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二天一早就出马,上任当管家。那天是不吃肉的斋日。我奉女主人的命,买了几只肥鸡、兔子、山鸡,还有别的野味。演戏诸君不满意教会对他们的态度,所以并不严守教规。我买回家的许多荤腥,供十二位贵宾过三天狂欢节还绰绰有余。那厨娘忙了整上午。她做菜的当儿,阿珊妮也起来了,梳洗打扮,直到日中。于是来了两个戏子,是罗西米罗先生和李加都先生。接着又来了两个女戏子,是康斯丹斯和赛莉诺拉。一会儿,茀萝利蒙德也到了,陪她来的一个人活脱儿是个绝顶漂亮的公子哥儿。他的头发梳卷入时,帽上装一簇棕黄色羽毛;裤子紧得贴身,袄儿开口处露出的衬衫很讲究,上面钉着极精致的花边;他的手套和手绢都塞在剑柄的窟窿里;他的大氅也披得别有风度。
他相貌身材都很好,可是我一见就觉得有点别扭。我暗想,这位先生准是个怪物。我没看错,他果然特别。他一跑进阿珊妮的房间,就张着两臂迎上去把男女戏子一个个拥抱,做模做样,比花花公子还过火。我听他开口说话,越发相信所见不错。他咬音嚼字都拿腔作调,还配上手势和眼色。我忍不住打听萝合这位爷是谁。她道:“怪不得你诧异。这位卡罗斯·阿朗索·德·拉·房多雷利亚大爷,人家头一次见了面,听了他讲话,都像你忍不住要打听的。我把他的本来面目讲给你听。我先告诉你,这人从前是戏子,一时任性,不干这行了,后来想想一直懊悔。你留心他的黑头发没有?那是染的;他的眉毛和胡子也都是染出来的。他比老天爷的爸爸年纪还大些儿呢。可是他爹妈生了他忘记在本区登记。这点疏忽给他占了便宜,瞒掉至少二十岁年纪。这是西班牙最沾沾自喜的家伙。他活到六十岁,简直胸无点墨;忽然又要充学者,请了个先生来教他拼希腊字拉丁字。他还记熟了许多趣事,算是他编出来的,一遍遍讲给人听,到后来认真以为是自出心裁的了。他谈话就拉扯出这些趣事;可以说,他要卖弄才情,全得靠记性帮忙。据说他还是个了不起的戏子呢。我愿意志志诚诚相信这句话,可是老实说,我看不入眼。我有时听见他在这里朗诵,别的毛病不说,我觉得他咬字太装腔,再加上个颤巍巍的声音,显得那种念法已经是老古董腔调,怪可笑的了。”
萝合把这位戏界老前辈这样形容了一番。说真话,我从没见过比他举止再骄矜的人。他又卖弄自己口才,照例从夹袋里抖出两三件趣事来,讲的时候神气活现,看得出训练有素。那些男女戏子不是跑来静听的,并不做哑巴。他们就议论那些不在场的同行,说得实在不大厚道。不过这是戏子和作家的通病,不能怪他们。大家都在咬自己的伙伴儿,谈得很热闹。罗西米罗道:“咱们亲爱的同行西泽利诺玩了个新花样儿,你们几位太太没知道么?今儿早上他买了丝袜、缎带、花边,叫个小僮儿送到班子里,算是一位伯爵夫人送给他的。”房多雷利亚大爷一脸得意之色,微笑道:“真无赖!我们那时候的人老实得多,从来想不到弄这种玄虚。当然,那些贵妇人也不用我们费心,东西是她们买的,她们喜欢那样。”李加都也是这种口吻,说道:“可不是!她们现在还是那样脾气,我要是可以细说……可是这类事情,尤其里面牵涉到贵妇人的,不便多讲。”
茀萝利蒙德打断他们道:“各位先生,请别尽讲你们的艳遇了,那是世界上无人不知的。咱们来谈谈伊斯梅妮的事吧。据说那位在她身上撒漫使钱的大爷新近把她扔了。”康斯丹斯嚷道:“是啊,真有其事!我还告诉你们吧,有个小矮个儿商人本来准会把家私在她身上花光的,这回也跟她断了。我知道这事的底细。她的送信人来了个阴错阳差,把写给商人的情书送给大爷,写给大爷的情书送给商人。”茀萝利蒙德道:“我的娃娃,这可是吃了大亏了!”康斯丹斯道:“哎,那位大爷不算什么,他家产已经败得差不多了。只是那矮个子商人还刚出场呢,又没遭过风流女人的手儿,这主顾是可惜了的。”
他们饭前所谈全是这一类的话。吃饭的时候还在讲下去。我若要把那些骂别人夸自己的话一一转述,就写不完了,还是从略。阿珊妮家席终,来了个当作家的可怜虫,我且讲讲他们怎样接待。
我们那小僮儿跑来,大声对女主人说:“太太,有个人要见见您,他穿件怪肮脏的衬衫,浑身垢污,您别怪我多嘴,我看他活像个诗人。”阿珊妮道:“叫他上来。你们各位坐着别动,来的是个作家。”这人真是作家,戏院刚要了他一个悲剧,他是送我女主人的台词来的。他名叫做彼德罗·德·莫亚。他一进来对座上诸位深深鞠躬了五六次。他们身子没抬一抬,连招呼都懒得打。他对阿珊妮足恭尽礼,她只点了点头。他进屋来战兢兢局促不安,把手套帽子都掉在地下。他拣了起来,跑到我女主人跟前,献上一纸台词,那样子比向法官呈状子还要毕恭毕敬,说道:“太太,我冒昧送上您一份台词,请您赏脸收下吧。”她冷冰冰爱理不理地接了过来,人家向她恭维,她连回答都不屑。
我们这位作家并不丧气,乘机把别人的台词也分发了:一份给罗西米罗,一份给茀萝利蒙德。这两位对他也不比阿珊妮客气。戏子的生性多半是殷勤多礼的,罗西米罗也如此,可是他这时候反说些尖酸的话来侮弄那位作家。彼德罗·德·莫亚也觉知了,可是不敢回嘴,怕牵累自己的剧本。他一言不发就走了,不过我觉得他受了怠慢非常生气。我相信他气头上一定把这些该骂的戏子叫着名儿咒骂。戏子等他走了,也恭而且敬地议论那些作家。
茀萝利蒙德说:“我看这位彼德罗·德·莫亚先生走的时候很不开心。”罗西米罗嚷道:“哎!太太,你管他呢!作家也值得咱们放在心上么?要是跟他们没上没下地混在一起,就把他们惯坏了。我满知道这些轻浮家伙,他们一来就要忘其所以的。只可以把他们一辈子当奴才看待,不用怕他们受不了。他们也许生了气跟咱们疏远,可是他们写戏的瘾一发,还会找上门来;只要咱们肯演他们的戏,他们又喜出望外了。”阿珊妮道:“你说得很对,只有靠咱们成了名的作家才撇得开咱们。他们全亏咱们挣得了好地位,立刻就懒得一字不写。好在戏班子里也不在乎,看客并没有少不了他们。”
这些高论大家纷纷附和。看来作家虽然受尽戏子的怠慢,到头来还是沾了戏子的光。这些戏子以为作家比自己这类人还要低微,那实在是把作家看得贱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