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伺候堂马狄阿斯穿衣裳,几位大爷就这样谈论着,直到我主人打扮停当出门。他就叫我跟着,同到堂范尔南·德·冈博阿说的那个酒家去。每位爷有个亲随,我就和那三个亲随跟在后面。我留意这三个用人个个模仿自己的主人,神情毕肖,不禁暗暗称奇。我是他们的新伙伴,就向他们招呼。他们还了礼,有一个把我看了几眼,说道:“老哥,瞧你这副神气,好像第一次伺候大家公子。”我答道:“咳,是啊,我新近才到马德里。”他道:“我看得出来,你有一股子土气,好像很羞缩不自在,行动有点儿呆板。可是不要紧,我担保我们马上会点拨得你灵活。”我说:“只怕是哄我吧?”他说:“没那事儿,无论什么傻瓜我们都能改造,这点你放心好了。”
我不必他多说,就知道这些同行兄弟都是好小子,我要做个机灵的用人,有他们指点再好没有了。我们到酒店里,饭菜都已经预备好,堂范尔南有先见,早上就定下的。大爷们入席,我们在旁伺候。他们谈得很乐,我听着非常有趣。他们的性格儿、他们的心思谈吐,都叫我好笑。他们真是兴高采烈,异想天开;我觉得他们是另外一种人。他们吃到末一道菜,我们就送上许多瓶头等西班牙酒,然后退到小厅上,那儿开了一桌我们吃的饭。
我立刻知道我当初小看了这几位二爷。他们不但学主人的举止,也学他们的谈吐。这些混蛋学得惟妙惟肖,只欠些华贵之气。我羡慕他们自在写意的气概,尤其钦佩他们的俏皮,觉得自己一辈子也休想那么倜傥。堂范尔南的亲随因为他主人做东,也就把我们当客人款待。他怕招待不周,叫了店主人来吩咐道:“掌柜的,把你最好的酒拿十瓶来,照例记在我们大爷账上得了。”掌柜道:“遵命,可是加斯巴先生,你可知道堂范尔南大爷已经欠了我好几顿饭钱了。要是你肯帮忙,照顾我收几个现钱……”那亲随打断他的话道:“该你的账你甭发愁,都在我身上。我主人的债跟金条一样硬呢。当然,有些债户无礼,叫法院把我们的进款扣押了,可是我们一有机会,立刻可以请求发还;那时你开上账来,我们看都不看就把钱还你。”店主人就送上酒,不问进款扣押的事;我们也姑且喝酒,等进款将来发还。我们连连喝酒祝福,彼此的称呼都借用主人家的姓氏,那情景煞是好看。堂安东尼欧的亲随叫堂范尔南的亲随冈博阿,堂范尔南的亲随叫堂安东尼欧的亲随桑德雷斯,他们也照样叫我西尔华。我们这班冒名顶姓的二爷正和那几位真名实姓的大爷一样,渐渐地喝醉了。
虽然我比不上同席诸君谈笑风生,他们倒也不嫌。里面最调皮的一个说道:“西尔华,我们要造就你呢,朋友。我看你天分不错,只是你不会因才善用。你怕说错话,就不敢随口说;可是现在许多自充俏皮的人无非逞嘴胡说罢了。你若要锋芒四射,只消乘兴信口,乱说一通;你胡说八道,人家只赞你豪放。你一百句混话里或许夹带一点儿俏皮,人家把你的胡言乱语全忘了,只记着你那点机锋,对你另眼相看。咱们那几位东家就用这法子,很有效验。谁要享风趣高妙的大名都应该这样。”
我本来就很想充才子,一听他们传授的秘诀,觉得并非难事,应该记住这个窍门。我当场试验,仗着酒力,果然有效。那无非是信口胡扯,一大串荒唐话里碰巧有几分风趣,赢得大家叫好。我这番尝试以后,胆子大了,就抖擞精神说俏皮话,可巧又很成功。
刚才在街上跟我说话的那位同行弟兄道:“好啊!你的土气不是磨掉些了么?你跟我们才混了两个钟头,已经换了个人,以后一天天还眼看着你变样子呢。你瞧,这就是伺候贵家公子的好处,能增长智慧,在平头百姓家就不会这样。”我答道:“那还用说么?所以今后我只愿意伺候贵人了。”堂范尔南的亲随醉醺醺地嚷道:“说得好,平头百姓哪里配使唤咱们这种大才。嗨,诸位,咱们来发个誓,一辈子不伺候那种小人。咱们凭斯堤克斯起个誓! ”大家齐声附和,手擎酒杯,笑闹着发了个誓。我们直喝到主人散席才罢。那时候才半夜,我的伙伴儿都以为他们太不贪杯了。这起爷们老早散席,其实无非要去找皇宫左近一个很有艳名的女人,她那儿不分昼夜都门户洞开,让人家去取乐。这女人大概有三十五到四十岁光景,依然十分美丽,也很有风趣,应酬功夫非常到家,因此她的余姿剩色据说卖得比开始梳栊的时候还贵。她家还常有两三个头等的风骚女人,所以越发门庭若市。那些客人下午赌钱,接着吃晚饭,通宵喝酒作乐。我们跟主人在那儿盘桓到天亮,并不厌倦,因为他们和女主人在一起,我们就跟女用人玩儿。到天亮我们才分手,各自回家睡觉。
我主人照常十二点起来,穿衣出门。我跟他到堂安东尼欧·桑德雷斯家,碰见一个人,叫做堂阿尔华·德·阿古尼亚。这位爷已经上了年纪,是风月场中的大师。年轻子弟想做风流公子,都跟他学。他指点他们寻欢作乐,教他们出风头、挥霍家产。反正他自己的家当早已败光,不用再担心了。三位爷见面拥抱一番,桑德雷斯就对我主人说:“真的,堂马狄阿斯,你来得再巧没有!堂阿尔华要带我上一个市民家里去,他今儿请泽内德侯爵和堂如安·德·蒙加德吃饭,我希望你也去。”堂马狄阿斯道:“那人叫什么名字?”堂阿尔华道:“他叫格瑞果留·德·诺瑞加,我用不了费几句话,你就知道那年轻人是什么样人。他父亲是个有钱的珠宝商,到外国做买卖去了,留下大宗进款给儿子花。格瑞果留是个傻瓜,生就败家子的脾气,自命为花花公子,不问自己是不是那个材料,硬要充俏皮。他向我请教。我正在教导他,我可以对两位担保,他经我指点,进境很快。他生利的本钱已经花掉不少了。”桑德雷斯嚷道:“还用说么!这位市民将来准进卑田院。”又道:“哎,堂马狄阿斯,咱们跟这家伙交个朋友,帮他败完家产吧。”我主人道:“好哇!这起暴发小子想冒充咱们这种人呢,我看见他们倾家荡产真是高兴。譬如说吧,那个包税员的儿子又爱赌钱又爱高攀阔人,弄得连自己的住房都卖掉,我瞧他倒霉,觉得有趣极了。”堂安东尼欧道:“啊,这人可怜不足惜,他穷了还像阔的时候那样自以为了不得。”
桑德雷斯和我主人跟了堂阿尔华到格瑞果留·德·诺瑞加家。莫吉贡和我跟着去,两人有白食可吃,可以帮着把那市民家败光,都非常高兴。我们一进门看见许多人忙着备饭,我们闻到炖肉的香气,就知道味道一定好。泽内德侯爵和堂如安·德·蒙加德刚到。我觉得这家主人是个大傻瓜。他硬要装出花花公子的神气,那几位好比绝妙的原本,他就像拙手临摹的仿本;干脆说吧,就是个笨伯想装得潇洒自在。你设想这样一个人给五个刻薄鬼围住,一个个都存心作弄他,还要大大破费他。堂阿尔华见面应酬了几句,说道:“诸位,我替你们介绍这位十足地道的绅士格瑞果留·德·诺瑞加先生。他的长处真是说不尽。你们可知道他满肚子都是学问么?随你们问他哪一门,从精微严密的论理学到拼法,他都一样的棒。”那商人笑得一副丑相,打断他道:“唷!太过奖了。阿尔华先生,我可以回敬你一句,你才是所谓学问渊深呢。”堂阿尔华答道:“我并没想讨你这种隽妙的赞语,可是说实话,诸位先生,格瑞果留先生将来一定是个名人。”堂安东尼欧道:“他结交人最有眼光,我就喜欢他这一点,我觉得这比拼法还重要。他跟平头百姓毫无来往,专好结交公子哥儿,破费多少满不在乎。可见他志趣高尚,我很倾倒。这才是所谓钱花得不俗,花得不冤。”
这类的冷嘲热讽只开了个头,后面还有一大堆呢。可怜格瑞果留成了众矢之的。那些花花公子你一言我一语奚落他,那傻子全听不出话中有刺,却死心眼儿只听懂字面上的意思,很喜欢这几位客人;他遭人戏弄,还好像受了恩宠似的。总而言之,客人一面喝酒,一面就拿他开玩笑。他们喝到天黑,又喝到天亮。我们也学主人的样放怀痛饮。从这个市民家出来的时候,主仆都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