不能动!”是昌祺的声音。
徐克绍怔了怔,火光闪烁,沐忠家的举着火把,护着昌祺出现在林边。昌祺捧着团东西,走近看时,正是那只白多黑少的小狼崽。
“六哥哥,这个小狼闹着往这边走,里面有什么啊?”昌祺满脸怜爱,小心翼翼地捧着。
“什么都没有。”徐克绍想都不想便道,“回去吧!天都要亮了。”
“哦。”昌祺甚是乖巧,转身随徐克绍往回走,一边和小狼嘀咕,“你别闹了,都说了那边没什么好玩的!跟我回家吧,要给你治伤呢。”
“徐大人!”朱之蕃在后面叫了一声,冲徐克绍连使眼色,“那个不能留!后患无穷!”说着便举起了绣春刀。小狼崽感觉到刀上凌厉的杀气,“呜呜呜呜”又低低呜咽了几声。
“怎么了?”昌祺转过身,不解地看向朱之蕃和徐克绍。小狼崽也祈怜地望着二人,两只毛茸茸的前爪叠在一处,几乎像是作揖般讨饶。
“沐姑娘,这是个狼崽子,养不得的!”朱之蕃硬了硬心肠道,“把它给我吧。”说着伸手欲取,小狼崽往后一缩,躲开了。
“是啊,小小姐!”沐忠家的忙帮着劝道,“玄狼和雪狼可把沐家庄害惨了!这好容易去了祸患,不能再弄个小的出来啊!”
昌祺低头看看小狼崽,小狼崽似乎知道危险,拼命地往昌祺身上依偎,“呜呜,呜呜。”连声哀鸣。
“六哥哥!”昌祺软软地叫了一声,黑白分明的双眸和小狼崽的小眼一起可怜巴巴地看着徐克绍。
“徐大人!不能!它父母都是死在我们手里,养着它,真是养虎遗患啊!”朱之蕃急道。没好说的是,母狼已经几次去东园找你报仇,这个小狼崽早知道你是仇人!
“朱大人,我保证寸步不离地看着它,成吗?它这么小,什么都不懂,我带着它,会长成个好狼的!”昌祺恳求道。小狼崽知道昌祺在帮它求饶,连忙“呜呜”叫了两声,似乎在说:“好狼!好狼!”
“不行吧?”朱之蕃面露难色,回头看向徐克绍。徐克绍不经意地笑笑:“小狼崽子罢了,怕什么?”
“谢六哥哥!”昌祺欢呼一声,捧着小狼崽疾步往回奔,沐忠家的连忙跟上,叫道:“小小姐!慢点儿!”
火光闪烁,小狼崽恋恋回头眺望了一眼树林后面,呜咽两声,毛茸茸的脑袋埋在了昌祺手中。徐克绍突然有一丝不安:它是都知道的吧?
“六爷!都埋好了。洞口现在大致堵上了,明儿天亮我再带人砌牢砌死。”身后传来沐诚的声音。
徐克绍回过神,点了点头:“忙了一夜,都回去歇息吧。”
众人确实都累了,举着火把拖着工具往回走,一边议论纷纷。沐忠最高兴:“这下安生了,猪圈以后不用天天守夜了。”
“不是还有狼群吗?”
“没了头,狼群就散啦!一头两头地落了单,还有啥好怕的!”沐忠笑道,“最多饿急了到庄上拖只鸡。那种孤狼,我一个人都对付得了!”
“你就吹吧!沐大爷!”
说说笑笑中,很快过树林经农田,回到了谷场。远远地望见堂屋里灯火通明,隐约听到昌祺正在嘬哄:“就好啦!你别动!”接着是狼崽子嗯嗯呜呜的声音。
“小小姐这下有的玩了。”沐忠叹道,“不愧是我们沐家的小姐,别人家公侯闺秀最多养只鹦鹉说话,弄个小猫玩,咱们小姐,上来就抓个狼崽子耍!”
“您老人家这会儿说得高兴,狼崽子一天天长大,您还是看好猪圈吧!”
“就是!到时候不知道耍谁!”
一阵哄笑中,徐克绍想象着昌祺开心兴奋的样子,不禁嘴角弯弯又噙上笑意,加快了脚步,薄底靴橐橐作响,踏碎了满地银辉。
“听!有马蹄声!”朱之蕃忽然叫道。
“好几匹呢!谁这会子上山?”
“怕不是什么好事!”
“谁啊?”
蹄声笃笃,一阵阵逼近,急促而匆忙。徐克绍脑中念头急转,右手又握紧了绣春刀。身为锦衣卫指挥,当然知道黎明前最黑最暗,是抓犯人最好的时候。
难道张居正终究不肯放过沐朝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