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紧张的夜,繁忙的夜,难忘的夜。
一切都已经就绪了,马宝堂忽然说:“我不走了。”
“那怎么行?”马英着急地说。
“你看我这个样子,还能走吗?”马宝堂白天在房上伤了风,又从梯子上摔了一交,说着话便咳嗽起来。
“不能走也得走啊就是抬,我们也要把你抬走。”
“那我还去累赘你们?”
“咱们抗日还能讲这个。”
“不,不,我老了,也做不了啥工作,只要你们走了我就放心啦。”
“那不行,你是战委会主任,他们怎么会放过你!”
“我这么大岁数了,他们怎么不了我。”
“你,你把他们当成什么好人了?”
“孩子,你怎么说这个话!……”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声音越说越高,马英的脸涨得通红,马宝堂的胡子直抖。可是在他们这激烈的争吵中包含着多么深厚的友情啊!
讲起他们两家的友情,那可真有一些年代了。马宝堂的父亲和马英的祖父就是老世交,当他们生下马宝堂和马老山时,就商量让他们将来成为一文一武,改变这穷苦的命运。这样就让马宝堂去读书,把马老山送去学拳术,两位老人拚着命在地里死受活受来供养他们。但他们的理想落了空,马老山因为扭了腰,只好回到家里种地;马宝堂好容易进了个秀才,可是再蹬不上去,回到镇上教书。马宝堂和马老山虽然职业、性格完全不同,但穷苦的命运仍然把他们拧在一起,不过他们两家的友情却是从马英的出世进一步加深的。马英是晚生子,马大娘三十五岁才生他,“过满月”那天,马宝堂去道喜,把马英抱在怀里看了看说:“这孩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耳朵大,将来少不得是个‘七品’哩!”还说,“长大了一定让孩子读书。”
马老山说:“只怕生在咱穷人家没那个福。”
马大娘说:“全靠他大爷搭帮了。”
“没说的,这孩子我要亲自教导他。”马宝堂抚着胡子笑了。
后来,马英就进了肖家镇的小学,马宝堂自动把马英的学费文具全部包下来,他没有儿女,对马英就像对自己的亲儿子一样,有时还要把着马英的手教写字。对马英的聪明和智慧,他常在众人面前夸奖,说:“这是我们马庄的荣耀!”言下之意:这也是我马宝堂的荣耀呀!
马英对马宝堂十分尊重,他感激在他孤苦的童年遇到这样一位好心的老人。后来尽管他发现马宝堂的思想过分陈旧,但他每次从师范学校回家,总要去看望马宝堂一下,还常带些报纸或别的礼品。可是,在他上南宫受训之前,和马宝堂发生了一次争执,马宝堂说共产党不是正统,将来坐不了天下,要他去投中央军。自然马英没听他的话,还是到南宫去了。
就在马英走后的第三天,马庄发生了一次变故。北边的炮声越来越近了,人们谁也无心下地,吃过饭,便三三两两拿着旱烟袋到关帝庙前打听消息。
这马庄本是个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子,从村南一眼可以望到村北,关帝庙就盖在村中心的丁字街口上,由于村小人穷,关帝爷的生意也不好,香火很稀,庙前总是冷清清的。可是因为最近关帝庙前成了谈论时事的中心,这里便热闹起来,成了全村人关心的地方。
马庄没有财主,全是些贫雇农。他们大部分都是租着村西三里地肖家镇上大地主苏金荣的地。马庄唯一有地位的人,要算马宝堂了。到底是念过书的人,见闻多,知识广,他很快便成了关帝庙前议论国事的主要角色。什么“国难当头”啊,“亡国奴不如丧家之犬”啊,很多这样的文言名词。庄稼人虽然不能完全听懂,但可以领会到其中的主要意思,知道情况确实不妙了。有的说道:“这年月可怎么办啊!”还有的人问道:“可有什么解救的法儿么?”
马宝堂用手拈着白胡子,嘿嘿地笑了:“天无绝人之路啊,能人之外有能人!就拿关东来说吧,大帅死了,少帅还在啊! 日本鬼子欺少帅年幼,一天日本鬼子的领事把少帅请了去,少帅一进领事馆,那领事就问道:‘学良,带来了吗?’‘什么?’‘图章啊!’那领事要买东三省的收据呢!少帅说:‘带来了!’说着就用手从腰里掏,你们猜是什么?”
“什么?”大家异口同声地反问道。
“腰别子!” 马宝堂神气十足地说,“那领事一见就吓趴啦。”
“少帅要是在我们这里就好啦!”不知谁这样说道。
“不要紧,”马宝堂洋洋得意,“能人之外有能人嘛,还有比少帅厉害的,关内蒋介石的中央军有好几百万……”
傍黑,杨百顺在街上一边拚命地敲锣,一边扯着破嗓子喊道:“男女老少都听着:明天中央军从前线归来,要从咱这一带路过。各家各户要备上点心、果子,在村头欢迎!”
在杨百顺身后跟着马宝堂先生,也温和地补充着说道:“乡亲们:前方的将士们也辛苦了,大家好坏凑合着点。国难当头啊!”
人们见马宝堂先生出来了,都开开门打招呼。马庄是个偏僻的小村,这里的人从来没见过正规队伍,听说中央军来了,又是从前线下来的,都心甘情愿拿出些慰劳品。东家一点,西家一点,到了晚上已经凑了不少东西。
第二天清早,马庄南北大街上,沿街摆了五张长桌,桌子上蒙着红布,布上放着香炉,每个香炉中端端正正插着三炷香。香炉四周放着用盘子盛着的梨、糖包子,还有染红了的熟鸡蛋,还有一壶酒,就像是过节似的。吃过早饭,全村的男女老少就由马宝堂带领,来到村北口上等候。
这正是八月天气,庄稼还未收割,微风吹过,金黄的谷穗来回荡漾,看着真是爱人。人们这时好像有了希望,男人们有说有笑,女人们逗着自己怀中的孩子,八九岁的儿童更是活泼,到处跑着、跳着闹。人们都在盼望着保卫自己的队伍,可是等呀,等呀,一直等到太阳当顶,还没见个影子。
就在这时,忽然村北大路上扬起一阵尘土,不知谁喊了一声:“来啦!”人们顿时紧张起来,热闹的村北口变得鸦雀无声。
大路上的队伍来得很快,看样子是连走带跑,不多会就来到了村前。头前一人,歪戴着帽子,满脸横肉,腰间围着一面青天白日旗,手里提着匣子枪。马宝堂一见,慌忙深深地鞠了一躬,口中一字一句地说道:“前方将士,劳苦功高!”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马宝堂脸上重重地挨了一记耳光,六十多岁的人如何经受得住这猛一击,扑通一声,便跌倒在地,满口吐血。直听那提匣枪的家伙叫骂道:“他妈的屁!什么功高不功高?老子要三百块大洋,五百斤猪肉!”随着这家伙,后面的散兵一拥而上,把桌上供奉的东西抢了个精光。这时人们大乱,都没命地往家跑,散兵的叫骂声,孩子们的哭喊声响成一片。
马宝堂挨了这次打,两个月没下炕。马英回到镇上,他的伤还没好,见了马英就诉说道:“天理难容,天理难容!我有什么罪?把我给打了。唉,也是在劫者难逃啊!……”
马英把当前的形势和共产党八路军的情况对他介绍了一番,马宝堂惊讶地听完马英的话,说:“孩子,你酌量着办吧。我常说,你是有能耐的人,要好好干他一场!俗话说:‘乱世出英雄’!”
马英动员他工作,他摇了摇头。自从中央军使他失望之后,他由“深明天下事”变为“一概我不知”了。半月之后,当他拄着拐杖走出他的家门之后,大吃一惊:世道变了,人心变了,村里组织了农会、儿童团,肖家区还组织了游击队,宣传讲演,减租减息,男女老少,个个忙碌,再不像在关帝庙前听他谈论“腰别子”那种神情了。他的昏花了的眼睛突然亮了,他看清了,抗日只有跟着共产党走,他拄着拐杖到肖家镇找马英参加工作。这时正逢成立区的战委会,大家推他为战委会主任,这是他生平做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他自豪;但更使他自豪的,是马英。马英在他眼里是一个非凡的英雄人物,而这个英雄人物是他的学生,是他早就公开向群众宣布过了的。你看,他的眼力不错吧!
如今,鬼子就要来了,大家要撤过清洋江去,过了清洋江,就到外县了啊!俗话说:“故土难离”,他活了六十多岁,还没有出过县境呢!这次担任战委会主任,他已经使出了最后一把劲,他觉得他的精力已经枯竭了,不能再做什么工作了,他去了只能累赘他们,但他是乐观的,他相信马英和他领着的这伙青年人,一定能够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他不走的另一个理由,就是他觉得他一生没有做过一件坏事,这是全区人都知道的,他在人们中间有着很高的威望,就连苏金荣这个阴险的家伙,几十年也没有怎样了他!……人上了年纪,身上的机件好像都失灵了,他一旦认定了这条道理,就很难改变。所以马英和他吵了半天,他还是不走。
杜平刚刚召集罢农会小组长、党员会议,让他们分头向群众送个信,进来见这情形,只好对他说:“马主任,你实在不走,就留下来,家里也有许多工作要做。不过暂时要躲避一下,地方上的坏分子还不少!”
马宝堂说:“你们只管放心就是了。”
建梅说:“宝堂大爷,过两天我们就回来看你。”
马宝堂说:“只求你们在外平安。等把鬼子打走了,你们凯旋归来,我带领乡亲们到十里开外去迎接。”
杜平说:“我们不是撤出这个区,而是在这一带打游击。”
要出发的人整装好了,一共有二十九个人:马英、老孟、苏建梅、苏建才、王二虎、赵振江、张玉田,还有杜平、小董,还有游击队的战士们。他们走出小学校,绕着学校的院墙弯向东去,一直上了正东的小路。大家不时地回头望望,心里默默地在说:“再见吧,乡亲们!”
张玉田忽然发现北方远远地白乎乎一片光亮,忙问:“你们看,那是啥?”
“鬼子的汽车。”赵振江答道。
“不准说话。”马英命令说。
顷刻一片沉静,脚下发出踢土的沙沙声。
到了马庄,马英便朝他的家奔去。他轻轻地拍了两下门,叫一声:“娘。”
马大娘披着衣服机警地出来了。
“我走啦!”马英生硬地说。
“你!”马大娘上去拉住儿子的一只手,像是怕他跑了似的。马英生活在她身边,就像她心中的钟摆,有了他,她的心才能跳动。“娘,鬼子明天就要来了,你可要躲一躲,过几天我们就要回来的。”
“鬼子!”马大娘倒抽一口冷气,“……孩子,你去吧,走得远远的,娘不阻拦你。”
“谢谢娘。”马英转身就走。
“等一等。”马大娘叫住他,随后到屋里拿了几个窝头,用手巾包住塞在马英手里:“在路上吃,孩子。”
马英一句话也没说,此时语言已经无能为力了。他用双手紧抱住窝头,大步走去,走了几步不觉回头一望,母亲靠在门框上正用衣襟擦泪呢!
天,已经是五更时分了。
朝气蓬勃的肖家镇一下子变得空虚了,沉静了。接到农会的消息,能够跑的已经跑了,不能跑的把东西藏起来等待着灾难的降临。谁家也没有睡觉,你靠我我依你地挤在炕上听动静,前半夜白吉会闹得天翻地动,后半夜一静就更显得静了,静得连孩子吃奶的声音都能听到。怎么回事呢?鬼子是不是真要来?什么时候来?谁也估摸不透,一个个心里都感到空落落的。
在肖家镇的大街上忽然大摇大摆地走出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歪戴礼帽,穿一身破西装,尖皮鞋,手拿文明棍;女的抹着粉,画着眉,涂了口红,穿一件花旗袍,还特地用火钳在头发上烫了两个卷子。这二人并非别人,正是杨百顺和红牡丹。原来杨百顺跑回吉祥镇刚好碰到来联络的汉奸,说今天早上鬼子要来,他便急忙和红牡丹打扮一番,来迎接鬼子,心想这可又成他的天下了。
梆梆!杨百顺用文明棍挨家敲门,红牡丹在身后尖着嗓子喊道:“皇军来了,到镇口去欢迎去!”
大家听到是这两个妖精,都装做没听见。杨百顺火了,在街上骂道:“皇军来了,统统砍你们的头!”
这时,北边传来的汽车声由远而近,杨百顺和红牡丹慌忙跑向镇北口。鬼子的汽车已经停住了,都从车上跳下来。鬼子兵全是穿的黄呢子军装、牛皮鞋,矮个子,小眼睛,翘嘴巴,帽子后边还有四块布,像猪耳朵似的呼扇着。鬼子兵端着明晃晃的刺刀,朝镇子里搜索前进,他们忽然看见杨百顺和红牡丹,几个鬼子便一齐冲上来,嘴里叽里哇啦乱叫,红牡丹沉不住气,吓得尿了一裤子,杨百顺只顾点头赔笑,浑身却直哆嗦。一个留洋头、镶金牙的翻译官走过来问道:“什么的干活?”
“欢迎皇军,八路已经跑光了。”杨百顺说。
翻译官看了看他和红牡丹的穿戴,早已明白了八九,转过身去和一个骑在马上的日本军官说了几句话,又对杨百顺说:“太君说你良心大大的好,前面带路。”
杨百顺喜出望外,行了一个九十度的鞠躬礼,便朝前走去,红牡丹也高兴得跟在杨百顺身后扭,刚才尿湿了贴在身上凉冰冰的裤子现在也忘记了。他们一直把那日本军官领到小学校。后边的大队汽车、骑兵便一堆堆地拥进了肖家镇。
那日本军官名叫中村,是一个大队长,三十多岁年纪,戴着一副近视眼镜,留着个仁丹胡子,脑袋很小,肚子很大,头上戴顶小呢帽,脚上穿双大皮靴,整个看来上边小,下边大,他坐在椅子上两腿一叉,就像是个恶菩萨。中村见杨百顺身后有一个妖艳的女人,便问道:“你的什么人?”
“我的太太。”杨百顺又鞠了个躬,“特来招待太君的。”说罢,掏出一支大前门香烟递给中村,中村接过烟,红牡丹早在一旁划着洋火凑过来,还不时用她那双媚眼在中村脸上瞟来瞟去。中村乐得哈哈大笑,又对杨百顺说:“我的进城,大大的司令。你,你的太太和我一同进城,统统的有官做。”
杨百顺噗嗵一声给中村跪下,说道:“愿为皇军效劳,就像孝顺自己的爹娘一样。”中村不懂,翻译官翻了一遍,他听罢忙把杨百顺扶起,从此杨百顺就成了中村的干儿子了。
中村接着问道:“八路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知道。八路队长的娘和战委会主任都在马庄,抓来一问便知道了。”杨大王八献计说。
“好的,好的,统统抓来。”
杨百顺骑上日本的大洋马,带上几个日本骑兵便朝马庄来了。马宝堂回到家里躺到炕上,又想起马英他们,这时走到哪里了,过了清洋江没有,想着想着就迷糊过去了。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奔向自己的家来,心里害怕,想下炕出去躲躲。这时他老伴正在院里天地前烧香,听到有人砸门,吓得把香扔了,歪着小脚就往屋里跑,还没走到门口,杨百顺早领着日本鬼子砸开门先闯到屋里来了。
杨百顺两手插在裤兜里,站在地中央,冷笑了一声,讥讽地说:“马主任,皇军司令请你商议国家大事哩。”
“你……你……你看我这个样子,能……能去吗?病……病……”马宝堂的嘴怎么也不听使唤。
“老家伙!”杨百顺那一双贼眼像是两颗流星直射在马宝堂的脸上,“跟八路军去讲演的时候你没有病?在肖家镇上了小学校的房子你没有病?皇军请你的时候有病了?……对不住,请吧。”
马宝堂遭到这个流氓突然的打击,不知所措,气得胡子颤抖着:“杨百顺,你也不要把事做得太绝了。”
“去你妈的吧,这会看得起你杨爷了!”杨百顺说着一耳光打在马宝堂脸上,他踉踉跄跄一头栽到地上。他无声地哭了,可是眼里不是流的泪,是血!他的老伴一屁股坐在地上,也不会说话,也不会动,这个瘦弱胆小的女人吓傻了。
日本鬼子把马宝堂拴在马后,可怜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先生,只好光着脚跌跌撞撞跟在鬼子的马后边跑。没跑几步,跌倒了,跌昏了,鬼子把他驮在马上。走到镇里,马宝堂醒过来了,他看到男女老少哭着叫着,正被鬼子往村南赶,他一眼看到赵振江那年轻的媳妇,正抱着她不满一岁的儿子小宝,也杂在人群里面跑着。忽然一个鬼子从她怀里将小宝夺走,赵振江的媳妇哭叫着去夺,鬼子狂笑着将小宝扔了过去,那边一个鬼子接住又扔了过来,像玩球似的。砰的一声,紧接着是孩子的一声尖叫,原来那鬼子没有接住,孩子一头摔在青石台阶上,白花花的脑浆流了出来,鬼子们一阵大笑。赵振江的媳妇哭着骂着去夺孩子,不想被一个鬼子拦腰抱住,就势吻了她一下,她气急了,啪地给了他一个耳光,那鬼子把她丢开,叭的一枪,赵振江媳妇倒在了血泊里。马宝堂又昏过去了。
他又一次醒来,已经是在镇南的广场上,他的身旁绑着马英的母亲,身后是一群饿狼似的汉奸兵,帽子上像狼牙似的青天白日帽徽还没有去掉。啊!这不是他曾“迎接”过的那国民党散兵吗!眼前黑压压坐着一片老百姓,四周的鬼子端着刺刀。只见杨百顺走出来说道:“各位乡亲,皇军初次来到,让大家见识见识。顺便问问八路的下落,和大家无关。”他接着又转过脸来问马大娘:“你儿子上哪去了?”
马大娘不做声,只是望着那黑乌乌的天空。
“你儿子到哪去啦?说,老杂种!”杨百顺跳起来,啪地打了马大娘一耳光。
马大娘突然把眼一瞪:“去杀你们这些魔鬼去了!”
“呜里哇啦……”只听中村一声怪叫,他身边那只大洋狗便朝马大娘扑来,马大娘跌倒了。这时人群中乱成一片,有的哭,有的喊,有的叫,鬼子的机关枪嘎嘎嘎嘎地响起来,子弹嗖嗖地从人们头上擦过,大家静下来了,只有那一两岁不懂事的孩子还在母亲的怀里哭叫。一个鬼子走来,拿刺刀往一个母亲的怀里一捅,便把那哭着的孩子挑了起来,舞着在空中乱转,鲜血顺着枪杆流在强盗的魔爪上。很多母亲吓得用衣襟把自己孩子的嘴堵住。
马宝堂那软弱的、干枯了的心在撕裂着:亡国奴,亡国奴,亡国奴就要任匪寇蹂躏!……马大娘被狼狗咬得血淋淋的惨状,鬼子刺刀上挑着的孩子,在他眼前晃着晃着,变成了岳飞、戚继光、郑成功这些英雄人物的形象,仇恨的怒火在他软弱、干枯的心上燃烧起来,他挣扎着从地下站起来说:“你们不要残害他们了。我是战委会主任,我知道,你们问我!”
狼狗停止狂咬了。马大娘带着惊奇然而又是愤怒的眼光望着马宝堂:不,不,他老人家不会……
杨百顺笑着对马宝堂说:“都说你老先生是开明人士,真是名不虚传,讲讲吧,他们跑到哪去啦?”
“呸!”马宝堂唾了杨百顺一脸,“卖国贼,无耻之徒,我在九泉之下也不与你甘休……”
忽然这时人群中一个老太婆歪着小脚走出来,扑到马宝堂的身前,这就是他的老伴,她扯住马宝堂那长袍子哭道:“老头子,你受得了那些罪?……”
“住嘴!”马宝堂大喝道,“我堂堂正人君子,怎么能卖主求荣。一死有之,岂能惧哉!”
杨百顺正要用鞭子抽他,只见中村对翻译官叽咕了几句话,翻译官把杨百顺拦住。随后他对鬼子讲了几句,有两个鬼子过来将马宝堂拴在一匹马后边,一个鬼子跳上马,一甩鞭子,那马便飞跑出去,马宝堂被拖走了。
“老婆子怎么样啊,这坐飞机的味可不好受啊!”杨百顺狞笑了一声。马宝堂的老伴吓得说不出话。一会那马拖着马宝堂转回来了。只见马宝堂浑身是泥,衣服开了花,紧咬着牙关。杨百顺冷笑了一声,对马宝堂的老伴说:“怎么样?你的心也不要太狠了!”
马宝堂的老伴昏过去了。马大娘望着这一对老夫妻的惨状,想起他们两家的交情,想起马宝堂对马英的好处,她想对马宝堂说句话,可是说什么呢?她不知道。只有那无声的眼泪一个劲从眼眶里往外涌……
中村哇啦一声,那马又飞也似的跑出去了,马宝堂的身体在高低不平的地上弹了起来,马后留下一条血印。
那马喷着鼻子又一次跑回来了,马宝堂瘫痪在地上,身下流出一摊血。马大娘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只见马宝堂使劲睁开眼睛,微微地说了一句:“马英孩子做得对……”便把双眼合上了。
马大娘直愣愣地望着马宝堂惨白的脸和地下的一摊血。唉,这位善良而又正直的老人为马英花费了多少心血啊,今天又为抗日把他的血流尽了!……她的心剧烈地疼痛,她的头昏了,无限悲恸像是一卷套子塞满她的胸腔。渐渐地,渐渐地,她清醒了,她由悲恸转为自豪:她们家能够结交下这样的人;她的儿子能够有这样的老师;在这个世界上能有这样的人,用他的血去控诉这些魔鬼的罪恶,用他的血去唤醒人们起来跟魔鬼们拚,这不值得自豪吗?……她由自豪又化为力量,忍住浑身的疼痛,猛然站起来,一头撞向中村!
中村没提防,被撞得人仰椅翻,从地下爬起来一声怪叫,立刻有个鬼子将一桶洋油泼在马大娘身上。杨百顺嚓地划着洋火,他们要烧人了!
“拚!”“拚!”“跟鬼子拚了!”人群中站出几个年轻人。
杨百顺吓的一哆嗦,火灭了。
嘎嘎嘎嘎,鬼子的机关枪响了,年轻人倒在血泊中。
杨百顺又把洋火划着了,一步步朝马大娘走去。人们都把头低下来,不忍看这惨状。忽然中村一摆手,杨百顺唿的把洋火吹灭了。只见中村身边站着一人,头戴礼帽,身穿蓝绸袍子黑缎马褂,脚登一双礼服呢便鞋,手执文明棍。杨百顺慌忙走到众人面前说道:“现在有县里的维持会苏会长给大家讲话,鼓掌欢迎。”
广场上响起杨百顺单调的掌声。
苏金荣走上前厚颜无耻地讲道:“乡亲们,受惊啦,受惊啦。我苏某晚来一步,要不也不会弄成这个样子。不过,这就是大家的不对了,皇军初来,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呢?这像个什么欢迎的样子?皇军是来帮助我们统一天下的嘛!……”接着把中日亲善的道理讲了一通,最后说:“大家不要害怕,和以前一样,该种地的种地,该读书的读书,该做买卖的做买卖,回去平平安安过日子吧!”
苏金荣就这样沿村讲演,安定人心,一直讲到天黑才进城。
黑暗的夜来临了,鬼子住满全县,在各村的大街小巷到处用桌子、门板燃起了一堆堆的大火,他们让一些年轻的妇女脱得赤条条的伴着他们跳舞……不从者,便活活扔在火堆里烧死。鬼子的嚎叫声,被害者的惨叫声,此起彼落,连连不断。鬼子在许多村上放起火来,那火苗直冲向天空,人喊马叫,牲口跑得遍地都是。
日本帝国主义者,这些披着人皮的野兽,正在我们祖国的土地上疯狂地倾泻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