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石柱第一班放哨回来,躺了没有一个时辰,忽听见街上狗乱咬,又听见人声嘈杂,哭喊成一片。急忙从炕上往起一爬,不由得通身打了个寒战。他跳下炕,轻轻地开了屋门,站在院里听:村子里的脚步声,哭嚎声,愈来愈大了。他急忙跑到大门上,从关着的大门缝里往外一看,黑黝黝的见扑过个人来,“砰!砰!”几脚,“哗啦”把门踢开了。雷石柱急忙闪在开了的门后,借着门外的火光,他看清了进来的是个日本兵,端着上刺刀的枪,凶狠狠地往里撞。雷石柱举起顶门杈照着日本兵的后脑,猛力一棍打去,那个日本兵没哼一声,便倒在地上死了。
雷石柱赶忙回到屋里,把吴秀英喊醒说:“快!快!敌人来了!你快躲,我要冲出去!”吴秀英吓得愣怔住了,全身发抖,一把抱住他的腿,呜呜地哭着说:“不能只管你跑呀!要死死在一起……”雷石柱又急又气,二话没说,拉着他女人,一下跳进山药窖里,把他女人留在窖里,他又跳出来,把上边盖好,拿起日本兵的枪往外就冲。忽然又停住脚寻思道:“敌人一定把村子包围了,光我一人一枪能冲出去!?”想了一下,便把那个日本兵的衣帽全剥下来,急急慌慌地穿戴在自己身上,把帽檐拉下来,掩住眉眼,这才走出门去。
街上,手电火把照得通明。满街是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日本兵跟在后面,用枪托皮鞭赶打着,喝喊着。张忠老汉头上被打破了,马有德被剥成了光身子。孩子们哭着,喊着,乱纷纷的一团。雷石柱挤在人堆里,看见这个情景,心疼得连头也不能往起抬!人们见他过来,以为是真日本兵来了,吓得都往两边挤。雷石柱趁空紧跑几步,赶到村口上,听见黑暗中好几个声音吼道:“什么人!站住!”雷石柱听出是放哨的伪军,便假眉三道的口里咕噜道:“太君的,莜面昛饹一马司!”北风刮的很大,伪军们也没有听清说什么,把他当成是日本兵了,便没再问。雷石柱脱了险,撒腿飞跑上牛尾巴梁。
敌人把全村男女老幼,一齐赶打到康家祠堂旁边大场里。场当中,七横八竖地堆着一堆桌椅板凳、乱柴乱草,烧着熊熊的大火,火苗有两三丈高,照得半个天都红了。场周围站着几十个敌人,枪上都上着刺刀。全村人被围在火堆前面。
猪头小队长手里握着明晃晃的洋刀,和独眼窝翻译官,走到人群前面,唔哩哇啦地说道:“谁的是民兵?嗯?说,不说通通的斯拉!”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全场静得鸦雀无声,只有呼呼的西北风狼嚎般的吼着,火烧得更旺了,发出“劈里啪啦”的响声。火光映着张忠老汉愤怒的面孔。日本人连问了几声,也没一个人吭气,气得猪头小队长喉咙里好像猪叫似的,“嘿嘶,嘿嘶”直响。叫了半天,把手中的洋刀打闪似的在人头上晃了半天,人们依然沉默着。猪头小队长大喊一声,扑过去从人堆中拉出个年轻媳妇来。那媳妇穿着一身单衣裳,全身冻得站都站不稳当了,火光里照见她惨白的脸,嘴唇变成了黑紫色。原来是孟二愣的女人。
猪头小队长问道:“你的说,说了的不杀!”那媳妇急急巴巴地说:“我不不……不知道!”猪头小队长叫了一声,马上扑过两个日本兵来,举起枪托,照那媳妇肚上腿上,没头没脑地打,打一阵问一句,问一句打一阵。那媳妇忍着痛说:“不知道!……”一阵昏过去,一阵又醒过来,疼得满地打滚,忽然翻了个身,喉咙里“哦”的一声,便不动了。在场的人看了,都是眼泪滚滚,心中十分难过。猪头小队长又拉出个年轻小伙来问。人们一看,是李元元。猪头小队长问:“你的是民兵?”“不是。”“谁的是?嗯?”“不知道!”“砰”的一洋刀,李元元愤怒地向前扑了两扑,终于倒在血泊里了!
李元元妈冲出人群,扑到儿子身上,大声嚎哭着,妇女们难受地捂住脸,眼泪从手指缝里往外流。翻译官走到人堆前,人堆挤得更紧了,女人们尖声叫,娃娃哭得奶头也塞不住嘴。翻译官一把拉出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来,装得和气地说:“小朋友不要怕,谁是民兵?你好好地说。”从口袋里掏出几块糖,塞在小女孩手里。康明理几个民兵一见,顿时把心收紧了,眼睛瞅着,握着两手心冷汗,只怕孩子不懂事说出来实情。可是那女孩,说了声:“我不知道!”把糖丢到火堆里了。翻译官气得两条眉一竖,提起那个小女孩子,一下就扔到火里,一时头发着了,衣服着了,小孩被活活烧死。看着这情景,人们难受得心如刀割,仇恨的火,好似眼前的大火似的在人们心中燃烧。辛老太婆突然从人堆里挤出来,披头散发,像疯了一样,连哭带骂:“断子绝孙的日本鬼子呀!你们抓走了我的儿子,又杀了我女儿,老娘也不活啦!”旁边的人扯也扯不住,她弯腰捡起一块石头,照准翻译官的面门打去,“嗖”的一声,翻译官把头一偏,石头打在他后边的一个日本兵的脸上,黑血直冒,口里“啊呀呀”乱叫。马上冲进六七个敌人来,刺刀在火光里闪着,照准辛老太婆左一刀右一刀地刺,不一时,辛老太婆浑身被刺成血人一般,躺倒死了。
猪头小队长眼睁的像铜铃,洋刀在冻硬的地上敲着,喊道:“通通的坏了心的!通通的斯拉!”人群挤得更紧了,变成了一颗疙瘩。场子边上的敌人散开了,架起两挺歪把子机关枪,开机关枪的人趴倒了,枪机“哗啦哗啦”的响,人群中的儿童,吓得大声地哭嚎。
二先生吓得上下两排牙齿不住敲打,心中想道:“说了吧!死上几个民兵就能救下全村人!”李德泰吓得好像害了打摆子症,抖的脚也站不稳了,有好几次想跑去说,但看看康明理几个民兵的神气,念头又打消了。四五个民兵被人群围在当中,挤得上气不接下气,康明理对别的民兵们低声说:“舍上命干吧,反正是个死!”周围的人也低声地说:“干!”正要发作,忽然张忠老汉从人堆中挤出来,站在敌人面前,面无惧色道:“谁是民兵,我都知道。民兵都在村外住着,我引你们捉去!”小队长听着高兴地笑了,双手拍着张忠老汉的肩膀说:“你的顶好,前边开路的,捉住民兵,大大的有赏。”张忠老汉赶忙又说:“民兵多哩!皇军把兵马都带上吧,少了捉不住!”日本人答应了。张忠老汉便头前引路往左边山上爬,后边跟着一串敌人。
四周一片漆黑。西北风狂吼着,把沙土往脸上横打。路是十分难走,一会高,一会低,猪头小队长紧拉着张忠老汉的腰带,生怕他飞了。爬了有半里多路,张忠老汉紧走了几步,突然站住说:“到了,我喊出来你们就捉。”后边的敌人都卧倒了。张老汉高喊道:“老武同志!石柱子!我姓张的总算对起全村人了……”话还没说完,冷不防返身抱住猪头小队长,死命向前一跃,“唿隆隆”滚了下去。
敌人急得都站了起来,拿手电四处照。这才看清前面是几十丈深的绝崖。翻译官急得乱跳乱吼,指挥日本兵下去找小队长的尸首,但转了半天连路也寻不见,只好带上队返回村里。跑到场子上时,连个人影也没有了。分头到各家找寻,仍然没有找见一个人。原来村里人,一见张老汉引上敌人爬了山,便都藏躲起来。敌人找不见老百姓,又气又恨,满村子乱蹿,见牛驴东西就拉就抢,见房子柴草,就点就烧。一霎时,村子变成了一片凶恶的烟火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