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在汉的妈妈在东角里喊了一声:“我有说的话!”便气汹汹地冲了出来。她披头散发,两眼哭得核桃似的。原来春天她儿辛在汉被敌人抓到汉家山据点,为了赎儿子回来,卖了一头牛,结果钱交给了康顺风,儿子也没有放回来。昨天她听人说,她儿是康顺风送给敌人当了伪军,辛老太太又急又气,直哭了一个整夜。她走到桌前,一把抓住康顺风,好像要咬他几口才解恨,说:“你个康顺风,你个害人精!你逼的我老婆子把牛卖了,人没给我赎回来,问你那东西哪里去啦?”康明理在人堆里插嘴说:“我清楚,那钱他私吞啦!”康顺风起来诡辩,群众立时喊成一片:“不准汉奸讲话!”好多人都站起来了,伸着臂,摆着手,同时要求发言。雷石柱挥着胳膊,连声高喊:“大家坐下来,一个讲了一个讲,今天谁都有机会讲话!”大家才又都坐下。
揽工汉康三保站起来,眼里冒着火星说:“康家败给敌人当忠实走狗,亲自查哨。那天自卫团里轮我放哨,抽空回家吃了一顿饭,他查出来就罚了我五斤盐!”他刚说完,中农康天成接着起来发言。他一开口,眼里的泪珠就滚出来了,声音也嘶哑了。说了半天,别人没听清他说的什么话,旁边知道这件事的人,便起来替他补充:原来是康顺风把他侄女强迫嫁给水峪镇一个汉奸,引进城睡了三天,就又退回来了!这件事,把坐着的妇女们激怒了!这边大婶说康顺风引日本兵杀了她的肥猪;那边张有义说康顺风要差打过他;二先生说地头蛇抢亲的事;康大婶抱着刘二则的孩子控诉康家败催租子逼下人命的事……伸不完的冤屈,吐不尽的苦水,好似黄河里的急浪,一个赶一个的涌起来。站在墙根里的武二娃,往起一跳说:“我爹修碉堡,叫洋狗咬死,这全是康顺风维持敌人害的!”满场子的人又全激动地站起了。主席大喊:“一个一个说,一个一个说!”人们好像没有听见,喊着质问康顺风:“你过去是个穷鬼流氓,整天就是凭上你那两片嘴当伢子吃饭,这会你穿绸挂缎,吃肉吃面,买房买地,问你哪来的钱呀?主席,叫他说!”康顺风站了起来,浑身发抖好像筛谷糠,刚说了几句,马有德老汉就握紧拳头大喊口号:“真坏!真坏!真正坏!万恶的汉奸!”
在这群情高涨时候,孟二愣“呼”的从台阶上冲下来,把身旁站的几个人也撞倒了。他脸色紫红,两条眉毛直挺挺地立起来,扑向康顺风,抡起蒜钵似的拳头就打。这一下,全场沸腾了。张有义、周丑孩也挽起袖口冲上去打,群众也潮一般的涌上去,一声巨吼:“打死汉奸卖国贼!”天崩地裂般的吼声,直震得四面山谷里都起了嗡嗡的回声。落在房檐上的麻雀,惊得呼一声全飞走了。
前边冲上去的人,压在康顺风那一伙人身上,后面的人上不去,捞起柴棍探着打。有一个女人匆匆地跑上来,从人腿空里钻进去,探着踢了几脚,愤愤地说:“你再欺侮老娘吧!”雷石柱看见这般光景,赶快大声喊:“大家停一停,叫他自己说。”待众人分开看时,康顺风头上的帽子也不见了,浑身是土,口鼻出了血,好似土窖里拉出来的一般。
他从地上挣扎着站起身来,周丑孩爹周毛旦扑上去,激愤地吼道:“问康顺风,看他给敌人保管的粮哪里去了!”站在周毛旦身旁的马保儿爹马有德重重地用鼻子哼了一声说:“哼,哪里去了?敌人没拿走,还不是他姓康的一家子私吞了!说起这粮,全是在穷人身上榨的油水!”张有义爹张忠老汉,扭头把桦林霸狠狠地斜瞪一眼说:“怪不得,今天财主们一句话也不说。”桦林霸一听这话,好似迎头浇了盆凉水,顿时毛骨悚然,浑身打颤。坐在他身旁的富农李德泰,脸上也吓得变了颜色。因为他也私吃过敌人的保管粮。他用肘碰了碰桦林霸,小声说:“快起来说几句吧!”桦林霸的心“咚咚”乱跳,仿佛就要从胸口上跳出来一样。站起来倒抽了一口冷气,两条腿打着哆嗦,正要说话;康顺风突然往众人面前一跪,伸手“啪啪”地把自己的脸连打几下,显出一副苦相说道:“大家饶恕饶恕,反正我在维持会没给众人办下好事,众人处罚我就是啦!”康顺风来这一手,原来是怕众人提出桦林霸,追出他们的老根子,问题更难解决,所以来了个先发制人。
人们更加激怒了。会场里年轻小伙子们,拍着大腿说:“你跪下?你今天把你的头割下也不能饶你的罪恶!”老汉们也说:“这简直是屙到人头上拿尿洗哩嘛!不行,算账!”人群中又跟着呼叫起来:“康顺风不要耍无赖!”
这时,主席雷石柱走向康顺风,面孔很严肃地教训了他几句,康顺风便又站起来说话。支吾了几句,人群中又喊:“不要讲废话,说你贪污了多少东西,干干脆脆都吐出来!”“死了的人叫他顶命!”“退还我们的粮食!”“退还银器首饰……”一霎时,人们又喊得什么也听不见了。主席用手招呼,提高嗓子喊叫,场子里愤怒的人声,还是不能平静。
一直坐在桌边的老武,见众人如此激愤,心情也十分激动。站起来摆着手,说:“大家静一静,叫康顺风自己给大家交待!”人们马上闭住嘴,静悄悄的,眼睛盯住康顺风。
康顺风移前一步,腿哆嗦着,声音又颤又哑,向众人承认了各种贪污事实,又说敌人要一百,他就给老百姓派一百五,收下的款,有的交了敌人,有的……刚说到这里,康顺风就闭嘴不往下讲了。孟二愣跳起来向大家说:“像这样不彻底坦白的坏蛋,应当马上枪崩了才对!”“对!枪崩了!”人群里伸起臂膀,拥护这提议。孟二愣见众人赞成,早已把昨天打仗得下的那支枪提在手里,“哗啦”一声推上顶门子,上去把康顺风的领口擒住。坐在桌旁的老武看到这个情景,心想:“群众不起来斗争,要发动;群众起来了,就要注意掌握政策!政府实行宽大政策,这样打死人不行!”于是忙站起来向大家解释说:“大家慢点动手!咱们抗日政府,实行的是宽大政策,这些人过去做了坏事,咱们今天还是要宽大他们,再给他们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孟二愣表示不同意,说道:“这宽大我先不赞成!看他做过多少恶事吧,整天要粮要款,逼财害命,这村谁没有挨过打?”场子里的人马上又喊道:“除了没养下的和死了的人,谁都挨过!”这时张忠老汉也接住说道:“打了的人就别说了,打一顿痛一阵,小事情。咱们算一下死了的人吧!敌人第一次来村时,光地窖里就炸死了七八口,我三小子就死在那里头!再说武二娃爹是怎死的?刘二则家两口是谁逼死的?辛在汉为何回不来……”马有德截住说道:“别数了,过去是害一命偿一命,这阵他们害死这么多人,早该办死罪了,枪崩了算了!”“对,枪崩了除了害!”“不是正经东西,狼改不了吃人,留下以后还是祸害!”人们乱哄哄地争嚷着。
老武见众人坚持要枪毙康顺风,心里稍稍犹豫了一下。再想想,觉得既然执行宽大政策,还是不杀对。于是笑着向众人解释道:“大家的意见很对,这些人罪恶虽然大,只要他们能改过,我们还是要宽大,让他们重新做人!”
老武这样解释,有些人虽然心里还不痛快;但想到老武过去给群众办事,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无论说什么话、办什么事,没有不正确的,因此也就同意了。富农李德泰这才擦了头上的一把汗,上前笑着恭维老武说:“老武先生,这才是行好啦,你真是开了善门啦!”二先生也附和道:“救人一命,恩重如天,老武同志真是宰相肚才!”老武对这些话,好像没有听见似的,抬头看看天色,已经下午了,便领导大家把分配斗争果实的原则讨论了一阵。当场选出五个清算委员,把康顺风一伙贪污的六百块白洋,一千多斤粮食,五十斤油,一匹叫驴,三条毡子,五斤银器首饰,还有些日用家具,都一宗一宗地算出来。马上派人到他家搬东西,把现有的粮,贷给抗属和没办法生活的人,日用家具和银器各归原主,还有一部分白洋粮食拿不出来,康顺风当众答应,把三十七亩地、两眼窑拿出来赔偿,分给没地没窑的人。
算完康顺风们的贪污账,人们长长吐了一口气。都觉得今天总算出了这口冤气。但是没有镇压了康顺风,总觉得心里是个疙瘩。
这时,又有人起来说:“老虎的头我们割了,剩下这些尾巴我们也要把他们收拾一下!”人们知道这话是指维持会那些村警狗腿子们说的,便喊道:“对!”维持会那些村警狗腿,看见斗争康顺风、康家败的阵势,早吓得恨不得地上有个窟窿钻进去。康肉肉吓得屙了一裤裆也不知道。听众人说又要和他们算账,赶快双膝跪在当院,得了疯病似的,满院转圈作揖叩头,嘴里不住气地喊:“叔叔、伯伯、婶子、大娘们,我给众人说,我只当了三个月村警,只打过三个人,要差吃过人家十块钱零二毛。今天,你们打我一顿也不屈,十块钱我退,我退……伯伯、叔叔……”接着四五个伪村警们,都照样办起来。霎时跪下一地,都是一个腔调的嘴里“伯伯叔叔”地央求。
这时,桦林霸在墙角给李德泰眨了几下眼皮,李德泰便起来说道:“主席,康明理给维持会当书记,也当了几天汉奸,为什么还叫他坐在那里?他做下什么有理的啦?”旁边有人低声说:“人家康明理可没做过坏事!”孟二愣一步跳到当场,粗嗓子响雷似地说道:“康明理就是比他们有理!”人们听了莫名其妙,正想发问,雷石柱手招了几招说道:“康明理的事,众人还不知道,他就是有功劳!”随即把康明理如何当书记,如何探情报杀死王臭子,救下老武的前情后尾,根根梢梢说了一遍。全场人人面带笑容欢呼道:“哦!没想到明理是个无名英雄呀!”伪村警们听了这件事,都望望康明理,低下了头,脸上露出羞愧的神情。
老武见这些人都向群众认了错,承认退出贪污讹诈的东西,立誓再不做坏事,便问大家道:“这些伪村警们,已经向大家认了罪,决心改悔,大家看该怎么处理?”人们说:“叫他们当场找保,以后再不能干坏事,放了他们!”伪村警们听群众说释放,感激得什么似的,都高兴地从地上起来,跑到人堆里找保人写保状。
康肉肉先是找李有红保他,李有红不但不保,还给了他个硬钉子说:“叫我保你?早些爬远点!”康肉肉碰了一鼻子灰,又去找张有义,张有义好像没听见似的,把头昂得高高的,来回摆着,爱理不理地撇着外路腔道:“闲事儿不管,问事儿不知!找别人去吧!”康肉肉一连碰了几个钉子,求张张不管,求李李不保,急得用手捶着后脑瓜说:“好你们啦,你们把我保住,我要再当了汉奸,抓住把我这西瓜水倒了!”说着就“呜呜”地哭起来。康天成和康肉肉也是叔侄,看见这个样子,才答应了保他。
要讨保的人,都写了保状,李德泰低声向二先生道:“也该有个人去把顺风保一保!”二先生随口道:“是呀,谁保一保?”李德泰道:“就你去试一试,你说句话,比我们有面子,也许行!”桦林霸也凑过来怂恿道:“你行,说句话也能说到点上,那些人肯听信你的话!”这么一说,二先生也觉得保康顺风有几分把握,便站起来向桌边走过去。
保状都送到了主席桌子上。老武拿起来正一张一张地看,听见有个人在耳边小声道:“康顺风能保不能?我保他吧!”老武搁下保状抬头一看,见是二先生面带笑容地发问。他还没来得及答话,场子里便有许多人愤声恨气地嚷道:“不能保!”“不杀他已经是轻饶了他,叫他坐几天禁闭受受罚吧!保出来怕他又当了汉奸!”众人一阵哄嚷,把二先生闹了个有嘴张不开。看看势头不对,便搭讪着说道:“嗳,对嘛!古人说:树不斫不成材,逆子不教难成器。让政府的王法好好教育教育他们才对!好!”说罢,众人也无反应,他便不声不响地退到一边。
老武对众人说:“康顺风这些人,问题很大,我看把他们送到政府,假使他还不肯悔过,那时就由大家处理!”老武话刚讲完,院里人便连声喊开了:“说的对!”“就这么办!”当下老武便集合起武工队员要走,张忠和周毛旦几个老汉,又上去挡住说:“武同志,你们武工队别走,就住在我们村吧,有你们吃,有你们穿,保管饿不着!你们要走了,日本人又来了该怎么办?”老武一听,知道大家对武工队的任务还不了解,便告诉大家武工队的工作,不专门是打仗,今天来的这些人,都是一人在一个地方领导工作。今天是为了康家寨的任务要紧,临时集合起的,他们马上还要各回各村,领导那里的群众反维持,和敌人斗争。咱们这村,要防止敌人出来扰乱,就要马上建立民兵保卫家乡。这时雷石柱也插进来说道:“建立民兵的工作,老武同志已经和我谈了,这个会上,咱们跟着就要讨论!”这样一说,人们都不做声了。半晌,张忠老汉说:“要是这样,你们的任务大,我们不留啦!”他说罢,老武吹了一声哨子,就让武工队员们押着康顺风、康家败,往靠山堡去了。他仍留在康家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