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克在疯人院的良辰美景已成过眼烟云,接踵而来的是充满迫害和折磨的日子。巡官布劳温活像罗马皇帝尼禄
仁政下的刽子手那样冷酷无情地接待了帅克。那些刽子手曾说过:“把这个混蛋基督徒扔去喂狮子!”巡官也像他们那样恶狠狠地说:“把这小子扔进牢房里去!”
话说得多么简练。只是巡官布劳温在说这句话时,眼里流露出一种特别令人吃惊的得意神情。
帅克鞠了个躬,泰然地说:“我已准备好啦,长官大人。我想,牢房就是隔离的意思,这也不算太可怕嘛!”
“你太放肆啦!”巡官嚷道。帅克却说:“我衷心地接受您的处置,打心眼里感激你们为我做的一切安排。”
牢房里,有一个人无精打采地坐在板床上沉思,当牢门的钥匙咔嚓响起来的时候,从他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他并不以为这是要放他出狱的迹象。
“请接受我的敬意,先生,”帅克边说边挨着那人在板床上坐下来,“您知道几点钟了吗,先生?”
“钟点与我不相干。”沉思的先生回答说。
“这儿不坏嘛,”帅克还在找话题,“这张板床还是用刨光木料做的哩。”
那人板着脸不答理。他站了起来,开始在牢门与板床之间的一小块地方来回快步踱着,像忙着抢救什么似的。
这当儿,帅克兴致勃勃地环视了墙上胡乱涂写的一些题词。一个未署名的囚犯对天起誓,要跟警察拼个死活。他写道:“你们决不会得到好报应的!”另一个囚犯写道:“滚你妈的蛋!雄鸡崽子们
。”还有一个只是平铺直叙地写道:“我于一九一三年六月五日囚于此地,待遇尚佳。沃尔舍维采商人约瑟夫·马列切克。”更有一些发自肺腑的题词:“开恩啊,上帝!”下面是:“吻我的‘P’吧。”可是字母P又被划掉,在旁边写着“后襟”。旁边是一位诗兴大作的人题的诗:
满腹忧愁坐溪旁,
夕阳渐渐落山岗。
遥望霞光消失处,
佳人孤独在何方?
那个在牢门与板床之间来回疾走,仿佛要在马拉松赛跑中获胜的人停下步来,气喘吁吁地坐回原地,双手抱着脑袋,突然喊道:“放我出去吧!”随后又自言自语说:“不会的,不会的,他们不会放我的。我从清晨六点就呆在这儿了。”
他突然想找人交谈了,站起来问帅克:“你身上有皮带吗?让我用它来结束这一切吧。”
“我非常乐意为您效劳,”帅克边解皮带边回答说,“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在牢房里怎么用皮带上吊哩。”
“可是糟了,”帅克四下望了望说,“这儿连一个钩子也没有。窗上的插销又经不住您。要不,您可以跪在板床边上吊,就像艾玛乌泽修道院
里那个修道士一样,为一个年轻的犹太女郎,在十字架上吊死了。我特别欣赏自杀的人,您只管一心一意地上吊吧。”
那个愁容满面的人,瞧瞧帅克塞到他手里的皮带,把它扔到角落里,随即痛哭起来。他一边用脏手擦着眼泪一边嚷道:“我是有儿有女的人啊!因为酗酒和生活放荡被关到这里,天哪!我可怜的老婆啊,我机关的同事们会怎么数落我呢?我是有儿有女的人啊,因为酗酒和生活放荡被关到这里来了。”他翻来覆去地唠叨个没完没了。后来他总算稍微安静了些,走到牢门口,用拳头在门上乱捶。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一个声音问道:“你要干什么?”
“放了我吧!”那声音绝望得似乎痛不欲生。
“放你到哪儿?”门外问。
“回公事房去。”这位一身兼任不幸的爸爸、丈夫、公务员、酒鬼和浪荡汉的人回答说。
一阵嘲笑声,这是在寂静的走廊里的可怕笑声。脚步声渐渐远去。“我觉得,那位先生这么嘲笑您,准是恨您,”帅克说,这时那个绝望的人坐回到他身旁。“这种狱卒一不顺心就能使很多坏,要是再惹他们生气,他们会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的。您既然不想上吊了,那就心平气和地坐下来,看他们究竟怎么对付您吧。我承认,对您这么个坐公事房、又有老婆孩子的人来说,这是件很糟糕的事儿。我要是没有猜错的话,您准相信自己要被解雇撵出公事房吧?”
“难说,”他叹了一声气,“问题是连我自己也记不清我都干了些什么。我只知道,他们把我从一个什么地方赶了出来,可我还想回到那儿去抽一支雪茄烟。开头本来是很美的,我们科长庆祝命名日,请大家到一家酒馆去,然后又到第二家、第三家、第四家、第五家、第六家、第七家、第八家、第九家……”
“要不要我帮你数?”帅克问,“这我可内行哩。有一天晚上,我去了二十八个地方,可是,凭我的荣誉起誓,我在每家喝的啤酒都没超过三杯。”
“总而言之,”那位为庆祝命名日大讲排场的科长先生的不幸部下说,“当我们上过一打多各式各样的小酒店后,发现我们的科长不见了。尽管我们用一根细绳把他拴着,像牵小狗一样地把他带在身边,可还是让他溜掉了。我们到处去找他,最后连我们自己也一个个地走散了。结果我就呆在维诺堡的夜咖啡馆里了。那个地方相当不赖,在那儿我直接用瓶子喝了一公升酒。后来还干了什么我就记不得了;只知道他们把我弄到警察所来的时候,两个警察报告说我喝醉了,一举一动十分放肆。说我揍了一位太太;从衣架上把人家的礼帽取下来用小刀子割破了;轰走了一个女子管弦乐队,当众把一个堂倌诬告为偷了二十克朗的小偷,还把我座位上的大理石桌面打碎了,又故意往邻座一位不相识的顾客的咖啡杯里吐唾沫,此外,没干别的事了,至少我再也想不起来还捣了什么乱。请您相信我,我是一个只会顾家、从不胡思乱想的规矩人、有教养的人。你对这一切怎么看?我可绝不是一个爱胡闹的人啊!”
“您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块大理石打碎的呢,还是没怎么费劲一下就把它打得粉碎了?”帅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兴致勃勃地问他说。
“一下。”有教养的先生回答说。
“这您就没救了,”帅克若有所思地说,“他们准会以此推论,证明您是练过武术存心来干这个的。您吐唾沫的那杯咖啡里掺没掺罗姆酒?”
他没等回答就加以阐述:“如果掺了罗姆酒就更糟些,因为它的价钱会要贵些;审判的时候,他们爱把所有的账算在一起,好让你够上起码的罪行。”
“审判的时候……”这位可敬的一家之长沮丧地喃喃自语着,低下头来,像一个受到良心责备的人那样陷入困境。
“你被捕的事儿家里知道吗?”帅克问道,“也许要等到上了报才知道吧?”
“你认为这事儿会登到报上去吗?”这位替上司背黑锅的先生天真地问道。
“这是绝对跑不了的事儿。”帅克的回答直截了当,因为他从来没有向别人隐瞒什么的习惯。
“这篇关于你的报导,读者一定很感兴趣。我也爱读报上描写酒鬼和他们如何耍酒疯的专栏。前不久,在‘杯杯满’酒家,有位顾客真的什么也没干,只是把玻璃杯往上一抛,自己站在它下面,玻璃杯砸破了他自己的脑袋,人家就把他带走了。第二天早上我们就在报上读到了写他这段事的报导。还有一次,在佩特洛夫卡
,我赏了一个管葬事的人一记耳光,他也还了我一下。为了给我们调解纠纷,只得把我们两个都关起来,这件事当天下午就见报了。还有一次,在‘墨勒特’咖啡馆,一位参事先生打碎两个盘子。您以为饶得了他?嘿,第二天照样给登报啦。您惟一的办法只有从牢里写份更正声明寄到报社去,就说报上所述一切与您无关,您与这位同名同姓的先生既无亲戚关系,也没有任何瓜葛。然后给家里写封信,要他们把你这份更正声明剪下来,保存好,等你刑满出狱时读得着。”
“你不冷吗?”帅克发现这位有修养的先生在打哆嗦,十分同情地问道,“今年的夏末似乎相当凉。”
“我,我全完了!”帅克的这位狱友痛哭起来,“我是越陷越深啦!”
“就是这么回事,”帅克欣然附和他说,“等您刑满出狱,要是你们单位不再接受您,我不知道您能不能很快找到别的差事,因为各行各业,即便您肯去给剥死畜皮的当伙计,人家也都要看你没有受过审判的证件。唉,您只图一时快乐,实在不划算呀。在您坐牢的这段时间,您的太太孩子有生活来源吗?她会不会去要饭,或者教孩子们去走邪门歪道呢?”
他号啕大哭起来。
“我可怜的孩子啊!我可怜的妻子呀!”
这位受良心责备的忏悔者站了起来,说起他的孩子们:他共有五个孩子,最大的十二岁,参加了童子军。这孩子只喝白开水,应该成为他父亲的榜样,尽管他父亲还是第一次干出这种事来。
“加入了童子军?”帅克惊叫了一声,“我最爱听童子军的事儿啦。有一次,在布杰约维策的赫卢博卡县,兹利维附近的米德洛瓦尔,我们九十一团正好在那儿演习,当地的农民在林子里围捕那些名为给他们植树造林的童子军。逮住了三个。其中一个年纪最小的,当他们把他绑起来时,他又哭又闹,连我们这些当兵的硬汉也不忍看这种场面,只好走到一边去。在农民捆绑这三个童子军的时候,他们咬伤了八个农民。后来在村长的藤鞭抽打下,他们才招认说:为了晒太阳,没有一块地不被他们踩得一塌糊涂。他们还承认,在长得好好的麦地上,他们用刀子把麦穗割下来,偷偷拿去烤麦粒儿吃,弄得地里着了火,还说是出于偶然。后来农民们在林子里的一个洞里找到五十多公斤啃过的家禽和野味骨头,大堆大堆的樱桃核和没有熟透的苹果核,以及别的好多东西。”
这位童子军的可怜的父亲可是心事重重。
“我作的什么孽啊!”他哀诉着,“这一下,我的名声可就坏透了。”
“是坏透了,”帅克以他天生的直率说道,“出了这种事,您的名声一辈子都好不了。等这件事一上报,您的熟人还会给您添油加醋。这是人之常情。您也不必把这当回事。如今世上名声坏的人比名声好的人起码多十倍。您这只不过是芝麻大一点儿的小事,算不了个啥。”
过道里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钥匙在锁眼里咔嚓一声,牢门打开了,巡警呼叫帅克的名字。
“对不起,”帅克彬彬有礼地提醒说,“我是中午十二点才到这儿来的,可这位先生早上六点就在这儿了。我没啥可着急的。”
没有回答。一只强有力的手一把将帅克拖到过道里,值日官就一声不响地把他带到二楼去了。第二间房的桌子旁边坐着一位巡长,胖乎乎的,样子看来挺热忱。他对帅克说:
“呵,您就是帅克,对吗?您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简单极了,”帅克回答说,“因为他们不给我开午饭就要把我撵出疯人院,我不干,一位巡警先生就陪我到这儿来了,他们简直把我当成了野鸡,想随便摆布我。”
“您听我说,帅克,”巡长和蔼地说,“凭什么在这儿、在萨尔莫瓦大街,我们要跟您过不去呢?我们把您送到警察局去不是更好吗?”
“常言说得好,你们是局势的主宰,”帅克满意地说,“在这黄昏时候,从这儿逛到警察局倒也是一段相当惬意的散步。”
“我很高兴咱们谈拢了,”巡长兴致勃勃地说,“谈拢了比什么都好,对吗,帅克?”
“不管是谁,我都愿意同他商量,”帅克回答说,“请您相信我,巡长先生,我永远忘不了您对我的恩典。”
帅克恭敬地鞠了一躬,由一名巡警护送到楼下门警室。一刻钟后,他又在耶茨纳大街拐角和查理士广场出现了。押送他的是另一位巡警,他腋下夹着一本厚簿子,上面用德文写着:《犯人名册》。
在焦街拐角处,帅克和押送他的警士看见一堆人挤在布告牌周围。
“这是皇上发布的宣战诏书。”警士对帅克说。
“我早就料到了,”帅克说,“可在疯人院里还什么也不知道,本来他们的消息应该是最灵通的。”
“为什么?”警士问帅克。
“因为那儿关着好多军官先生。”帅克解释说。
当他们走近挤在宣战诏书周围的人群时,帅克喊道:“弗兰西斯·约瑟夫皇上万岁!我们必胜!”
激昂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在他那顶大得遮住了耳朵的帽子上敲了一下。就这样,好兵帅克穿过熙来攘往的人丛,重又踏进了警察局的大门。
“我再说一遍,诸位,在这场战争中,咱们准能打赢!”帅克用这句话与簇拥着他的人群告别。
在古老遥远的历史上,欧洲曾经流传过这么一句名言:明天将使今日的计划变成泡影。
警察局大楼弥漫着衙门的威严气氛。警察们虎视眈眈地注视着老百姓对战争究竟有多少热忱。局里只有少数几个人,他们不否认自己是这个要为别人利益去流血的民族的子孙;其余的人都是些堂哉皇哉的人面兽心的官僚,他们一心只想着监狱和绞架,靠这些来维持那莫测高深的法律条文。
审讯时,他们总是带着一种恶意的谦和来对付落在他们手中的牺牲品,在吐出每一个字之前,都要掂掂它的分量。
“我感到非常非常遗憾,”当帅克被带到他们面前时,这个制服上缝着黑黄两色绶带
的吃人猛兽说,“你又落到我们手里了。我们满以为你会改过自新,可是你却使我们大失所望。”
帅克默默地点点头,他的神情是那样天真无邪,使得那头带着黑黄绶带的野兽困惑地望着他,然后加重语气说:
“别装出这副傻相!”
但他马上又换了一种和气的声调说:
“我们,说真的,把你抓起来,我们心里也不好受。我可以告诉你,依我看,你的罪过并不怎么大,因为,考虑到你的智力水平低下,可以设想你无疑是受了别人的唆使。请你告诉我,帅克先生,究竟是谁引诱你去干那些蠢事的呢?”
帅克咳了几声。
“请原谅,我压根儿就不知道有什么蠢事!”
“那好,帅克先生,”他装着长辈的口气说,“根据押送你的警士告发,你在街头的宣战诏书前招惹了一大堆人,高呼‘弗兰西斯·约瑟夫万岁!这场战争我们一定打赢!’的口号,煽动人群,这不就是一桩蠢事吗?”
“我不能甩手不管,”帅克解释说,用他那双善良的眼睛凝视着审判者,“我看到他们念宣战诏书时,没一点儿高兴的劲儿,我的气就上来了。也没一个欢呼胜利的,没一个喊‘乌拉’的,真是啥表示也没有,巡长大人。好像这事儿跟他们毫不相干似的。我是九十一团的老兵,实在没法儿再忍下去了,我就喊了那些话。我想,您要是处在我这个地位,一定也会这样干的。既然要打仗,就得打赢它,就得对皇上三呼万岁呀!这个,谁也别想改变我的主意。”
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的戴黑黄绶带的野兽受不了帅克那双无辜的羔羊般的目光,赶紧垂下眼睛看着公文,说:
“我完全承认你这份热忱,不过你该在别的场合来表现它。你自己分明知道,你是被警士押送着的,因此,你的爱国表现就可能、甚至必然会被公众看成是一种讥讽,而不是庄重严肃的表现。”
“一个人由警士押送着走道儿,”帅克回答说,“可以说是他一生中的艰难时刻。可是,如果这个人即使在这种时刻也不忘记宣战以后他该做些什么,我看,这种人是不见得怎么坏的。”
戴黑黄绶带的野兽嘟哝了一句什么,又直瞪了帅克一眼。
帅克对他报以天真、柔和、谦恭与温顺的目光。
他们又彼此相对凝视了一阵。
“见鬼去吧,帅克!”官架子十足的大胡子警官终于嘟哝说,“要是你再被抓到这儿来,那我什么也不会问你,直接把你交给赫拉昌尼区的军事法庭。明白吗?”
出其不意,帅克扑上去吻了吻他的手,说:
“愿上帝保佑您平安!您啥时候需要一条纯种狗,就请赏光找我,我是一个狗贩子。”
这样,帅克又重新获得自由,踏上了回家之路。
在路上,他思索了一下,要不要先到“杯杯满”酒家去一趟。终于,他推开了不久前密探布雷特施奈德押着他走出去的那扇门。
死一般的静寂笼罩着这家酒店。那儿坐着几位顾客,其中有阿波林纳什教堂执事。他们一个个愁眉苦脸。柜台后面坐着内掌柜巴里维茨太太,她漠然望着啤酒桶的龙头发呆。
“喏,我又回来啦!”帅克快活地说,“给我来杯啤酒吧。我们的巴里维茨先生呢?他也回来了吧?”
巴里维茨太太没有回答,却哭开了。她一个劲儿抽泣着,在每个字的重音上强调出她的不幸:“一个……星期……之前……判了他……十年……”
“啊,有这样的事!”帅克说,“这么说,他已经坐满七天了。”
“他是多么谨小慎微的人啊!”巴里维茨太太哭诉着,“他本人也是这么夸自己的。”
店里的顾客们还顽固地沉默着,就像巴里维茨的幽灵在这儿游荡着,警告他们要更加谨慎似的。
“谨慎为智慧之母啊,”帅克边说边坐到那张为他放了一杯啤酒的桌子旁。巴里维茨太太给帅克把啤酒端来时,眼泪滴在啤酒里,使杯里的啤酒泡沫上出现了一个个小洞眼。“如今就是这样一个逼得人变得谨小慎微的世道啊。”
“昨天我们那儿有两个出殡的。”阿波林纳什教堂执事转移了话题。
“准是又死人了。”第二位顾客说。第三位顾客问道:“出殡时有棺罩吗?”
“我倒希望看看,”帅克说,“打仗的时候,军人出殡会是个什么样儿。”
顾客们站起来付了酒钱,一个个不声不响地走掉了,只留下帅克和巴里维茨太太在屋里。
“我可真没想到,”帅克说,“竟给一个无罪的人判了十年徒刑。给一个无罪的人判五年徒刑的事儿我倒听说过,可是一判就十年,实在有点儿多。”
“我那位供认了,”巴里维茨太太哭着说,“他在这里是怎么说到苍蝇和画像的,在警察局和法庭上也都照样重说了一遍。我是当做一个见证人出席那次审判的,可我又能作什么证呀。他们说我和我男人是亲属关系,因此我也可以不要作证。我被这个亲属关系吓坏了,生怕又惹出什么是非来,这样我就放弃了作证的权利。我可怜的老伴这么看了我一下,我至死也忘不了他盯着我时的那双眼睛。判决之后,他们把他带走时,他被眼前的这些事弄得稀里糊涂,在过道上还朝着他们喊了一声:‘自由思想万岁!’”
“布雷特施奈德先生不再到这儿来了吧?”帅克问。
“来过几趟,”掌柜太太说,“他喝一两杯啤酒,然后就问我,谁常来这儿。顾客谈足球赛他也偷听。他们一见到他,就只谈足球赛。他弄得常常打哆嗦,就像马上要发狂和痉挛似的。这一段时间,只有横街上一个裱糊匠上了当。”
“勾引人上当,这是受过训练的,”帅克评论说,“这个裱糊匠笨吗?”
“大概跟我男人差不离,”巴里维茨太太哭着回答说,“布雷特施奈德问他是不是用枪打过塞尔维亚人。他说,他不会打枪,只是有一次在游艺场打靶赢了一个克朗
。然后我们都听见布雷特施奈德掏出记事本来说:‘瞧,又是一件新的大叛国案。’随后就把横街的裱糊匠带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了。”
“他们大多数都回不来了,”帅克说,“劳驾,给我来杯罗姆酒。”
密探布雷特施奈德走进酒店时,帅克正要了第二杯罗姆酒。布雷特施奈德飞快地扫了一眼空荡荡的酒吧间,然后在帅克身旁坐下,要了杯啤酒,等着帅克开口。
帅克从报架上取了一份报纸,瞧着后面一版的广告栏说道:
“你们瞧,什特拉什科维采村五号房的钦贝拉,出卖他的庄园连同三百六十四公亩耕地,那块领地上还有学校、公路。”
布雷特施奈德用手指神经质地敲着桌子,转向帅克说:
“我奇怪,你怎么对这庄园如此感兴趣,帅克先生?”
“啊!原来是您呀,”帅克说,伸出手去和他握手,“我刚才还没认出您来,我的记性很坏。要是我没记错的话,我们最后一次该是在警察局传讯室分手的。您常到这里来看看吗?”
“我今天是特地来看你的,”布雷特施奈德说,“警察局有人告诉我,你是个狗贩子。我想要一条上等的捕鼠狗或者一条狗,或者是这一类的什么狗。”
“这我都能为您办到,”帅克回答说,“您要纯种的还是随便一条杂种的?”
“我想,”布雷特施奈德回答说,“还是要一条纯种的吧。”
“您干吗不弄一条警犬呢?”帅克问,“这种狗能替您跟踪一切,把您带到作案的现场。沃尔舍维采的一个屠夫有一条这样的警犬,成天给他拉小车。这条狗,可以说是学非所用。”
“我还是要一条狗的好,”布雷特施奈德平静而又固执地说,“一条不咬人的狗。”
“您是要一条没牙的狗啰?”帅克问,“德依维采一个饭店老板有条这样的。”
“要不还是要条捕鼠狗吧。”布雷特施奈德犹疑不决地说,他对狗的常识极其肤浅。要不是警察局有指示,他决不会知道关于狗的事儿。指示下得简明扼要:必须利用帅克贩狗的活动,掌握他的一切。为此目的,他有权为自己挑选助手,用公款买狗。
“捕鼠狗有大有小,”帅克说,“我知道有两条小的,三条大的。这五条都可以抱到膝盖上玩耍。我热忱地为您推荐它们。”
“这可能中我的意,”布雷特施奈德说,“多少钱一条?”
“这要看狗的大小了,”帅克回答说,“全看大小。捕鼠狗跟小牛犊不一样,恰恰相反,越小越贵。”
“我要一条能看家的大狗。”布雷特施奈德说,他不敢过多动用警察局的秘密拨款。
“行!”帅克说,“大狗五十克朗一条卖给您,再大一些的四十五克朗。可我还忘了提一件事:您是要狗崽子还是要年龄大些的?要公狗还是要母狗?”
“对我来说都一样,”布雷特施奈德回答说,被这些莫明其妙的问题纠缠得够呛了,“你替我搞到它,明晚七点钟我上你那儿去取。能弄到手吗?”
“您来吧,能弄到手的,”帅克干巴巴地回答说,“可是眼下这情况,我不得不请您预付三十克朗的订钱。”
“没问题,”布雷特施奈德说着就付了钱,“现在我们一人来四分之一公升葡萄酒,我请客。”
两人喝完后,帅克付了自己那四分之一公升的酒钱。然后布雷特施奈德招呼帅克,叫他甭怕他,他今天不办公事,可以和他聊聊政治。帅克却声明,他从来也不在酒馆谈政治,又说整个政治都是哄小孩子的。
布雷特施奈德对此却有更为革命的见解,他说每个弱国都注定要灭亡,他还问帅克对这个问题有什么看法。
帅克宣称,对国家他无能为力。只是有一次由他照料一只虚弱的圣伯纳狗崽,给它喂军用饼干,结果还是死了。
当他们各自喝完第五个四分之一公升时,布雷特施奈德自称是个无政府主义者,还请教帅克,他该加入哪个组织。
帅克说,有一次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用一百克朗向他买了一只莱欧堡狗,可是最后一笔款子到现在还没付给他。
等他们喝到第六个四分之一公升时,布雷特施奈德便大谈其革命和反对起宣战动员令来了,帅克连忙靠近他,在他耳边悄悄说:
“酒店里刚进来了一个顾客。他要是听见您说的话,您就糟糕了。您瞧,女掌柜的已经在哭啦。”
巴里维茨太太确实正坐在柜台后面的椅子上哭泣。
“您哭什么呀,巴里维茨太太?”布雷特施奈德问道,“三个月后我们就能打赢这场战争,实行大赦,您家掌柜的就会回来了。那时我们再到您这儿来聚餐,热闹一番。”
“也许你不相信我们能打赢吧?”他转过来问帅克。
“你怎么老在这上面翻来覆去扯个没完没了呀?”帅克说,“仗一定能打赢。得!我该回家了。”帅克付了酒钱,又回到他的老用人米勒太太那里去了。当她看见用钥匙开门进来的是帅克时,不禁大吃一惊。“我还以为,先生,您得过好些年才能回来哩,”她以惯有的直爽说,“所以,我出于同情,收留了一个夜咖啡馆的门房住在这儿。有人来查过三次户口,啥也没捞到,就说您毫无希望了,还说您是个很狡猾的人。”
帅克立即相信,这位素不相识的房客在他这儿过得很舒服:睡着他的床,甚至很讲风度,自己只占用半张床,另一半让给一个长发女妖占着。她似乎满怀感激之情,正搂着他的脖子在酣睡。男女两人的内衣扔在床边。从这个乱劲儿可以看出,这位夜咖啡馆的门房准是兴高采烈地带着他的情妇来到这里的。
“先生,”帅克摇着这位乘虚而入的房客说,“先生,您别误了午饭。您要是对大伙儿说我是在您没地方吃午饭的时候把您撵走,那可就太冤枉我了。”
夜咖啡馆门房睡意正浓,好半天都没弄明白是床主回来了。他再三坚持说,他有权睡这张床。
跟所有夜咖啡馆的门房一样,这位先生也表示:谁要是吵他的瞌睡,他就要狠狠揍他一顿。说完这话,他还想继续睡觉。这时帅克拾起他的内衣,送到床上,使劲摇着他说:
“你们要是还不起来穿衣,我就把你们扔到大街上去,像现在这个样子扔出去。你们还是穿着衣服从这儿出去的好。”
“我想睡到晚上八点,”门房穿着裤子,感到为难地说,“我付给这位老板娘每晚两克朗床铺租金,讲好我可以把咖啡馆的小姐带来过夜的。玛森娜,起来吧!”
当他扣好领子,结好领带时,他已经清醒到能向帅克介绍说:“含羞草”夜咖啡馆确是最好的游乐场所之一,只有那些持有警察局发给了黄本子的女人
才进得去,并且邀请帅克去玩玩。
可是他的女伴却对帅克大为不满,赏了他好几句文雅之词,其中最文雅的一句是:“你这个大主教养的崽子!”
不速之客走了以后,帅克去找米勒太太算账;可是连她的影子也没找着,只见到一张小纸片,上面留着米勒太太的潦草笔迹,异常轻松地表达了她对把帅克的床铺租给夜咖啡馆门房这一令人不幸事件的想法:
“请原谅吧,先生,我再也见不到您了,因为我要跳窗了。”
“撒谎!”帅克说,开始等待她。
半小时后,不幸的米勒太太悄悄地溜进了厨房。从她那忧郁的神色可以看出,她在期待帅克对她说几句宽恕的话。
“你要是想跳窗,”帅克说,“就到卧室里去跳,我已经把窗子打开了。从厨房的窗口跳下去我可不赞成,因为这会掉到园子里的玫瑰花地里;把花丛压坏,你得赔偿损失;要是从卧室的窗口跳下去,正好落到过道上,运气好的话,可以把脖子摔断。要是不走运,也只不过摔断所有的肋骨和手脚,也还得付住院费。”
米勒太太哭了。她默默地走进帅克的卧室,关上窗子,回来时说:“开着窗子有风,先生,对您的风湿症不利。”
然后她走去铺床,格外仔细地拾掇了一切。她含着泪水回到厨房里,报告帅克说:“我们在院子里喂的两只小狗死了,那条圣伯纳狗在警察来搜查的时候跑掉了。”
“我的天哪!”帅克叫道,“这东西出去一定会倒霉的。警察准在寻它哩。”
“有个警官先生在搜查中把它从床底下拖出来时,它咬了他一口,”米勒太太接着说,“开头是警察中的一位先生说,床底下藏了一个人;接着就以法律的名义叫那条圣伯纳狗出来,可它不想出来,他们就动手拖它出来。它狠狠地咬了他们,恨不得把他们吞掉,随后就跑到门外去,再也没有回来了。他们也盘问了我,问有谁常来我们这儿,是不是从外国得到钱;后来他们认为我很傻,因为我说只是偶然从外国有汇款来,前不久,从布尔诺
一位司机那儿寄来六十克朗定钱买安格拉猎狐犬,就是您曾在《民族政治报》上登过广告的那只狗,结果您没把那条狗寄去,另把一条瞎眼小狐狗崽装在枣木箱里寄去了。后来他们又特别和气地把这个夜咖啡馆的门房,就是被您赶出去的那个门房介绍来住,说是免得我单个儿住在屋里害怕。”
“我真烦透了这帮警察老爷,米勒太太,”帅克叹了口气,“你等着看热闹吧,眼下不知会有多少他们的人到这里来买狗哩。”
我真不知道,当奥地利崩溃之后,倘若有谁查看警察局档案,在警察局秘密拨款项目下,读到下列符号时,是否懂得其中的涵义,如:B——四十克朗,F——五十克朗,L——八十克朗,等等;要是他们错将B、F、L当做人名缩写,以为这些人为了四十、五十、八十克朗就把捷克民族出卖给了黑黄双头鹰
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
“B”代表圣伯纳种狗,“F”代表安格纳猎狐犬,“L”指一种猛犬。所有这些狗都是由布雷特施奈德从帅克那里带到警察局的,而且都是与纯种狗毫无共同之处的、难看极了的丑八怪,但帅克却把它们当做纯种狗卖给了布雷特施奈德。
他卖出的所谓圣伯纳狗是由一条杂种鬈毛狗和一条来历不明的野狗交配的;所谓安格纳猎狐犬,长着一对猎獾狗的耳朵,个子跟条猛犬一样大,两腿歪撇着,活像患了软骨病;而那条所谓猛犬,满脑袋粗毛,嘴巴像英国产的看羊犬,尾巴剪得短短的,个子像达克斯狗那么高,屁股溜光,跟有名的美国秃毛狗一样。
后来,密探卡鲁斯也去买狗,他牵回一条惊惶胆小的怪物,像是一条通身斑点的鬣狗,长着苏格兰看羊犬式的狗毛。于是在警察局的秘密费用中又写上了D——九十克朗这笔新开支;这条怪物据说还被当做猛犬使用过。
但是连卡鲁斯也没能从帅克身上捞到什么,和布雷特施奈德的境况差不多,甚至连他那番最巧妙的政治谈吐也被帅克转移到给小狗治犬瘟的议论上去了。密探们千方百计设置的圈套,其结果往往是布雷特施奈德又从帅克那里买到一条丑得难以想象的杂种狗。
堂堂密探布雷特施奈德先生的末日终于到了。当他的住房里已经养了七条这类丑八怪狗时,他把自己和它们一起关在后房里,总是不给它们吃够,直至这些狗把他给吃掉为止。
他为国库节省了殡葬费,这是他的一大功劳。在警察局里,在他人事档案的晋升栏上,添上了充满悲剧性的几个字:“为自养狗吞食”。
后来,帅克得知这一悲剧事件之后,他说:
“我可真没法想象,到了要他接受末日审判的时候,怎么收集他的尸骨。”
当奥地利军队从加里西亚
的拉包河岸森林地带仓皇渡河、溃不成军的时候,当驻在南方塞尔维亚的奥地利军队一个接一个师地遭到失败的时候,奥地利军政部却想到要起用帅克来帮助帝国摆脱困境。帅克接到通知,限他一周内到斯特舍列茨基岛
去进行体检,这时他正躺在床上,他的风湿病又发作了。
米勒太太在厨房给他煮咖啡。
“米勒太太,”帅克用平静的声调在卧室里叫道,“米勒太太,请到我这儿来一下。”
女用人走到帅克床前,帅克又以同样平静的声调说:“请坐,米勒太太。”
他的声音显得神秘而庄严。
米勒太太坐下后,帅克从床上坐起来说:
“我要参军了!”
“我的天哪!”米勒太太惊叫了一声,“您去那儿干什么呀?”
“打仗,”帅克用阴沉的声调回答说,“奥地利的情况很不妙。在北方,敌人正向我们的克拉科夫
前进;在南面,正向匈牙利进军。我们两头挨揍,所以才召我入伍。昨天我在报纸上还读到,说是‘有一片乌云萦绕着我们亲爱的祖国。’”
“可您还动弹不了啊!”
“这不要紧,米勒太太,我坐轮椅去参军。你认得街口上那家糖果店的老板吧,他有那种轮椅。前几年,他用这种轮椅推过他那个病病歪歪的瘸腿爷爷出来换空气。米勒太太,你就用这种轮椅推着我去投军吧。”
米勒太太哭了起来,“先生,我是不是去请大夫来给您瞧瞧病?”
“你哪儿也不用去,米勒太太。除了这双腿不中用,我还是一把完全健康的炮灰。在奥地利大难临头之日,每一个残废人都应该坚守自己的岗位。你尽管放心煮咖啡去吧。”
就在这位泪痕满面、颤颤巍巍的米勒太太冲咖啡的当儿,好兵帅克躺在床上引吭高歌:
太阳升起在东方,
温迪施格雷茨统帅和军官先生们上了战场。
冲啊,冲啊,冲啊!
他们去打仗,直向主呼唤:
“愿耶稣与圣母保佑我们,
冲啊,冲啊,冲啊!”
惊惶失措的米勒太太受这首可怕的战歌的影响竟忘了咖啡,她周身发抖,惊恐地听着好兵帅克在床上继续唱道:
同圣母在一起,守卫四座桥梁,
秘艾蒙特
啊,前哨要加强。
冲啊,冲啊,冲啊!
索尔菲林
一带,血战方酣,
鲜血膝下淌。
冲啊,冲啊,冲啊!
鲜血膝下淌啊,人体成肉酱!
英勇把敌杀,十八好儿郎。
冲啊,冲啊,冲啊!
十八好儿郎呀,遇难别心慌,
就在你身后呀,车运军饷忙。
冲啊,冲啊,冲啊!
“先生,我求求您!”厨房里传来了请求的声音,可帅克还要继续把他的军歌唱完:
军饷钱粮车上装,
团队实力强,
冲啊,冲啊,冲啊!
米勒太太跑出房外找大夫去了。一小时后,她回来时,帅克正在打瞌睡。
一位相当肥胖的先生把他叫醒了,用手在他脑门儿上摸了一会儿说:
“别怕,我是维诺堡的巴威克大夫。把手伸出来给我看看。把这个体温表夹在腋下。嗯,就这样。把舌头伸出来。再伸出来一点儿。舌头别动。你父母是得什么病去世的?”
于是,正当维也纳当局希望奥匈帝国各民族作出忠君报国的最光辉榜样时,巴威克大夫却针对帅克的爱国热忱开着溴化物
药方,叮嘱这位骁勇而正直的战士帅克别再想打仗的事儿。
“你躺平,保持宁静。我明天再来。”
大夫第二天来到这儿时,在厨房里向米勒太太询问他的患者的病情。
“病情更严重了,大夫,”她忧心忡忡地回答说,“昨天夜里,他的风湿症大发作时,他竟唱起了‘求上帝宽恕’,唱起了奥地利国歌。”
巴威克大夫看到,必须根据病人这一新的效忠表现来增加溴化物的分量。
第三天,米勒太太报告大夫说,帅克的病情更加严重了。
“大夫,昨天下午,他叫我去找军事地图。夜里,他又想入非非,说是奥地利准能打赢。”
“药粉是严格遵照处方服的吗?”
“大夫,他还没让去取药哩。”
巴威克大夫对帅克发了一顿火,坚决表示再也不给拒绝用溴化物治病的人看病,说完就走了。
还有两天,帅克就该去征兵委员会报到了。
在这期间,帅克作了应有的准备:首先,他叫米勒太太去给他买来一顶军帽;其次,又叫她去找街角糖果铺老板,借用老板曾经用来推过他那个病病歪歪的瘸腿爷爷出去换空气的轮椅。然后,帅克想到还需要一副拐杖。幸亏糖果铺老板还保存着那副拐杖,作为对他们已故祖父的家庭纪念物。
还缺一束新兵佩带的鲜花。米勒太太就连这也给他弄到了;几天来,她走到哪儿,哭到哪儿,人也瘦了许多。
这样,在一个有纪念意义的日子里,布拉格大街上便出现了一幅忠君报国的动人情景。
一位老妇推着一张轮椅,里面坐着一个头戴军帽的男子,他那嵌着奥皇标志的帽徽锃亮闪光,外衣上佩带着一束新兵入伍的鲜艳夺目的光荣花,手里挥舞着一副拐杖。
这人不住地挥动拐杖,沿着布拉格街道大声喊道:
“打到贝尔格莱德去!打到贝尔格莱德去!”
他后面跟着一群人,他们是在帅克出发参军的那所房子前汇集起来的。开头只是一小群,后来越聚越多了。
帅克觉得,有些站在十字路口的警察也都在向他致敬。
在瓦茨拉夫大街
上,在帅克轮椅两旁跟着围观的人又多了好几百。在克拉科夫街拐角处,有个戴制帽的德国大学生挨了揍,因为他冲着帅克直嚷道:“
万岁
,
打倒塞尔维亚人
!”
在沃奇契科瓦街头,一队骑警赶来将人群驱散了。
当帅克拿出白纸黑字的公函向巡警证实他确是被召去征兵委员会时,巡官有点儿失望。为了制止他继续扰乱治安,两名巡警把帅克连同他的轮椅一起送到设在斯特舍列茨基岛的征兵委员会。
关于整个事件,《布拉格官方新闻报》上发表了如下报导:
昨日午前,布拉格各大街行人目睹之一大壮举,殊足证明,值此生死存亡之秋,吾国男儿实乃忠君报主之最佳典范,亦为希腊罗马古风之再现。当斯时也,穆戚约斯·司开沃拉
置其灼伤之手于不顾,毅然从军奋战。昨日,一手持拐杖之残废者,乘坐其老母所推之轮椅,奔赴战场,其爱国之神圣感情,感人至深。我捷克民族子弟身残志坚欣然从戎,愿为君王陛下聊尽绵薄,虽捐躯沙场亦在所不惜。行人对该战士“直捣贝尔格莱德”之呼声咸报以生动而强烈之反响,此时此景足以表明布拉格居民对祖国与皇室之无限拥戴云云。
《布拉格日报》
也以同一笔调描述了这一事件。文章的结尾说,这位自愿投军的残废者后面簇拥着一群德国人;他们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他,以免遭到协约国
在捷克的奸细的殴打。
《波希米亚报》
发表新闻,要求对这位残废爱国志士给予奖赏,并且说,该报社将代为接受德籍公民对这位无名英雄的捐献。
这三家报纸认为,捷克国土上再也找不到第二名如此高尚的公民了。然而征兵委员会的老爷们却另有高见。
主任军医鲍茨大夫尤其不这么看。他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在他看来,所有的人都企图用欺骗的手法逃避兵役,不愿上前线,害怕子弹和榴霰弹。
他有一句众所周知的名言:“
所有捷克人都是逃避兵役的匪徒
。”
十个星期以来,经他亲手检查的一万一千名壮丁中,有一万零九百九十九名是装病逃避兵役的。剩下的那一个侥幸者,如果不是因为在鲍茨大夫大喊一声“向后转!”时中风死去的话,也就会凑足一万一千名的整数,同那些人一样被抓起来了。
“把这个装病逃避兵役的家伙抬走。”鲍茨大夫确定那人已经死了之后说道。
就在这难忘的一天,帅克和其他人一样,一丝不挂、赤身露体地站在他面前,不好意思地用那支撑着身子的拐杖遮羞。
“
这可真是一片无花果叶啊
。”
鲍茨说,“可这种无花果叶在天堂里还没有过呢!”
“此人曾经军医检查,断定为白痴。”军士看着公文档案提示说。
“你还有哪儿不舒服?”鲍茨问。
“报告长官,我有风湿症。可是我就是粉身碎骨也要效忠皇上,”帅克谦恭地说,“我的膝盖肿了。”
鲍茨恶狠狠地盯着好兵帅克嚷道:“
你是装病逃避兵役的
!
”又转身对军士用冷冰冰的平静的声调说:“
马上把这家伙关起来
!”
于是,两名扛着上了刺刀的步枪的士兵把帅克押解到军事监狱里去。
米勒太太守着轮椅在桥上等候帅克,直到见他被枪兵押解时,她才丢下轮椅哭着走掉,再也没有回去捡它了。
可是好兵帅克却谦卑地走在武装行列之间。
刺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当帅克走到小城广场的拉德茨基
纪念碑前时,他回头对跟在后面的人群喊道:
“打到贝尔格莱德去!打到贝尔格莱德去!”
纪念碑上拉德茨基元帅的塑像似乎用梦一般的眼光俯视着好兵帅克,看着他佩带的新兵入伍的光荣花,拄着一副旧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远了。这时,一位一本正经的先生告诉周围的行人说,他们押送的是一个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