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顺风从桦林霸家中出来,天还没大亮。他摸到村西头井跟前,看看四下无人,急急忙忙把那张字纸贴在墙上,一溜烟跑回家中。他老婆还在等着他,见他进来,忙问:“锡雪哥答应啦?”他嗯了一声,倒头便睡了。
清早,农会干事张勤孝就全村跑着调查损失。当他走到村西头井跟前时,见村里十几个人,围着看墙上贴的告示。张勤孝挤进去看时,上面写着:
大日本皇军告示康家寨全体村民知晓:皇军威震四海,万民归顺。限三天火速维持,可保全村安全。如迟迟不理,皇军一怒,发去大兵,先杀村中干部,后洗全村,房屋烧尽,鸡犬不留。顺我者生,逆我者死,何去何从,速速决断,特此布告。
看的人们在纷纷议论:富农李德泰,噙着烟袋,好像自言自语的低声说:“维持了就平安啦,反正谁家坐了天下,也是一样纳粮。”揽工汉刘二则看了他一眼说:“一样?一样就是两样,财主们能出起负担,咱穷人出不起呵!”另一个老汉说:“要不维持,来了就是杀,黄土埋到脖子上的人啦,临死再挨一刀子?!”几个年轻人齐声反对道:“人又不是个泥胎,他来了还不会跑?腿又没借给别人。”有几个人便拉着张勤孝问该怎么办?张勤孝说了声:“这是敌人的阴谋!”便把那张布告揭下来,折好藏在袖子里,又跑到后街里调查了几家。他听人们说,康顺风回来了,便一气跑到康顺风家里。推门进去,见康顺风还在炕上“呼呼”睡着,他女人正在地下做饭;张勤孝推了康顺风一把,康顺风翻了个身又睡着了,搬住头摇了半天,康顺风才醒来,一看见张勤孝,忙起来穿上衣服。张勤孝问他:“你昨天怎么回来的?村里那几个人怎么没回来?”康顺风不由得脸上一红,吞吞吐吐地说:“哦!哦!我在汉家山找保出来的,村里那几个人呀?唉!说不清。”张勤孝也没再追问,从袖子里掏出那张纸来铺在炕上说:“你看!敌人威胁要我们维持啦!这大概是昨天临走贴下的,我今早晨路过井边才看见。”康顺风心中早就明白了,但佯装不知说:“哦!我看,这上面写的什么?”看了一阵急忙问:“村里人是个什么意思?”张勤孝说:“都是愁的没主意,咱们讨论个办法吧!”康顺风一面往炕角里团着被子,一面偷看着张勤孝说:“我们手里又没兵又没将,有啥的办法?日本人能说出来就能干出来。不维持就先杀咱们干部,谁又不是长的韭菜脑袋,割了还能长起来?我看不维持是不行了。”张勤孝说:“可是我们要替群众打算打算呀!这次敌人来,全村光粮食就损失了五十来石,还有六条牛,四条驴,连上房子家具,零零碎碎总共算起来,少说也有几十万!以后再要维持上,天天支苦差出负担,老百姓不要活了!”康顺风说:“维持也是为全村安生,这是蛇钻到竹筒筒里,只好走这条道儿啦。”
两个人一递一句,一个主张维持,一个主张不维持。越说声音越高,看看快吵起来了,康顺风忽然变成很和气的样子说:“维持不维持咱也作不了主,看村里人的意思吧!”正在和面的康顺风老婆接上说:“勤孝哥!咱们自己人说句知心话吧,这二年你在村里得罪的人可不少,遇上这年头,有个把仇人暗里害你一下,可就吃不倒哇!”张勤孝说:“咱行的正,走的端,众人有眼哩!仇人不仇人小事,要叫我维持,向日本人低头,我是坚决不干!”说完便走了。康顺风看着他出去了,狠狠地说:“狗日的!看谁能熬过谁!”这时他女人把饭端来了,因心中有事,胡乱吃了两碗,就往外走。
一出门,见满街灰塌塌的:烧塌的房子、熏黑的窑洞,破砖烂瓦,乱七八糟。碰到的人都是愁眉不展。走到街当中丁字路口时,见康家祠堂旁边场里围着好多人,场子里摆着六具尸首,有的断了脚,有的掉了臂,衣服上烧下好多洞,污血黄泥糊下一身。张忠老汉和他大儿二儿,满脸泪痕,用门扇抬着三小子的尸首回去了。他老婆跟在后边,大声嚎哭着,口中数说着听不清的话句。
康顺风从一条小巷进去,便走到周毛旦家中。因为周毛旦的儿子周丑孩,也被敌人抓去了,所以全家一见康顺风,都急着问:“主任回来了。丑孩怎样?能不能回来?”康顺风装出忧愁的样子说:“回来?唉!听说要往外国送哩!”周毛旦老婆和媳妇听了,吓得大哭起来。这时候,门外又进来三四个人,有老汉,有妇女,都是来打听各人家被抓去的儿子或丈夫的。一听说要往外国送,女人们都哭起来了,求康顺风给想办法。康顺风见众人都请求他,马上转了话头说:“亲不亲总是一乡人哩,大家有了难,我不能不救呀。日本人不是贴了告示啦,只要咱们答应维持,不但人能放回来,全村也就安生了。”众人听了齐说:“只要人能放回来,维持就维持吧!”康顺风说:“我也是这想法,就是农会张勤孝不让,我说:‘不维持眼看抓走的人就没命了。’他说:‘管那些闲事哩,死不死又不是自己家的人。’他还说:‘谁要维持就枪崩谁。’你们听这还像个人话吗!”人们心里都是着急自家的人,听了康顺风的话,也不分真假,当时气得都骂开了。周毛旦本来就是个二百五脾气,不由得两眼冒火,口中嚷着:“我问这狗日的去。”气冲冲的就往外奔。康顺风一想:“这话本来是自己捏造出来的,要问的露出馅子来可就坏了。”于是连忙一把拉住周毛旦说:“那种人你问死他也不会承认,依我看,你们几个相随上闹他去,维持是为了往出救人,不能让他一块臭肉坏了满锅汤。”众人都说对。周毛旦几个人,便一起去找张勤孝。
康顺风看着一切都办妥了,连忙又回到家中,给他老婆布置了任务,让到村里活动去。他老婆也是和他一样的性格,能说会道,三十大几了,还是经常搽油抹粉的,听了她男人的话,便到街上去散布谣言。
农会干事张勤孝和康顺风争吵罢,回到家中,愁得眉头上挽起疙瘩,好像挑着千斤重担一样,一心思谋着对付敌人的办法。想到要早听了政府的话,全村空室清野站岗放哨,也不会受这损失。又想到村干部中康顺风是个维持分子,自卫队分队长雷石柱又病了。就剩下自己一人,一只手总拍不响呵!有心找政府商量办法,可是这时内地区军民正在进行反“扫荡”,政府不知转移到哪里。真是越想越愁闷,千头万绪,心乱如麻。老婆和他说话,他也不理,只是蹲到炕沿上抽旱烟。烟灰磕下一堆,窑洞里充满了烟草味,他老婆不断地咳嗽着,斥责道:“好你咧!不要抽了,把人给呛死了!”但张勤孝好像没听见,仍然烟袋不离嘴地抽着,熬得烟油“吱吱”响,抽完一袋,又重新装上一袋抽。
正在这时,门外撞进四五个人来,有妇女有老汉,都是气呼呼的。领头的周毛旦脸涨得通红,两眼充满血丝,两撇胡子一动一动的向上翘着,劈头就问:“你是不叫我们活啦!知道割了别人的肉你不疼哇!”随后这个一言,那个一语。张勤孝起初真是摸不着头脑,听了半天,才知道是闹着要维持,想用维持作条件,换回被抓去的人。张勤孝忙说道:“维持那就是投降了敌人,咱们都是在共产党领导下,减租减息翻了身的人,咱们能做那样的事吗?再说,维持了,咱们的人也不一定会放出来,这是敌人的阴谋!咱们可以想别的办法往出救人!”任你怎说,那些人总是不听。吵吵闹闹,逼着张勤孝非马上答应维持不可。哭闹了半天,好说歹说才走了。
黄昏时分,各种谣言像风一样的刮来,先是妇女们传说着,随后全村都传开了:一阵说敌人要来抓张勤孝哩!一阵又说张勤孝不走,敌人就要把康家寨杀绝哩!张勤孝听到这些谣言,对他老婆说:“反动派暗里害我啦!我是抗日干部,工作搞不好,受政府的处分甘心情愿。要让我维持是办不到。这里工作不能坚持了,我们搬到后边去吧!找见政府再说。”他老婆也赞成。于是连忙收拾东西,把土地托了他兄弟张勤顺经管,连夜搬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康顺风听说张勤孝搬走了,赶紧跑到桦林霸家。一见面就笑嘻嘻地说:“咳!锡雪哥的神机妙算,比张天师还灵呵!”接着把贴告示、活动维持、逼走张勤孝的前后情形,一五一十讲了一遍。两个人商量了一阵,桦林霸摸摸光溜光的脑门心,笑着说:“走了一步说一步,这阵村里的干部没人敢出头了,咱们就要闹一把子人,把这个江山撑起,把印把子握到我们手里。你看村里哪些人能办事,赶紧去活动活动!”康顺风想了想说:“二先生这人怎么样?”桦林霸把肉脑袋摇了几摇说:“白文魁这号念书人,这阵慌慌乱乱不安定,他不肯泼出身子来干,怕得罪人,等将来权柄都到了我们手里,请他干点事是行,眼下是要挑些敢闹事的才行!”康顺风说:“那你看康肉肉、康二旦和王臭子们呢?”桦林霸忙点了点头道:“行,行,非这些人打不开天下!”当下两个人又商量了一阵活动的办法,康顺风便去找康肉肉、王臭子们几个去了。
原来这康肉肉,是桦林霸的远房叔伯侄儿。当初的家业,和桦林霸差不多,后来他父亲抽大烟,逛省城,几年把份家产踢蹋光了。康肉肉小时还赶着享了几天少爷福,锄把镢把没抓过,到后来穷了,老婆也卖了,受苦不会受,就靠吹吹拍拍,在村里吃百家饭,混着过日子。
这天康顺风找到康肉肉,把成立维持会的事情一讲,康肉肉巴不得趁这荒乱年头,享几天福,满口答应,于是便找来王臭子、康二旦。这二人都是和康肉肉一样的人物,康家寨的人们叫他们是“煞神”。几个人聚到一起便开起了会。虽然也叫开会,只是康顺风把桦林霸的主意讲了一番,几个人齐声赞同:“干,天塌下来也不怕!”便这样干开了。
晚上,家家户户正吃罢黑夜饭,村里忽然响起了锣声,接着就听见康肉肉喊着过来:“到康家祠堂开会啰!家家都到哇!”锣敲了两三遍,人们才慢腾腾地集合起来。一个个都是没精打采,愁眉苦脸,谁见了谁也不说话。
等了有两顿饭时分,人还没有全来。康顺风站在康家祠堂院里的台阶上发火道:“为什么村里这些人这么难请呀?”康肉肉也在下面接住道:“锣都快敲破了,架子真不小!”王臭子道:“点名,点名,看谁不到重重的办!”来的人们一听说要重办,都打发人赶快悄悄回去叫人。一会人来齐了,蹲下半院子,却不知道康顺风耍什么花样。
康顺风见人来的差不多了,清清嗓子,开始说道:“乡亲们,咱们把维持的事情讨论一下吧,告示上限的三天,今日就到期了,大家看是怎么办哩?反正维持了全村就能安生,不维持嘛……告示上说的明白,谁敢担保全村不受一点灾害,抓去的人能放回来咱们就不要维持!”他说完,人们心里才明亮了,原来开的是维持会,很多人虽然心里恨,但却不敢说。有的只顾抽烟,有的低头叹气。康肉肉见人们不说话,喊道:“大家说话嘛!”康二旦、王臭子也大声咋唬。被抓去人的那几家说开了话,都赞成维持,指望着放回他们的人来。富农李德泰和几个老汉们也说:“嗨!这年头,维持了就安生啦!”康肉肉也接住道:“对嘛,这年头,能求个安然无事,就是大福!”这时,人堆里有个青年,跳起来说道:“你们都想当汉奸呀!”一句话,把康顺风点起的邪火给吹灭了!有几个青年低声道:“骂的好!痛快!”康顺风见风色不对,忙喊道:“有人不主张维持,好嘛,那么村里被抓去的人就任由日本人杀砍去吧!”这一下,被抓去人的那几家,又给煽起来了,喊叫着骂那青年,王臭子更凶焰万丈地叫道:“这简直是我们村的坏蛋,捆起来!”喊叫着就往下走。人都站起来了,台阶前桌上放的灯,被遮得什么也看不见了,趁着黑暗人乱,场子里有几个中年人,赶快把刚才说话那青年,推出门外说:“少逞点强吧,你不看这是什么时候!”然后回来院里说道:“算啦,算啦,那种愣人,不会说话,不怪他,他已经走啦!”会场这才平静下来。
康顺风又征求众人对维持的意见,意见人人都有,可是人们见康肉肉、王臭子这些“煞神”们又上了台,知道得罪了他们没好结果,而且刚才那一场风波,闹得肚里有话的人,也只好压住不说了。康肉肉见众人不说话,便道:“我看不说话就是没有意见,其实这是为了全村安生,除了那些坏鬼,不会有人有意见!”康顺风也说:“呵,要是大家没意见了,这就是民主维持啦!”仍然没人说话,停了半天,会便算散了。
一出祠堂门,那些没说话的人,都低声地骂开了。有的说:“民主维持,放屁!还不是他们画下圈圈叫我们钻!”有的说:“反正又该穷人们倒霉了!”忽然有人说:“低些吵吧,煞神们出来啦!”人们便都悄悄地各自散了。
开罢会第二天,被抓去的人,只有康家败回来了。周毛旦那几家,急着又去找康顺风说:“主任,不是说维持了,人就能放回来?怎么康佳碧放回来了,我们那些人还没有回来?”康顺风说:“说的倒容易,日本人又不是三岁小娃娃,答应个维持就能顶事?!俗话说钱到公事办,火到猪头烂。佳碧那是掏了五十块白洋赎回来的。”这下,人们才知道是非钱没救了,只好含着眼泪,回去卖牛卖羊,东挪西借,想法救人。周毛旦家,原来光景就不好,这次敌人来又烧了五石多谷子,哪里来的五十块白洋啊!但是为了赎这个命根子儿子,逼得老汉卖了五垧地,又把熄妇的一个银项圈凑上,这才交清赎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