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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菲利普一向过的是独生子女那种孤寂的生活,因此到了牧师公馆以后,也不见得就比母亲在世时更冷清寂寞。他跟玛丽·安成了朋友。玛丽·安是个渔民的女儿,身材矮小,胖乎乎的,年纪三十五岁。她十八岁那年就来到牧师家,这是她帮佣的头一户人家,她也不打算离开这儿;但是她经常拿自己可能出嫁来作为对付生性胆小的男女东家的武器。她父母住在港口街附近的一所小屋里。她有时晚上外出去看望他们。她讲的那些有关大海的故事引发了菲利普的想象。港口附近狭窄的街巷,经过他幼小的心灵想象,都变得充满了传奇色彩。有天晚上,菲利普问是不是可以跟玛丽·安一块儿回去,但伯母生怕他会染上什么疾病,而大伯则说不良的交游有损良好的举止 。凯里先生素来不喜欢那些打鱼的人,嫌他们粗野无礼,而且又去非教区教堂做礼拜。可是菲利普觉得,待在厨房要比待在饭厅更加自在;一有机会,他就把玩具拿到厨房里去玩。伯母倒并没感到不安。她不喜欢屋子里乱七八糟;不过她也承认,男孩子免不了脏兮兮的,因此她宁可让他把厨房弄得脏乱不堪。平时,只要菲利普略微有点儿坐立不安,凯里先生就显得相当烦躁,说真该送他去上学了。凯里太太却觉得菲利普还没有到上学的年岁,她对这个失去母亲的孩子十分同情,很想赢得孩子的好感,做法却不够灵巧。孩子感到害臊,总是紧绷着脸接受她做出的各种亲切表示,这叫她感到相当难堪。有时候,她听到菲利普在厨房里发出嗓门刺耳的笑声,可是只要自己一走进厨房,孩子就马上闷声不响了。玛丽·安解释所开的玩笑时,菲利普就涨红了脸。凯里太太听了,却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地方,只是勉强地笑笑。

“威廉,他待在玛丽·安身边似乎比跟我们在一起更快乐。”她回进屋来,干针线活的时候说。

“看得出来,这孩子缺少教养。得好好管教一下。”

菲利普到这儿以后的第二个星期天,发生了一桩倒霉的事。午饭以后,凯里先生照常到客厅去小睡片刻,但那天他心情烦躁,怎么都睡不着。上午牧师用几盏烛台来装饰教堂圣坛,却受到乔赛亚·格雷夫斯的强烈反对。这几盏烛台是他从特坎伯雷买来的旧货,他觉得它们看上去很有气派。可是乔赛亚·格雷夫斯认为那是天主教的玩意儿。这样的嘲讽总能引起牧师的怒火。当年牛津运动 兴起的时期,他正在牛津念书,后来那场运动以爱德华·曼宁 脱离国教而告终。他对罗马天主教多少有些同情。他很乐意把黑马厩低教会派 教区的礼拜仪式搞得比平常隆重一些,在他的心灵深处,对于那种排成行列、烛光明亮的场面不胜向往。他不赞成在仪式上焚香,也讨厌新教徒这个称呼,而把自己称作天主教徒。他老是说,那些信奉罗马公教的人,由于需要一个体现自己身份的称号,才成了罗马天主教徒;实际上,英国国教才是最美好、最充分、最堂皇地体现其确切含义的“天主之教”。一想到刮得光溜溜的脸使自己显得像个天主教教士,他就很高兴;而他年轻时那副苦行僧的样子,更给人这样的印象。他经常对人讲起自己在布伦 度假时的一段经历(那次也跟他往常度假时一样,为了省钱,妻子没有陪他前去):有一天,他正坐在一座教堂里,一位本堂神甫走到他面前,邀请他上台布道。他坚定地认为,尚未担任牧师圣职的教士应该独身禁欲,因此他手下的副牧师只要一结婚,就都被他辞退了。可是在某次大选时,自由党人在他花园的栅栏上涂了几个蓝色大字:此路通往罗马。他看了十分生气,扬言要去控告黑马厩镇的自由党首领。这时候他打定主意,无论乔赛亚·格雷夫斯怎么说,他都不会把摆在圣坛上的烛台拿开;他独自气恼地嘟囔了几声“俾斯麦”。

突然,牧师冷不防听到哗啦一声。他掀开盖在脸上的手帕,从沙发上爬起来,走进饭厅。菲利普坐在桌子上,四周围堆满了砖头。他刚才搭了一座巨大的城堡,由于底部有了缺陷,整个建筑物就哗啦一下子倒塌了,成为一堆废墟。

“你拿那些砖头干什么,菲利普?要知道,星期天是不准玩游戏的。”

菲利普瞪着两只惊恐的眼睛望了牧师一会儿,同时习惯性地把脸涨得通红。

“我以前在家里总是玩游戏的。”他回答说。

“我相信,你亲爱的妈妈绝不会允许你干这样的坏事。”

菲利普不明白这样做是坏事;不过假如真是这样,他可不希望人家以为他母亲同意他这么干。他耷拉着脑袋,没有回答。

“难道你不知道星期天玩游戏是很不、很不好的吗?你想一想,干吗要把星期天叫作安息日?你今天晚上要去教堂,而下午却违反了上帝的戒律,晚上怎么去面对上帝呢?”

凯里先生叫菲利普马上把砖头搬走,并且站在一旁监督。

“你这孩子真是十分淘气,”他又说了一遍,“想想你这样做,会使你在天国里的可怜的妈妈多么伤心。”

菲利普有些想哭,但是出于本能,他不愿让人看到自己流泪,于是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来。凯里先生在扶手椅上坐下,拿起一本书开始翻阅。菲利普站在窗口。牧师公馆离那条通往特坎伯雷的公路有一段距离。从饭厅可以望见一块狭长的半圆形草坪,接着是远处天边的绿色田野。羊群在田野里吃草。天空凄迷而昏暗。菲利普感到极为愁闷。

不久,玛丽·安进来摆放茶点,路易莎伯母也下楼来了。

“午觉睡得好不好,威廉?”她问。

“不好,”他回答说,“菲利普吵闹得那么厉害,弄得我简直无法合眼。”

这种说法并不完全合乎事实,因为他是自己有心事才睡不着的。菲利普脸色阴沉地听着,心里暗想:他只不过弄出了一次声音,在这之前和之后,大伯可没有什么理由睡不着觉。凯里太太要丈夫解释一下,牧师就把事情的前后经过说了一遍。

“他甚至都没有说一声‘对不住’。”凯里先生最后说。

“噢,菲利普,我确实觉得你对不住你大伯。”凯里太太说,希望孩子不要给他伯父留下更坏的印象。

菲利普没有出声,继续咀嚼着手里的黄油面包片。他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内心的何种力量,阻止他表示出任何歉意。他感到耳朵里隐隐发痛,有点儿想哭,但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你也不用板着脸,事情已经够糟了。”凯里先生说。

大家默不作声地吃完茶点。凯里太太不时偷偷地对菲利普看上一眼,但牧师却有意不理睬他。菲利普一看到大伯上楼去做上教堂的准备,就跑到门厅拿起自己的帽子和外套,可是当牧师下楼看见菲利普时,却对他说:

“我希望你今晚别去教堂了,菲利普。我想目前你的这种精神状态,是不适合走进上帝的圣堂的。”

菲利普一句话也不说,感到自己蒙受了莫大的羞辱,双颊涨得通红。他默默地站在那儿,看着大伯戴上宽边帽,披上宽大的斗篷。凯里太太照常跑到门口去送丈夫,随后转过身来对菲利普说:

“不要紧,菲利普,下一个星期天你就不淘气了,是吗?这样你大伯晚上就会带你去教堂的。”

她脱掉菲利普的帽子和外套,领他走进饭厅。

“咱们来一块儿念祈祷文好吗,菲利普?咱们还要在小风琴的伴奏下唱圣歌。你想不想这样?”

菲利普样子坚决地摇了摇头,凯里太太不禁吃了一惊。要是这孩子不愿意跟她一起做晚祷,那她就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了。

“那么在你大伯回来前,你想干什么呢?”她无可奈何地问。

菲利普终于开口了。

“我不要哪个人来管我。”他说。

“菲利普,你怎么能说出这样冷酷的话来呢?难道你不晓得你大伯和我只是为你好吗?难道你一点儿也不爱我吗?”

“我讨厌你。巴不得你死了才好呢!”

凯里太太倒抽一口冷气。这孩子竟说出这样凶狠无礼的话,把她吓了一跳。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她在丈夫的扶手椅上坐下,想到自己多么渴望疼爱这个无依无靠的跛足孩子,想到自己多么热切地希望得到这个孩子的爱——她自己不能生儿育女,她觉得自己没有儿女显然是上帝的旨意。尽管如此,有时她看到别人家的孩子,仍觉得几乎无法忍受,心里万分痛苦——想着想着,她不禁热泪盈眶,接着一颗颗泪珠便慢慢地顺着脸颊往下流淌。菲利普十分惊讶地两眼紧盯着伯母,只见她掏出一块手帕,放声大哭起来。菲利普猛然意识到自己刚才所说的话把她惹哭了。他感到十分内疚,悄悄走到伯母的面前,在她脸上吻了一下。这是菲利普头一次主动地吻她。这位可怜的太太——她脸色灰黄,形容枯槁,穿着黑缎子衣服显得那么瘦小,头上梳的螺旋状发卷又是那么可笑——把孩子一下子抱到自己的膝头,紧紧搂住,一面仍然十分伤心地哭着。然而她的泪水,一半却是幸福的泪水,她感到他们两个人之间的隔膜已经消失。现在她用一种崭新的爱来爱这孩子,因为这孩子使她尝到了痛苦的滋味。 JheNdUGdsadpG8iZbnSYEY6vuy/HSj0B8IACzB70jjqTaOorWaS2AX3vmCZL+Slc



9

下个星期天,牧师正准备到客厅去睡午觉(他生活中的一切行动都像举行仪式似的一板一眼),而凯里太太也正打算上楼,菲利普这时候开口问道:

“要是不许我玩,那叫我干什么呢?”

“你就不能破例安安静静地坐着不动吗?”

“我没法在吃茶点之前,老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

凯里先生朝窗外望了望,外面阴冷寒峭,他不能提出让菲利普到花园里去玩。

“我知道你可以干点儿什么。你可以把规定今天念的那段短祷文背出来。”

他从小风琴上拿下那本供祷告用的祈祷书,翻到要找的那一页。

“这一段不长。要是在我进来吃茶点的时候你能毫无差错地背出来,你就可以吃到我的鸡蛋尖。”

凯里太太把菲利普的椅子拖到餐桌旁——他们已为菲利普买了一把高脚座椅——接着把祈祷书放在他的面前。

“魔鬼会使闲散无事的人干坏事。” 凯里先生说。

他给炉子添了点煤,这样等他进来用茶点的时候,炉火就会烧得很旺。凯里先生走进客厅,松开衣领,把靠垫摆好,随后舒舒服服地在沙发上躺下。凯里太太想到客厅里有点冷飕飕的,便从门厅拿来一条旅行毛毯,给他盖在腿上,并把他的双脚裹紧。她把百叶窗放下,免得光线刺眼。看到他已闭上眼睛,她便蹑手蹑脚地走出客厅。牧师今天心神安宁,不出十分钟就睡着了,还微微地打起了呼噜。

那天是主显节 后的第六个星期日,规定这天念的那篇短祷文的开头是这样的:主啊,圣子已表明他可以破除魔鬼的妖术,从而使我们成为上帝之子,成为永生的后嗣。菲利普念完那篇短祷文,却不明白意思。他开始朗读,但里面有许多不认得的词语,句子的结构也很奇怪。菲利普头脑里顶多也只能记住两行。他老是走神:牧师公馆四周沿墙种着许多果树,有根细长的树枝不时拍打着窗上的玻璃;羊群在花园那边的田野里神态漠然地嚼着青草。菲利普的头脑里似乎结满了疙瘩。接着,想到待会儿用茶点的时候,自己可能还背不出那段短祷文,心里不禁一阵恐慌;他又不停地低声念起来,念的速度很快,他不再设法去理解含义,而只是像鹦鹉学舌一般硬把这些语句记住。

那天下午,凯里太太却无法入睡,到了四点钟,仍然没有一点睡意,便走下楼来。她想先听菲利普背一遍短祷文,以免在背给大伯听的时候出现什么错误,这样大伯就会感到高兴,明白这孩子的心地还是善良的。可是凯里太太来到饭厅门口,正要走进去的时候,突然听见一个声音,使她一下子站住了。她心头猛地一跳。她转过身,悄悄地走出正门,沿着屋子绕到饭厅窗下,小心谨慎地朝里面张望。菲利普仍然坐在她端给他的那把椅子里,但是却把脑袋伏在桌上,埋在两只胳膊当中,正十分悲伤地低声呜咽着。凯里太太看到他的肩膀剧烈地抽搐。这可把她给吓坏了。过去她总有这样一种印象,就是这孩子好像非常镇定,从来没有见他哭过。凯里太太如今才明白,他表现出的冷静原来是某种本能的反应,觉得流露感情是很羞耻的,因而他背着人偷偷哭泣。

牧师素来不喜欢别人突然把他从睡梦中唤醒,凯里太太这时却顾不得了,她一下子冲进客厅。

“威廉,威廉,”她说,“那孩子哭得好不伤心。”

凯里先生坐起身子,把裹在腿上的毛毯掀掉。

“他为什么事哭啊?”

“我不知道……噢,威廉,我们可不能让孩子伤心难受。你看这是不是我们不对?假如我们自己有孩子,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凯里先生茫然不解地望着太太。他感到特别无能为力。

“该不会是因为我叫他背短祷文才哭的吧。总共还不超过十行。”

“威廉,我去拿几本图画书来给他看看,你觉得成吗?咱们有几本关于圣地的图画书。这么做不见得会有什么不妥。”

“好吧,我没意见。”

凯里太太走进书房。搜集图书是凯里先生唯一爱好的事,每次他上特坎伯雷总要在旧书店待上一两个小时,而且总要带回来四五本发霉的旧书。这些书他从来不读,因为他早就没有阅读的习惯了,但他有时喜欢翻翻,书里要是有插图,就看看那些插图。他还喜欢修补旧书的封皮。遇到下雨的日子,他倒心情愉快,因为可以问心无愧地待在家里,用胶锅调点蛋白,花费整个下午来修补几册四开本旧书的俄罗斯软革封面。他收藏了好多册里面附有钢版雕刻画插图的古代游记;凯里太太迅速找到两本描述圣地巴勒斯坦的书。她在饭厅门口有意咳嗽一声,好让菲利普有时间平静下来。她觉得,如果菲利普在泪汪汪的当口被自己撞见,一定会感到丢脸。接着她把门把手拧动得咔嗒咔嗒直响。她走进饭厅,菲利普正专心致志地在看祈祷书。他用手遮住眼睛,不让凯里太太发觉自己刚才在掉眼泪。

“短祷文背出来了吗?”凯里太太问。

菲里普没有立刻回答;凯里太太意识到孩子生怕自己的嗓音露出马脚。她感到这种局面困窘得出奇。

“我背不出来。”菲里普喘了一口气,终于开口说。

“噢,不要紧,”她说,“你用不着背了。我拿了几本图画书来给你看。来,坐到我膝盖上来,咱们一块儿看吧。”

菲利普从椅子上滑了下来,一瘸一拐地向她走来。他低头望着地面,不让凯里太太看到自己的眼睛。她伸出胳膊搂住他。

“瞧,这儿就是耶稣基督出生的地点。”

她指给他看一座东方的城市,城内满是平顶、圆顶的建筑物和寺院的尖塔。画面的前景是一排棕榈树,两个阿拉伯人和几峰骆驼正在树下歇息。菲利普用手在画面上抹了一下,仿佛想摸到画上的那些房屋和游牧民身上的宽松衣衫。

“念一念这上面写些什么。”他请求说。

凯里太太用平和的声调念了对面那一页上的文字叙述。那是三十年代某个东方旅行家写的带有传奇色彩的游记,词句也许过于浮艳,但却弥漫着浓郁甜美的情感,而对于在拜伦和夏多勃里昂 之后的那一代人来说,东方世界正是带着这种情感色彩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过了一会儿,菲利普打断了凯里太太的朗读。

“我想看另一幅图画。”

这时玛丽·安走了进来,凯里太太站起身来帮她铺桌布,菲利普捧着书,赶紧把书里所有的插图都翻阅了一遍。他伯母费了好一番气力,才说服他放下书本来用茶点。他已忘了先前背短祷文时的极度苦恼,忘了自己的泪水。第二天下雨,他又要看那本书。凯里太太十分高兴地拿给了他。凯里太太曾跟丈夫谈起孩子的前途,发觉他们俩都希望孩子将来能接受圣职;如今,菲利普对这本描述耶稣所在的圣地的书显出热切的兴趣,这似乎是个好兆头。看来这孩子的心灵好像天生专注于神圣的事物。而过了一两天以后,他又提出要看别的书。凯里先生把他带到书房里,让他看一排书架,上面放着凯里先生收藏的插图书籍,并为他挑了一本介绍罗马的书。菲利普如饥似渴地接了过去。书中的插图给他带来新的乐趣。他开始阅读每幅版画前后页的文字叙述,以便了解图画的内容。不久,他对玩具就再也没有什么兴趣了。

后来,只要身旁没有人,他就把书拿出来自己看;说不定是因为最初在他心里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一座东方城市,他对那些描述地中海东部国家和岛屿的书籍最有兴趣。一看到画着清真寺和富丽堂皇的宫殿的图片,他的心就兴奋得怦怦乱跳;在一本关于君士坦丁堡 的书里,有一幅插图特别能激发他的想象。这幅名为“千柱厅”的插图,画的是拜占庭式的一个大水池,经过人们的想象,它成了一个神奇怪异、烟波浩渺的大湖。菲利普念了有关这幅插图的说明:在湖的入口处,总停泊着一条小船,引诱那些行事莽撞的汉子,而凡是冒险闯入这片黑暗深渊的游客,就再也见不到他的踪影。菲利普暗自纳闷,不知道这条船究竟是在始终不断地穿过那一道又一道柱廊呢,还是最终抵达了某座陌生的大宅。

有一天,好运降临到菲利普的头上,他意外看到一本莱恩翻译的《一千零一夜》。他一下子就被书里的插图迷住了,接着便开始阅读。首先读那几篇有关魔法的故事,随后又读了其他各篇;他对自己喜欢的那几篇一读再读。他心里只想着这些故事,把别的事都丢在脑后。他总要别人叫上两三遍,才前来吃饭。不知不觉间,他养成了世上给人带来最大乐趣的习惯——阅读的习惯;他并没有意识到这样一来,就给自己提供了一个躲避人生忧患苦难的场所;他也没有意识到,他正为自己创造一个虚幻的天地,这个天地又使得日常的现实世界成为痛苦失望的源泉。不久,他又开始阅读其他的书籍。他的智力过早地成熟了。大伯和伯母看到孩子既不发愁也不吵闹,把心思完全放在书本上,就也不再为他操心费神了。凯里先生的藏书多得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他几乎不看什么书,因此也忘了因为贪图便宜,自己陆陆续续买回来的那些零星旧书。在一大堆讲道集、游记、圣徒及长老传记、教会史等书籍中间,偶尔也混杂了几本旧小说,而这些旧小说最终也被菲利普发现了。根据书名,他把它们挑了出来。第一本他读的是《兰开夏的女巫》,接着读了《令人钦佩的克里奇顿》,以后又读了许多别的小说。每逢他翻开一本书,看到书里描写的两个孤独的游客,正在深不可测的峡谷边缘策马行进的时候,他总感到自己是安全的。

夏天到了。一位以前当过水手的花匠给菲利普做了一张吊床,挂在垂柳的枝干上。菲利普一连几个小时躺在这张吊床上看书,兴致勃勃地看呀看的,无论哪个人到牧师公馆来,都见不到他。时光流逝,转眼已是七月,接着又到了八月。每逢星期天,教堂里总挤满了陌生人,做礼拜时募到的捐款往往达到两个英镑。在这段时间里,牧师跟他太太轻易不走出他们家的花园。他们不喜欢见到那些陌生面孔,十分讨厌那些来自伦敦的游客。有位先生租下了牧师公馆对面的那幢房子,为期六周。这位先生有两个小男孩。他来拜访时问菲利普是否愿意上他家去和他的孩子一起玩耍,但凯里太太婉言谢绝了。她担心菲利普会被伦敦来的孩子带坏。他往后是要当牧师的,因此绝对不能让他沾染上不好的习气。凯里太太希望他从小就是个撒母耳 JheNdUGdsadpG8iZbnSYEY6vuy/HSj0B8IACzB70jjqTaOorWaS2AX3vmCZL+Slc



10

凯里夫妇决定送菲利普到特坎伯雷皇家公学念书。附近一带的牧师都把自己的儿子送到那儿就读。根据长久以来的传统,这所学校跟当地的大教堂联系在一起:学校校长是教堂牧师会的名誉会员;有一位前任校长还是大教堂的副主教。学校鼓励孩子立志领受圣职;那儿的教育也着眼于培养诚实的少年,让他们将来终身侍奉上帝。皇家公学有一所附属预备学校,如今安排送菲利普去的就是这所学校。靠近九月底的一个星期四下午,凯里先生带着菲利普去特坎伯雷。这一整天,菲利普既兴奋,又有些害怕。他对学校生活并无多少了解,只是从《男童报》上的故事里略微知道一些。他还念过《埃里克或点滴进步》那本书。

他们在特坎伯雷走下火车时,菲利普紧张得快要呕吐了;在进城的途中,他脸色苍白,默不作声地坐在马车里。学校前面有道高高的砖墙,使学校的外表看起来就像一座监狱。墙上有扇小门,他们刚一按铃,门就开了。一个笨手笨脚、衣衫不整的工友走出来,把菲利普的铁皮衣箱和个人用品箱搬进去。他们被领进会客室。会客室里摆满了笨重、难看的家具,沿墙放着一圈靠椅,给人一种冷峻刻板的印象。他们等候校长的到来。

“沃森先生是什么样子的人?”过了一会儿,菲利普问。

“待会儿你自己瞧吧。”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凯里先生暗暗纳闷,不知为什么校长还不露面。这时菲利普鼓起勇气,又说:

“告诉他我有只脚畸形。”

凯里先生还没来得及回答,门猛地给推开了,沃森先生大模大样地走了进来。在菲利普看来,他简直是个巨人:身高六英尺出头,肩膀宽阔,长着两只巨大的手,留着一大把红胡子。他说起话来嗓门很大,显得乐呵呵的;但是他这种咄咄逼人的快活劲儿,却使菲利普心惊胆战。沃森先生跟凯里先生握了握手,接着又把菲利普的小手捏在自己的手掌心里。

“喂,小家伙,来上学了,觉得开心吗?”他大声说。

菲利普红着脸,不知该怎样回答是好。

“你几岁啦?”

“九岁。”菲利普说。

“你得称呼一声先生。”他大伯说。

“我看你要学的东西可多着呢。”校长欢快地大声嚷道。

为了增强孩子的自信心,沃森先生用他粗大的手指胳肢起菲利普来。菲利普给他搔得不住地扭动身子,觉得又难为情,又不舒服。

“我暂时把他安排在小宿舍里……这样安排你会喜欢的,是不是?”他朝菲利普补充道,“你们那儿只有八个人。你不会感到太陌生的。”

这时候门打开了,沃森太太走了进来。她是个皮肤浅黑的女人。乌黑的头发从头的正中间整齐地向两边分开。嘴唇厚得出奇,鼻子既小又圆,两只眼睛又大又黑。这位太太的神态异常冷漠。难得开口说话,脸上的笑容就更难见到了。沃森先生把凯里先生介绍给自己的太太,随后又亲切友好地把菲利普往她身边一推。

“这是个新来的孩子,海伦。他叫凯里。”

沃森太太闷声不响地跟菲利普握了握手,随后默然无语地在一旁坐下。校长问凯里先生菲利普在读些什么书,程度如何。黑马厩镇的教区牧师对沃森先生吵吵嚷嚷的热心劲儿感到有点儿困窘;过了一会儿,他就起身告辞。

“我想,现在该把菲利普托给你照应啦。”

“行啊,”沃森先生说,“他在我这儿不会有什么事的。他很快就会习惯的。你说呢,小家伙?”

不等菲利普回答,这个高大的汉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凯里先生在菲利普的额头上亲了一下,随即离开了。

“跟我来,小家伙,”沃森先生大声喊道,“我带你去看看教室。”

沃森先生跨着大步,大模大样地走出会客室,菲利普赶紧一瘸一拐地跟在他的后面。他被领进一个长长的房间,里面空荡荡的,只摆着两张长度跟房间几乎一样的桌子,桌子两边各有一排长板凳。

“现在还没有什么学生,”沃森先生说,“我再带你去看看操场,然后就让你独自去闯荡了。”

沃森先生在前面领路。菲利普发现自己来到一个大操场,操场三面都是高高的砖墙,还有一面装着一道铁栅栏,透过栅栏,可以看到一大片草地,草地那边便是皇家公学的几幢楼房。有个小男孩愁眉苦脸地在那儿转悠,一边走一边踢着脚下的沙砾。

“喂,文宁,”沃森先生大声喊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小男孩走上前来跟沃森先生握手。

“这是个新来的同学,年龄比你大,个子也比你高,你可别欺负他。”

校长友好地瞪眼望着这两个孩子,他那雷鸣般的嗓音使孩子们充满恐惧,随后他发出一阵狂笑,走开了。

“你姓什么?”

“凯里。”

“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他去世了。”

“哦!你妈妈给人洗衣服吗?”

“我妈妈也去世了。”

菲利普以为这样回答会使那孩子感到有些窘迫,但是文宁仍然乱开玩笑,并不把那当回事儿。

“哦,那她生前洗衣服吗?”他继续问。

“洗过。”菲利普气愤地回答。

“那她是个洗衣女工啰?”

“不,她不是洗衣女工。”

“那她就没给人洗过衣服。”

小男孩对自己在论证方面取得的胜利十分得意。接着他一眼瞥见了菲利普的脚。

“你的脚怎么啦?”

菲利普本能地想缩回那只跛足,不让他看见。他把跛足藏到那只健全的脚后面。

“我有只脚畸形。”他回答说。

“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生下来就这样。”

“让我瞧瞧。”

“不行。”

“那就不看好了。”

那孩子嘴里这么说,却对着菲利普的小腿猛地踢了一脚。菲利普没有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因此毫无防备。他疼得直喘气儿,但是内心的惊讶还是超过了肉体上的疼痛。他不明白文宁为什么要踢他。他仍然心慌意乱,顾不上动手把对方打得鼻肿眼青。再说,这孩子年龄也比他小。他在《男童报》上看到过这样的观点:揍一个比自己幼小的人是件卑鄙恶劣的事。在菲利普揉小腿的时候,操场上又出现了另一个孩子,那个折磨他的孩子丢下他跑开了。过了一会儿,菲利普注意到他成了他们俩谈论的话题,他感到他们正打量着自己的两只脚,不禁脸上发烫,颇不自在。

这时候又来了另外一些孩子,一共有十来个,接着又跑来几个,他们开始谈起自己在假期里干了些什么,去过哪些地方,打了多少场精彩的板球。几个新同学出现了,不一会儿,菲利普不知不觉地竟跟他们交谈起来。他羞答答的,紧张不安,一心想给他们留下愉快的印象,但一时却找不出话来说。那几个孩子问了他一大堆问题,他都欣然地一一做了回答。有一个男孩还问他会不会打板球。

“不会,”菲利普回答说,“我有只脚畸形。”

那个孩子迅速地低下头去,涨红了脸。菲利普看出那孩子意识到自己问的问题很不得当,羞得连句道歉的话都说不出口,只是局促不安地望着菲利普。 JheNdUGdsadpG8iZbnSYEY6vuy/HSj0B8IACzB70jjqTaOorWaS2AX3vmCZL+Sl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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