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了几个钟头起来,精神舒畅,记起梅朗代斯的忠告,乘这会子主人没醒,先向那总管请个安。他见我殷勤趋奉,好像觉得面上增光。他客客气气接待我,又问我跟大爷们过这种日子惯不惯。我说还是头一遭呢,慢慢儿总会惯。
我果然过得惯,而且一来就惯。我脾气性格儿都变了,原来规矩沉着,这时一变而为活泼轻浮、嬉皮涎脸。堂安东尼欧的亲随见我摇身一变,大为恭维,说只要再来几个艳遇,就算得出风头的人物了。他说,要充漂亮人,这种事情决计少不了;个个伙伴都有女人垂青,他本人就和两位贵妇人相好。我心想这混蛋在撒谎。我说:“莫吉贡先生,你当然是个又漂亮又机灵的小子,你确有本事,不过你并不在那些贵妇人家里,她们又怎会看中你这样身份的人呢,我可不明白了。”他答道:“啊,说真话,她们不知道我是谁。我穿了主人的衣裳,还顶了他的姓名,这样去赢得她们青眼的。你听我讲来。我打扮成大少爷,装出那副气派,到公园里去,看见女人就挤眉弄眼,等到有女人回送秋波,我就盯她的梢,跟她搭话。我自称堂安东尼欧·德·桑德雷斯,求她定期幽会,她做张做致不答应,我逼着她,她就依了。如此这般,不必细说。朋友啊,我是这样勾搭女人的,劝你也学样。”
我急要做个出风头的人物,这话岂有不听的,何况我也很喜欢勾搭女人呢。我决计装成大少爷出去猎艳。我不敢在家里换装,怕人看见。我在主人衣橱里拿了一套漂亮衣裳,打成一包,带到我相识的一个矮个子理发师家里,在他那儿脱换方便。我尽力修饰了一番。理发师也帮我打扮,两人都以为打扮得尽善尽美,我就到圣吉隆公园去,料想那里准会有些艳遇。可是我不用走那么远,一桩大好的艳遇就开头了。
我穿过一条僻巷,看见一座小房子,前面停着一辆雇来的马车,有个身材苗条衣服华丽的女人正出门上车。我立刻止步瞅她,对她行礼,分明是对她很有意思。她也故意把面网一掀,露出绝代姿容,让我瞧瞧她着实值得我留情,远非我想象所及。我见了那一面有点儿眼花缭乱,那车走了,我还站在街上。我暗想:“好漂亮的脸啊!咳!我得有这么个女人才称得风流人物。看中莫吉贡的两个女人要是都像她那么美,那家伙多好福气啊。我若有这么一个,就自庆好运气了。”一面想,无意间看了看美人儿出来的那座房子,瞧见楼下客堂窗口有个老太婆向我招手。
我立刻飞也似的进去,在一间讲究的客堂里和这位年高晓事的老婆婆相见。她以为我至少是位侯爵,恭恭敬敬地招呼,说道:“大爷,我想你一定瞧不大起我这种女人,素昧平生,就招你进来。不过你要是知道我并不对人人这样,就不会见怪。看来你是朝里一位贵人吧?”我右腿一伸,把全身分量偏在左腿上,一面打断她的话道:“老奶奶,你看得准!不是我摆架子,我家是西班牙数一数二的大人家。”她答道:“看你的神气就知道。老实说,我有个癖性,爱替贵人当差。我刚在窗口看你,你好像很留意出门的那位太太。她中你意么?把心事告诉我吧。”我道:“我以朝里贵人的身份发个誓,她打动我的心了。我从没看过这等骚辣动人的娘儿。老奶奶,你成全了我们的姻缘吧,我一定重重谢你。替我们贵公子当这种差使决不吃亏,我们在这上面肯花钱。”
那老太婆道:“我跟你说过,我是一心一意伺候贵人的,我喜欢替他们当差。譬如说吧,有些女人面子上很正经,不便在家里会情人,就上这儿来。我把房子出借,让她们遂了心愿,又不失体统。”我说:“好,看来你刚替那女人行了这么个方便吧?”她道:“没那事,她是贵人家的年轻寡妇,要找个情人。不过她挑剔得厉害,你尽管好,我不知道她可看得上呢。我介绍过三位漂亮公子,她都不入眼。”我做出千拿万稳的神气,嚷道:“啊,真是的,老奶奶!只要你牵上线儿,管保成功。我倒很想跟爱挑剔的美人儿会会,瞧是个什么样儿,我还没碰到过这种人。”老太婆道:“好,你只要明天这时候来,就能偿愿。”我道:“一定来,咱们瞧罢,像我这样的大少爷还会吊不上女人么?”
我不想再找旁的遇合,就回到小个子理发师家,一心盼望着这桩事的下文。到第二天,我又刻意修饰一番,在约定时间前一个钟头就到老太婆家。她道:“大爷,你准时候来,我很感激。当然这事也值得你准时而来。我已经见过咱们那位年轻寡妇,两人谈论了你好一顿。她不让我讲,可是我很喜欢你,不由得要讲。你已经赢得她欢心,就要做有福儿郎了。咱们私下说说,那女人是好一块肥羊肉。她丈夫娶了她没多久就去世,只好比影儿一掠,她还有姑娘家一切好处呢。”有种花骚姑娘,没嫁丈夫却一点不孤寂,那老婆子想必指这种姑娘。
一会儿,这场幽会的女主角盛装艳服,依然雇了马车来了。她一进客堂,我立刻学着花花公子的腔,扭捏出风流体态,先行了五六个鞠躬礼。于是我仿佛已经混熟了,挨上去说道:“我的公主娘娘,你面前这位公子命都没有了。我从昨天起,一心一念只想着你的芳容。有一位公爵夫人刚在我心上站住脚,却给你挤出去了。”她摘下面网,答道:“我占了上风很有面光,可是还觉得美中不足。公子哥儿总喜新厌旧,据说他的心比流通的钱币还难保存。”我道:“哎,我的皇后,请你别想将来,且顾眼前。你美貌,我多情;若蒙不弃,别再三思考,咱们结个相好吧。咱们该学水手上船时那样,只看到漂洋的快乐,不去想那些风险。”
我说完情不自禁似的跪在我那美人儿脚边;又要学像个花花公子,就急急逼着她成其好事。看来她给我恳求得有点儿心动,可是觉得不该就让我如愿,她把我推开道:“别这样,你太急了,像个浪荡子的行径。我怕你别是个小荒唐鬼吧。”我嚷道:“得了,太太,那是高等女人都喜欢的,你会嫌么?看不过放荡的只有那些平民百姓家的女人。”她道:“我说不过你,算你有理吧。我知道跟你们这起大爷扭捏装腔不中用,女人得迎上半道来就你们。”又道:“我告诉你吧,你打动了我的心了,我对你的情意真是对谁也没有的;我只要问明你的家世,就决定你中选不中选了。我相信你是一位公子,而且是个有身份的人,可是我拿不准。我尽管对你有偏好,总不能把爱情扔给一个不知姓名的人。”她说的时候忸怩含羞,仿佛有伤名节似的。
堂安东尼欧的亲随告诉过我,他碰到同样难题怎样对付的。我这时记起,也想学他样儿冒充自己的主人,就对那寡妇道:“太太,我不向你隐姓瞒名,我的姓名说出来够体面的。你听见人家说起堂马狄阿斯·德·西尔华么?”她道:“听见过呀,我还告诉你吧,我在一个朋友家见过他。”我虽然脸皮练得很厚,听了有点着慌。可是我立刻定下神,靠机智转圆道:“好啊,我的天使,你认识这位先生,我——我也认识他。你既然一定要我说,我跟他是一家人。他的祖父娶的是我父亲的舅舅的内姨。你瞧,我们还算是近亲呢。我叫堂西泽。十五年前鼎鼎大名的堂范南·德·李贝拉在葡萄牙边境打仗阵亡,我是他的独养儿子。那一仗打得轰轰烈烈,我可以仔细讲给你听。不过爱情支使我及时行乐呢,这么一讲,就把千金难买的时刻虚度了。”
我说完就很情急,可是没用。那位天仙美人给我尝的一点滋味,空教我对那到不得嘴的甜头垂涎。那个狠心人儿上了等在门口的马车走了。我虽然没有如愿,有这份艳福也很欣幸。我想:“我只挨得五分光,因为那位太太是大家命妇,觉得不应该初见面就让我这个痴情颠倒的人称心如愿。她身份高贵,耽误了我好事,不过这也迟早不了几天的。”其实我也想到她或许是个极狡猾的角色。不过我宁可往好处着想,还是相信那寡妇很不错。我们临别约定隔天再见。我满想到时可以如愿,先就自得其乐了。
我回到理发师家,心里全是空中楼阁。我知道主人在赌场里,就换了衣裳去找他。他正在赌钱,我看出他是赢家,因为他不像那种冷静的赌客,大输大赢都不挂在脸上。他若手气好,就把人刻薄取笑,一脸骄盈之色;手气不好,就肝经火旺。他这次一团高兴地出了赌场,到皇家戏院去。我跟他到戏院门口,他给了我一个杜加,说道:“这是给你的吉尔·布拉斯,我今天赢了钱,也让你尝尝这彩头儿,你找伙伴玩儿去吧。半夜到阿珊妮家来找我,我跟堂阿雷克索·西侠约定在她家吃晚饭的。”他说完就进戏院去。给这个杜加的人既然要我找个伙伴花掉它,我就盘算找谁。我没盘算多久,忽然碰到堂阿雷克索的亲随克拉林,就拉他到路上第一家酒店里,两人吃喝到半夜。克拉林也奉命要上阿珊妮家,我们从酒店出来,就往那儿去。这时阿珊妮和茀萝利蒙德在楼上陪着我们主人,她们各有个贴身女用人都在楼下一间房里大说大笑;小僮儿来开了门,领我们到那间房里。
通常女用人看见两个酒醉饭饱兴致蓬勃的小伙子跑来,都不会讨厌,伺候女戏子的女用人更不用说了。可是我吃惊不小,其中一个正是那位寡妇、我以为伯爵或侯爵夫人的漂亮寡妇!她看见她那亲爱的堂西泽变成花花公子的亲随,惊异得和我不相上下。可是我们俩一点不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好笑,忍不住笑了个畅。那女人叫萝合,她乘克拉林和她女伴儿说话,就把我拉过一边,和颜悦色地伸出手来,低声说道:“拉拉手吧,堂西泽先生,咱们别彼此抱怨,还是互相称赞吧,朋友。你扮那角色真是惟妙惟肖,我串那角儿也不输于你。你说不是么?你准把我当个偷汉子取乐儿的漂亮贵妇人了。”我道:“可不是么!不过我的皇后啊,不论你是谁,我样儿虽然变了,对你的心却丝毫没变。请让我伺候你。堂西泽开的头很好,你就让堂马狄阿斯的亲随替他完工吧。”她答道:“行呀,你的本来面目我更喜欢呢。咱们是同类人物,不过你是男来我是女;我这样称赞你,可算无以复加了。我就把你归在向我拜倒的那些人里面。咱们以后不必那老太婆拉纤,你可以随意到这里来看我。我们这起做戏的女人无拘无束,常和男人乱七八糟混在一起。我承认我们有时候要带出幌子来,可是人家把这种事只当笑话;你知道,我们生来也无非是逗人发笑的。”
我们因为耳目众多,没有再说下去。大家一起谈话,兴高采烈,讲了许多用意明显而措词暧昧的话。人人都说几句。阿珊妮的女用人、我那可爱的萝合口角尤其锋利,看来她的才远胜于德。我们的主人和那些女戏子也时时哄然大笑,声音直传到我们这边,可见他们跟我们一样,也在讲至理名言。谁要把阿珊妮家这一夜的趣谈都记下来,我相信这部书对少年后生一定教益不浅。回家的时候已到,换句话说,天已经亮了,大家只好分手。克拉林跟了堂阿雷克索、我跟了堂马狄阿斯各自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