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十一月十二这天——砍桦林的前一天,张勤孝忙着挨门去检查督促。他先走到周毛旦家,见周毛旦女人正在蒸干粮,媳妇在炕上补皮袄,周毛旦蹲在地上修斧把子,见张勤孝进来,忙站起说:“快上炕暖一下!天气真冷!”他媳妇也忙拿来烟袋。
张勤孝坐在炕沿上,一面抽烟一面问道:“都准备现成了?”周毛旦说:“正准备哩!误不了事。”停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去年春天闹维持,和你闹架,把你逼上走了,这都怨我脑筋不开,上了康顺风的当。”周毛旦女人也插上说:“维持了,丑孩也没白放回来,真是吃亏又上当。早就想找你赔个不是,勤孝哥!你可别见他的怪,他那二百五人,三句话不投就和人吵!”张勤孝忙说:“我知道毛旦哥的脾性。那次吵架也不怨毛旦哥,都是受了康顺风的害啦!”停了一下又说:“我那回也不该丢下工作不管,自己躲上走了,上级也批评了我。”周毛旦说:“村里人没齐了心,你一只手也拍不响!”张勤孝说:“这阵我们都成了干部啦,咱们自己要好好团结,啥工作也应当起模范,总要拿出个公字来,为老百姓办事!”周毛旦说:“我这是新手,总要你们老人手帮助啦!”张勤孝说:“有什么事我们和村里人多研究,互相帮助!”谈了一阵,两个人一块出来,去各家检查。到街上没走了几步,迎头见康三保背着三把大锯,走了过来,张勤孝忙问:“这是哪里借的?”康三保说:“刘家畔我姑姑家村里借的。解树离了大锯可不行!”张勤孝高兴地说:“来回三十里倒回来了?”康三保说:“天不明我就起了身。”说着走过去了。张勤孝和周毛旦又到别的人家去检查,家家都在忙着准备:刮锯的刮锯,磨斧头的磨斧头……
晚间,周毛旦又来接了一下头,说都准备好了。
鸡叫时分,张勤孝一睁眼,见窗上泛起白色,赶快穿衣起来,叫醒老婆做饭,出门到村里喊各家起床。
外面有雪花飘打,满天乌云,天空如锅底一般。家家房顶上,冒起一缕缕炊烟,好像浓雾一样,罩着村子。张勤孝见各家都已生火做饭了,心里非常高兴。出了大门一扭头,见雷石柱背着枪,引着几个民兵,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说:“勤孝哥!我们民兵们先走了,老武说你们也早点动身吧,就是下雪也要砍!要不,怕来不及!”说完,匆匆忙忙地走了。张勤孝也忙返身回家吃饭。吃了饭,刚放下碗,街上周毛旦已敲锣集合人。
康家祠堂门前,好像赶集一样,人越来越多了,拿着家具,带着干粮,一群一伙的向这里聚集。天气异常冷。老汉们呼出来的气,在胡须上结成了霜,年轻人们的脸蛋冻得通红。人们吵嚷着,踏着脚,兴奋地谈论着,好像出征前的队伍。张勤孝周毛旦负责查点完人数,便领队出发,人群随后一溜长蛇阵的走着。
北风越刮越大,阴云越阴越厚,不一阵,鹅毛大雪,漫天飞舞,举目一看,四山白茫茫的一片,好似银铸玉塑一般。砍山队迎风冒雪,刚走出村外不远,看见对面山梁上,望春崖、桃花庄的砍山队也来了。唱的笑的,喊的叫的,人们的心,都烈火一般。路被雪盖没了,领队从排头传下话来:“上山了,大家操心!”人们便一个拉一个,喊着叫着往上爬,好像一条铁链。
不一阵,三路砍山的人,都上了桦林山。满山的树木在寒风中挺立着,粗的、细的、高的、低的,密密层层,好像人头上的头发一般。人们都记得,每年夏天,这林子长的多么俊秀,多么的茂密呀!花儿红,叶儿绿,树枝交叉着树枝,人们做活做累了,便钻到这凉飕飕的林子里,采野果子,歇晌午。可是现在为了和敌人斗争,人们要把这心爱的宝库砍掉!人们清楚的知道,日本打不走,林子再好,也不能够幸福地享受啊!没有一个人犹豫,划分了地界,五百多砍山群众,分开几伙,散到每一个角落,像太平年打围场似的,挥斧搭锯,开始了工作。两个人守住一棵大树,锯的锯,砍的砍。这边“砰嗵!砰嗵!”那边“嘶哗!嘶哗!”这边有人高兴地唱起了“牛枪小调”,那边有人在乱喊大叫。斧声、锯声、人声,霎时响遍山林,那声音真好似六月天发山洪一般。
一阵工夫,每个人头上的汗,都滚滚如雨。只听得这边有人大声喊过来:“倒呀!倒呀!操心!腾开!”人们乱跑着过来看,“嘭”的一声,一棵三丈高的桦树砍倒了,接着那边也有人在叫:“倒呀,倒呀,那面拉锯的散开!西头那桦树下的人,快跑开,大树向西头倒下去了!”“嘭”的一声,又一株树倒下来……
一会,东头又有叫声起来,接着是大树倒下来的声音。忽然那边有人“啊哟啊哟”地叫了几声,周围的人忙停了手一看,见是李元元倒在了雪里,有几个人忙跑过去扶了起来,见李元元左手被倒下来的树枝打破了,鲜红的血一滴一滴流了下来。张勤孝从腰带上撕下一条布,给包扎住,说:“你回去吧!”李元元摇了摇头说:“没要紧!”人们都劝他回去,但他只是摇头,咬了咬牙,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雪,又继续工作。“嘭嘭嘭……”数不清倒树的声音,从各个角落响起来。整个桦林山,好像地震似的动荡起来。桦树一棵一棵地往下倒,飞溅着雪花;山雀野鸡,惊叫着四处乱飞。人们在白地毯似的雪上跑着,嚷着,好似从前打山围歼野狐、山羊一般。张勤孝领着他的大锯组满林子飞跑,听见这边“嘭”的响一声,赶紧过来搭起大锯,三尺长一截,三尺长一截地锯起来,锯成了敌人不能当枕木用的材料。锯完,赶快又跑到另一处。
就这样锯着砍着,约摸晌午时分,人们正干得热火朝天,突然山后边,“叭”的响了一枪,山顶上飞跑下一个人来。跑到张勤孝跟前,喘着气说:“敌人出来了!不过不要紧,老武领着三个村的民兵,卡住山那面那个细腰路,雪下了这么大,那坡又陡又滑,估计日本人他上不来!就是上来,手榴弹也够他吃喝的!”
张勤孝听完,向林子里吹起一声哨子喊道:“敌人出发了!大家别怕,加油砍树,保险没事!”马上众人又加油干起来了。虽然山那面的枪声,连续打得很急,可是没一个人害怕。斧头砍的更紧了,锯子拉的更快了。
天快黑时,风雪停息了,山那边枪声也不响了,砍山队把能做枕木的大树,砍倒了不少。大家正在围着火堆烤着吃干粮,山头上老武带着警戒的民兵下来了,人们一齐围上去,高兴地喊起来。民兵们也叫喊着,有的披着日本大衣,有的背着三八步枪,张有义戴着顶日本钢盔,指手划脚的给众人讲他们打仗的情形:“我们正在山上趴着,对面山上来了有十几个敌人,向我们一股劲开枪,我们听了老武的话,一枪也没还。一阵枪停了,敌人向我们这面冲了上来,我们还是没动,等到离我们有几十步光景,老武打了一枪,我们站起来,就喊杀,就扔手榴弹,敌人顺山坡滚了下去,滚成个雪蛋了,哎呀……”张有义正讲得高兴,猛不防武二娃从后边给他脖子里洒了一把雪,冰得张有义只是个弯下腰,往外掏。人们笑成了一团。老武向四周看了一遍,见一座黑压压的桦林山,砍得乱七八糟,遍地都是三四尺长的木桩桩。说道:“这下叫狗养的们再抢!”民兵们都挤在火堆前,烤着吃了些干粮,老武又告诉了各村干部,再砍两天,就差不多了。要防备敌人报复,不能大意。各村砍山队这才说说笑笑各自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