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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威廉·萨默塞特·毛姆是二十世纪英国著名的小说家、剧作家和散文家。他出生在巴黎,十岁时父母双亡,由他的叔叔接回英国抚养,在寄宿学校里长大,少年时的生活非常阴郁和凄苦。他先在坎特伯雷读书,后来又到海德堡求学。一八九二年他进伦敦托马斯医院学习,两年后参加实习,但是从未开业。一八九七年他出版了第一部小说《兰贝斯的丽莎》,从此便开始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先在法国红十字会服务,后来在英国情报部门工作。一九三○年以后,他定居法国南部的海滨胜地里维埃拉。在这段时间里,毛姆创作了大量的小说和剧作。一九四八年以后,他开始撰写回忆录及评论文章。鉴于他在文学创作中取得的成功,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牛津大学曾授予他荣誉博士学位,英国女王也授予他“骑士”称号。毛姆于一九六五年病逝,终年九十一岁。

毛姆在十九世纪末叶开始写作,但是他的主要创作活动时期是在二十世纪的开头四十多年。他先写小说,但是早期作品并没有引起热烈的反响,于是转而创作戏剧,从一九○三到一九三三年,他一共编写了近三十个剧本。一时间成为当时英国最受欢迎的剧作家之一。他的剧作大都情节紧凑,对话生动,可是在内容和深度方面均不及他的小说创作。毛姆一生创作了《人性的枷锁》《月亮与六便士》《寻欢作乐》和《刀锋》等二十部长篇小说,一百多篇短篇小说。虽然他不无自嘲地认为他只是一个“极为出色的二流作家”,但他却是二十世纪英国文学界为数不多的一个雅俗共赏的作家。在他一生的经历中,法国文化、海外游历和学医生涯这三件事对他的文学创作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他推崇法国文化,师从法国自然主义作家特别是莫泊桑的写作技巧,总是冷静地通过情节的描写来刻画人物的性格,并且对他们作出含蓄而又深刻的褒贬。广泛的海外游历又大大丰富了他的写作素材,而为时不久的学医生涯又教会了他以临床解剖的方式超然地剖析人生和社会。毛姆主张故事要有完整性、连贯性和一致性,而且要求自己的作品在语言上必须以明晰、朴素与和谐为目标。因而毛姆的小说都有故事曲折生动、文字明净流畅的特点,这使毛姆不仅在英语世界里,而且通过翻译在其他语言世界里都长期拥有大批热情的读者。

《人性的枷锁》出版于一九一五年,是毛姆最重要的小说之一。作品以作者早年的生活为依据,但它“并不是一部自传,而是一部自传体小说,事实与虚构密不可分地交织在一起” 。小说主人公菲利普从孩提时代起三十年的人生经历,实际也表现了毛姆本人在旧教育制度下孤独与凄苦的学生生活,为摆脱各种社会的陈规积习所作的斗争,对宗教的反叛,所遭受的爱情的折磨,以及对新的哲学信仰和生活道路的探求。小说是作者早年生活与思想的忠实坦诚的记录。

菲利普不幸九岁丧母,由当牧师的大伯收养,从温暖舒适的母爱中一下子被投入到冷漠残酷的陌生世界。他的大伯陈腐专横,满口仁义道德,心里却十分自私,爱财如命。菲利普深感不幸,就以读书解闷,但书籍所激发的幻想又使现实显得更加惨痛。不久菲利普进入寄宿学校,因有一只脚生来畸形而受尽嘲弄讥笑,于是变得更加孤僻不群。菲利普逐渐对宗教失去信心,在家庭与学校安排他以宗教为一生职业时,他终于作出了大胆的叛逆行动。他出走德国海德堡,学习德语和法语,几经周折后,又到巴黎学习绘画。菲利普后来因感到自己缺乏艺术天才而放弃学画,在接下去的五年学医生涯中,又陷入了一场漫长曲折的爱情纠葛。他迷恋上一个名叫米尔德丽德的女招待,尽管这个脸色苍白、故作娴雅的姑娘庸俗浅薄、轻佻放荡,菲利普却陷入情网而无力自拔。后来随着这个姑娘沦落风尘,菲利普终于摆脱了对她的痴迷。小说结尾菲利普与一位善良纯朴的姑娘结合,开始了新的生活。

《人性的枷锁》是一部典型的成长小说,通过叙述菲利普从童年时代起三十年的生活经历,反映了他的痛苦、彷徨、失望、挫折和探索,以及逐步摆脱各种枷锁,寻找生命意义,走向成熟,获得精神解放的过程。小说的书名出自荷兰哲学家斯宾诺莎的《伦理学》的第四卷的标题。斯宾诺莎认为:人屈从于感情,有如套上了枷锁;只有运用理智,人才能获得自由。菲利普在追求自由发展的过程中所面临的各种枷锁包括冷酷、严厉的英国公学所体现的不合理的教育制度和宗教虚幻教义的禁锢,对情爱的盲目狂热与沉溺,对他大伯在经济上的依赖,生活的窘迫以及因脚有残疾所造成的心理压抑。总的说来,可以归纳为宗教、情感和金钱三个方面的枷锁。

菲利普是在弥漫着宗教气息的环境里长大的,但他很早就切身体会到宗教的虚幻。在菲利普十二岁那年,学校里掀起了一阵笃信宗教的浪潮,他变得非常虔诚,他先是在《福音书》里读到,而后又在大教堂牧师布道时听到关于“只要信念坚定就能移山”的基督信条;等到圣诞节回到家里,经过他大伯的一番解释,他对上帝具有的回天神力更是深信不疑。于是便每天热烈地祈求万能的上帝在他假期结束前医治好他的残疾。到了回学校的前一天晚上,他甚至不顾严寒,光着身子,跪在光秃秃的地板上向上帝祷告,可是他的跛足并没有丝毫改变,上帝对他的祷告无动于衷。如果说菲利普那时还只是朦朦胧胧地意识到宗教信仰的虚妄,那么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有了选择判断的能力,便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个人为什么非得信奉上帝”的呐喊,彻底与宗教决裂了。

宗教信仰破灭后的菲利普开始转向对爱的渴望,向往一种听凭内心情感和激情的生活。“菲利普一直把爱情看作令人销魂荡魄的感受,一旦陷入情网,整个世界就似乎变得好像春天那样美好,他一直在期待着那种如痴如醉的欢乐。”虽然菲利普同好几个女子有过密切交往,但他真正的情感枷锁来自米尔德丽德。这个在点心店当女招待的姑娘生性虚荣,态度傲慢,相貌平常,几乎没有什么娇媚动人之处,然而菲利普却疯狂地爱上了她,他明知这样的女子全然不懂得爱情,也根本与自己不相匹配,但他却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在同米尔德丽德的交往过程中,菲利普完全失去了理智,无法抵制情欲的冲击。他很想从这种叫他感到难堪的爱情中解脱出来,但却被情欲的枷锁牢牢束缚,放纵地顺从本能的冲动。菲利普一味沉湎于米尔德丽德的肉体,就像魔鬼附体一样,他成了爱情的奴隶。为了博得米尔德丽德的好感,菲利普不顾自己有限的经济来源,在她身上大肆挥霍钱财,甚至荒废了自己的学业。可是米尔德丽德却根本不把他放在心上,只知道对他加以利用。她在遭到已有家室的米勒抛弃后,又跑回来向菲利普求助,随后竟又再次耍弄菲利普,与菲利普的朋友格里菲思私奔。米尔德丽德经历了这样两次痛苦的伤害,沦为街头的妓女,直到这时菲利普才失去了原来对她的那种痴迷的恋情,逐渐从情感的枷锁中摆脱出来。当米尔德丽德最后一次出现在菲利普面前时,菲利普对她已不抱任何幻想,有的只是医生对病人的好意规劝,他对米尔德丽德的感情早已死去。

贯穿整部小说,菲利普还面临着经济方面的枷锁。他对大伯长期的经济上的依赖;因股票投机而失去仅有的钱财后在商店当顾客招待员的辛苦奔忙,以及实习行医时目睹的下层社会人士的种种贫困惨状,这一切都使他感到一个人要是手头没有钱,就会变得委琐吝啬,心胸狭隘,不能自由发展。作者在小说中借阿米特拉诺美术学校的画师富瓦内的口,把金钱比作“人的第六感官”,用以说明金钱对人们的束缚。

菲利普在摈弃宗教信仰,摆脱令他窒息和困厄的情感、金钱枷锁的同时,始终艰难地探寻着人生的意义。菲利普发现自己周围不少人的生活似乎毫无价值,徒劳无功。他觉得他伯母过的那种生活毫无意义,只是成天尽心地照料着她那冷漠自私的丈夫。他在德国时的法语教师迪克罗最终似乎“意识到自己一生所追求的目标原来并不值得探求”。给他充当模特儿的米格尔·阿胡里亚充满雄心壮志,力图成为一个优秀作家,但他却思想平庸,缺乏才华。至于立志献身艺术、却毫无天赋的范妮·普里斯的结局更是凄惨,最后竟由于无法忍受饥饿的煎熬而上吊自尽,在世上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好像世上从来就没有过她这样一个人似的。他们似乎都为一种不可思议、难以抗拒的力量所左右,根本无法掌握和控制自己的命运,并且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最后在听到朋友海沃德的死讯后,菲利普前往大英博物馆去散心解闷,才一下子领悟了诗人克朗肖赠送给他的那块波斯地毯所体现的人生含义。“答案相当明显:人生毫无意义……人活着也没有目的。他出生还是不出生,活着还是死去,都无关紧要。生命微不足道,而死亡也无足轻重。”有了这种对于人生真谛的顿悟,他就再也无须探求残忍、愚蠢、疾病、痛苦和死亡的根源,无须解释那么多白白浪费的、毫无价值的生命,无须根据任何既定不变的规划来衡量自己的行为是否合适了。菲利普又一次产生了一种自由的感觉:“在他看来,生活的最后一副重担从他的肩上卸了下来,他平生头一次感到彻底自由了。”

不少读者和评论家认为小说的结尾安排得不够自然合理,缺乏说服力,他们没有注意到菲利普在获得上述感悟后思想上所起的根本变化。他不再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而是心情平静地接受生活给予的一切。他开始认识到人生的成功与失败并无什么意义,他所遭受的所有不幸都只不过是他精美的人生图案的装饰而已,不幸与幸福都不过是他人生图案的一部分。他不断告诫自己必须愉快地接受一切:幸福与痛苦,丰富多彩与枯燥乏味,只有接受生活给予的一切,才能使自己的人生的图案更加绚丽多彩。最终菲利普和他朋友阿特尔涅的女儿莎莉的结合,标志着他在感情和心理上的成熟。莎莉并不是一个富有浪漫色彩的理想对象,而菲利普对她的爱也并不含有痴迷冲动的性质。毛姆在《总结》一书中探讨了两种类型的爱:“纯粹而单纯的爱,也就是性爱和仁慈的爱。”尽管前者给人带来狂热兴奋的感觉,但往往难以持久,无法获得美满幸福的结局。相反仁慈的爱却不会那样昙花一现,更加接近于关爱和友情。总之,它是“善的较好的一面”。

在《总结》的最后几章,毛姆论述了“真、美、善”三种价值。他认为这些价值“给人一种幻觉,觉得通过它们便能摆脱人性的枷锁”。菲利普摆脱束缚、走向自由的故事实际上也是对这三种价值的探求。小说的前半部着重于“真与美”的主题,后半部则着重于“善”的主题。米尔德丽德和格里菲思的背信弃义与阿特尔涅一家的仁慈善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毛姆在《总结》一书的末尾认为“善”的价值超过了其他两项价值。菲利普最终决定跟莎莉(阿特尔涅家的一员)结婚实际也是对“善”所做的选择,同时也表现了毛姆本人所喜爱的婚姻图景。

《人性的枷锁》于一九一五年问世后,最初在文学评论界并没有引起十分热烈的反响。不少评论家认为小说的篇幅过于冗长,同时对小说主人公菲利普敏感病态的性格以及他对米尔德丽德的痴迷眷恋深为不满,认为作者不该在菲利普与米尔德丽德的关系上大费周章。只有美国小说家西奥多·德莱塞在一九一五年十二月的《新共和》上发表了一篇题为“现实主义者眼中的《人性的枷锁》”的文章,对这部小说大加赞赏,认为这是“一部极为重要的著作”,“我们所看到的是一块编织着人生的痛苦与欢乐的地毯”,并把毛姆称为“天才作家”。这部小说始终受到普通读者的欢迎,在出版后一直长印不衰,未曾绝版,同时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成为收入《现代丛书》中的几本最受读者欢迎的作品之一。这种情况也逐渐引起许多学者、评论家的重视。早在一九二五年,评论家马库斯·奥里利厄斯·古德里奇在《纽约时报》发表的一篇书评中就断言《人性的枷锁》是一部“经典名著”。评论家多罗西娅·曼在同一年发表的评论文章中也写道:“我真希望看到那种时刻的到来:即一个博览群书的人会不愿承认他没有读过《人性的枷锁》,正如他羞于承认他没有看过莎士比亚的剧本一样。”实际上,那样的时刻似乎早就来到了。当代美国著名作家戈尔·维达尔在一九九○年的一篇文章中承认:“对于我们这一代作家来说,如果他为人坦诚的话,很难装作对萨默塞特·毛姆的作品反应淡漠……十七岁的时候,我就阅读了莎士比亚的所有剧作、毛姆的所有作品。”

《人性的枷锁》结构严谨,布局均衡,虽然人物众多,场景不时在英国和欧洲大陆之间转换,但层次分明,井然有序,在出版百年后的今天仍然深受广大读者的喜爱,一九九八年美国现代图书公司评选的二十世纪一百部最佳英文小说,以及二○一三年英国《卫报》选出的一百部最佳英文小说里,《人性的枷锁》均名列其中,充分说明这部作品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人性的枷锁》不仅是毛姆最重要的作品,而且也是受到读者广泛阅读的二十世纪的小说之一。

龚容
二〇一五年五月 RLne1TR84a10iJmtDsQc8IBt/7StHf3B+v7KMkXz0yLVmL98W+Y/GbCY3H46PdO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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