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出酒店分手的时候,我主人恰从街上过。他瞧见我了;我还看见他瞅了那大头领好几眼。我想他碰见我跟这样个人在一起大概很诧异。罗朗都的相貌决不像规矩人。他是大高个子,长脸蛋,鼻子像鹦哥嘴,虽然形状不算凶恶,却十足的一副流氓相。
我猜得不错。那天晚上,堂贝尔那念念不忘大头领的那副相貌。要是我胆敢讲大头领的许多妙事,他准听得进。他说:“吉尔·布拉斯,我刚才看见你跟一个高高大大的流氓在一起,那是谁啊?”我说是个公差。我以为他听了这话就满意了,不会再多问,可是他还细细盘问。我记着罗朗都的恫吓,所以很窘。他看我那样子,立刻剪断话,上床睡了。第二天早上,我照常伺候他完毕,他数给我的不是六个瑞阿尔,却是六个杜加,说道:“朋友,这个你拿去,你服侍我到今天,这是赏你的。你另外找事吧。有那样好相识的亲随我吃不消。”我想解释一下,就说那公差是我在瓦拉多利行医的时候治病认识的。我主人道:“好得很,推托得很巧。你应该昨儿晚上不慌不忙就这么回答。”我说:“先生,我实在是谨慎起见没敢说,所以为难。”他轻轻拍着我肩膀道:“当然,你谨慎得很!我没想到你这样调皮。走吧,孩子,我不用你了,跟公差来往的用人不合我的脾胃。”
我立刻把坏消息告诉梅朗代斯。他安慰我说,要荐我个更好的人家。过了几天,他果然对我说道:“吉尔·布拉斯朋友,我来报告一桩梦想不到的喜事!你可以弄到个天字第一号的好差使了。我想荐你去伺候堂马狄阿斯·德·西尔华。他是名门望族,人家称为花花公子的那种大少爷。承他赏脸,是我的主顾。其实他来买了料子总欠账,不过跟这起大爷交易不吃亏,他们常会娶到有家私的老婆替他们还债;即使不然,内行人跟他们做买卖,价钱总抬得很高,只要收二成半的账就不亏本了。堂马狄阿斯的总管是我的好朋友。咱们找他去吧。他要亲自带你见东家去,而且你可以拿稳,他看我面上一定很看顾你。”
我们一路到堂马狄阿斯的寓所去,那商人说:“我想该把那总管的性格儿告诉你,让你心里有个谱儿。他名叫格瑞果利欧·罗德利盖斯。我私下跟你说说,这人是下贱出身,自己觉得善于经纪,就施展天才,做过两家的总管,人家败光,他就发了财。我告诉你,他很爱面子,喜欢别的用人拍他马屁。他们要向主人求点儿恩典,得先去求他;要是跳过他的头,他总有现成的借口,不是叫主人取消成命,就是叫用人得不到实惠。吉尔·布拉斯,你以后这样办法:宁可不趋奉主人,可是得趋奉罗德利盖斯大爷,尽心竭力讨他的好。他喜欢了你,好处大着呢。他就不会拖欠你的工钱;你要是有本领巴结得他信任,他还会给你些小骨头啃啃。他手里的骨头多的是!堂马狄阿斯是个大少爷,只想寻欢取乐,一点不耐烦过问家务。做总管的在这种人家多合适啊!”
我们到那寓所,找罗德利盖斯先生说话。门上人说他在自己房里。他果然在那儿,一起还有个农夫模样的人,拿着一只蓝帆布口袋,里面满满的都是钱。那总管的脸色看来比伤春女子的还要青黄。他向梅朗代斯张臂相迎,那商人也张臂赶上去,两人亲热地拥抱,这副表情多半是装出来的。于是他们就谈到我的事。罗德利盖斯先把我从头到脚细细看了一遍,很客气地说,堂马狄阿斯正用得着我这样个人,他愿意带我去见见。于是梅朗代斯说他对我怎么关切,请总管照拂,又恭维了一大泡,就撇下我走了。他走之后,罗德利盖斯说:“等我打发了这个乡下佬,立刻带你上去见我主人。”他就到那农夫跟前,接过口袋,说道:“达雷果 ,咱们来点点这里是不是五百比斯多。”他亲手点钱,数目不错,就出个收条给农夫,打发他走。他又把钱装进口袋,说道:“咱们现在可以去见我主人了。他常是中午起床,这会子快一点钟了,他该起来了。”
堂马狄阿斯果然刚起来。他便装靠在安乐椅里,一条腿跨在扶手上,身子一摇一晃的正在研那烟叶子 。一个跟班的暂充贴身用人,伺候在旁,正和他说着话儿。总管道:“大爷,我大胆找了这小伙子来替您前天撵走的那个。卖呢绒给您的梅朗代斯是他保人。他说这小子能干,我想您一定觉得他很不错。”那位大少爷道:“成,你荐来的人,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总是要的。我就用他做个贴身用人,这事讲定了。”接着道:“罗德利盖斯,咱们谈谈别的事情吧。你来得恰好,我正要叫人去找你。亲爱的罗德利盖斯,我要告诉你个坏消息。我昨夜赌运不好,手里一百比斯多输光不算,还用名誉担保欠下二百比斯多的债。你知道上等人把清偿这种债务看得多么重。我们讲信义,其实只是这项赌账一点不拆烂污,别的债目我们并不认真偿还。你务必立刻筹出二百比斯多,送到贝德罗萨伯爵夫人家去。”总管道:“大爷,这话说来容易做来难。请问您,叫我到哪儿去弄这笔钱啊?您那些佃户一个子儿也不拿出来,随我怎么吓唬他们也没用。可是我得把您这份人家撑得像模像样,还得耗尽心血筹钱给您花。我实在是谢天照应,直到如今还支应得过;可是已经山穷水尽,再没有办法了。”堂马狄阿斯打断他道:“这些话说也没用,你啰啰嗦嗦的只叫我心烦。罗德利盖斯啊,你要我改过自新,亲自料理家务来当消遣么?我这么个寻欢作乐的人,这来倒是怪有趣味的!”总管道:“别性急,照这样下去,我瞧您不久就可以把这类麻烦永远摆脱了。”那大少爷烦躁道:“你烦得我要死。让我糊里糊涂地把家产败光好了。我跟你说,我要二百比斯多,非有不可。”罗德利盖斯道:“那么我去找那个重利放债给你的小老头儿商量一下,怎么样?”堂马狄阿斯道:“随你找他妈的谁商量去,只要替我弄到二百比斯多,别的我不管。”
他焦躁地说完这话,总管就出去了。这时来了个贵家公子,叫做堂安东尼欧·德·桑德雷斯。他对我主人道:“朋友,你怎么了?我看你气色不佳,满面怒容。谁招你生气了?准是方才出去的那个混蛋。”堂马狄阿斯答道:“是啊,那是我的总管。他每次跟我谈话总叫我受一顿罪。他跟我讲家务,说我快把家私吃尽花光了。那畜生!倒仿佛是他在赔钱呢。”堂安东尼欧道:“朋友啊,我跟你同病相怜。我的管账跟你的总管一样混账。那混蛋经我再三再四的吩咐,筹了些钱来,就好像是他自己掏腰包给我的。他老对我讲一大套道理,他说:‘先生,你这就完蛋了,你的进账扣押起来了。’我只可以打断他,免得他多说废话。”堂马狄阿斯道:“糟的是咱们少不了那种人,那是一种少不得的坏东西。 ”桑德雷斯道:“我也是这个意思,不过……”他说着放声大笑道:“你听啊,我忽然想出一个怪有趣的主意,没有更妙的了。咱们跟总管交涉的时候那种严肃的情景可以变得滑稽,咱们懊恼的事可以变得有趣。你听我说:你要的钱归我去问你的总管要;你也替我去问我的管账要钱。随他们讲多少道理,咱们可以平心静气地听。你的总管就对我来报账,我的管账对你报账。我只听他数说你的荒唐,你只看到我的荒唐。咱们这就好玩儿了。”
这番妙论引起许多趣谈,两位少爷都乐了,说得兴高采烈。格瑞果利欧·罗德利盖斯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话。他背后跟着个秃脑瓜儿的小老头子,秃得几乎一毛不着。堂安东尼欧就要走,说道:“再见,堂马狄阿斯,咱们回头见。我走了,让你跟他们两位一起吧,你们准有什么正经事要商量。”我主人道:“哎,我没事儿,别走,你在这儿不要紧。这位老成持重的老头儿是上等人,他按二十分利借钱给我。”桑德雷斯大惊小怪地嚷道:“啊呀!二十分利!恭喜你碰到这样好人。人家对我可没这么宽,我是出了金子的价钱买银子。我借钱总是三十三分利。”那重利盘剥的老头儿就说:“多高的利息呀!那些混蛋!他们也想到死后有天堂地狱的报应么?怪不得人家要把放利钱的人那样痛骂呢。就因为里面有些人重利盘剥,坏了我们的名誉体面。我呀,放债不过是与人方便;要是同行都像我一样,我们不至于那么挨骂。啊,要是这年头儿还像从前那么好,我借钱给你不要利息;虽说现在钱少,我要二十分利简直还于心不安呢。可是银子好像回到地底下去了,都没有了,现钱太希罕,所以我也没法儿一味讲究道德。”
他接着问我主人:“你要多少钱啊?”堂马狄阿斯道:“我要二百比斯多。”那重利盘剥的人说:“我口袋里有四百比斯多,只要给你一半就行。”他一面说,一面从他那长袍底下拉出一只蓝帆布口袋,好像就是刚才农夫达雷果装五百比斯多给罗德利盖斯的那一只。我立刻看透了怎么回事,恍然明白梅朗代斯称赞那总管有手段果然不错。老头儿把袋里的钱全倒在桌上,一一点数。我主人一见,贪心顿起,看中了整笔钱了,就对那放高利的说:“戴公米尔加多先生 ,我仔细想了想,我真是个大傻瓜。我只想还债,没想到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了,明天还得来找你。我想这四百比斯多我一股脑儿都要了吧,免得劳你再来。”老头儿道:“先生,我预备留一份给一个好人。他是位学士,承袭了大家私,发慈悲都花在年轻姑娘身上,要她们脱离繁华世界,还布置房子供她们退隐。不过你既然这一笔钱都要,不妨全拿去,只是别忘了抵押。”罗德利盖斯插嘴道:“抵押稳靠得住。”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字据道:“这期票上只要请堂马狄阿斯大爷签上个字,凭票可问他佃户达雷果要五百比斯多,那人是蒙德雅的富农。”放高利的说:“这就成了,我一点儿不作难人,只要这办法有道理,我就爽爽快快的一口答应。”总管把笔交给我主人,我主人并不看看字据上写的什么,他嘴里吹着口哨,签上了名字。
这事办完,老头儿告辞。我主人跑上去拥抱他道:“再见,放高利贷的先生,我全凭你做主。我不懂人家为什么说你们这种人是混蛋,我觉得国家少不了你们。你们是成千成百个公子哥儿的定心丸,入不敷出的大爷们的财源。”桑德雷斯嚷道:“你说得对!放高利的都是上等人,对他们百般敬礼都不算过分。我看二十分利这一点上,也要拥抱他一番。”他说着也上来拥抱。两位花花公子闹着玩儿,把他推来搡去,就像打网球的拍着个皮球。他们推搡了好一顿,才让他跟总管出去。其实他们倒该拥抱那总管,还另外赏他些东西。
罗德利盖斯和他的走狗出去了,我和那跟班都在屋里,堂马狄阿斯就叫他把一半比斯多去送还贝德罗萨伯爵夫人,自己把其余一半装在随身一只长长的绣金的钱袋里。他手里有钱,得意之至,高高兴兴地对堂安东尼欧道:“咱们今天干些什么事儿呀?商量商量吧。”桑德雷斯答道:“说这句话就不愧是个有见识的人了。好呀,咱们想想。”他们正在盘算怎么消遣这一天,外面又来了两位大爷。那是堂阿雷克索·西侠和堂范尔南·德·冈博阿,都跟我主人差不多年纪,在二十八至三十岁之间。这四位爷一见面就亲亲热热的我拥你抱,好像已经十年阔别似的。堂范尔南是个笑呵呵的胖子,他对堂马狄阿斯和堂安东尼欧道:“你们两位今天在哪儿吃饭?要是没有别的约,我带你们到一个酒店里去。那儿的酒简直是天上神仙喝的。我昨天在那店里吃晚饭,今儿早上五六点钟才出来。”我主人嚷道:“但愿我昨夜也像你那么乖乖地过,就不会输钱了。”
桑德雷斯道:“我啊,昨儿晚上有个新消遣,因为我喜欢新鲜玩意儿。人要活得有趣,全靠翻着花样玩儿。我朋友带我到个人家,主人是那种公不忘私的包税员。他家很富丽堂皇,也很雅致,酒菜办得在行,可是主人真可笑,逗得我直乐。他是包税局那班人里最鄙俗的一个,却要装贵人气派。他老婆是个丑八怪,也做出千娇百媚,说了多少傻话,又带着比斯盖乡音,越显得蠢。而且同席还有四五个孩子,由家庭教师陪着。你们想吧,这一席合家欢逗得我多乐呀!”
堂阿雷克索·西侠道:“诸位先生,我昨晚在女戏子阿珊妮家吃的晚饭。同席六个人:阿珊妮、茀萝利蒙德和她的一位风骚朋友、泽内德侯爵、堂如安·德·蒙加德,还有我。我们喝了一夜酒,说些风流放诞的话。多乐呀!当然阿珊妮和茀萝利蒙德没什么头脑,不过她们是风月场里的老手,也就充得聪明伶俐。她们是那种高兴活泼、爱闹爱笑的女人,不是比规规矩矩的女人好一百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