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克在疯人院的良辰美景已成过眼烟云,接踵而来的是充满迫害和折磨的日子。巡官布劳温活像罗马皇帝尼禄 仁政下的刽子手那样冷酷无情地接待了帅克。那些刽子手曾说过:“把这个混蛋基督徒扔去喂狮子!”巡官也像他们那样恶狠狠地说:“把这小子扔进牢房里去!”
话说得多么简练。只是巡官布劳温在说这句话时,眼里流露出一种特别令人吃惊的得意神情。
帅克鞠了个躬,泰然地说:“我已准备好啦,长官大人。我想,牢房就是隔离的意思,这也不算太可怕嘛!”
“你太放肆啦!”巡官嚷道。帅克却说:“我衷心地接受您的处置,打心眼里感激你们为我做的一切安排。”
牢房里,有一个人无精打采地坐在板床上沉思,当牢门的钥匙咔嚓响起来的时候,从他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他并不以为这是要放他出狱的迹象。
“请接受我的敬意,先生,”帅克边说边挨着那人在板床上坐下来,“您知道几点钟了吗,先生?”
“钟点与我不相干。”沉思的先生回答说。
“这儿不坏嘛,”帅克还在找话题,“这张板床还是用刨光木料做的哩。”
那人板着脸不答理。他站了起来,开始在牢门与板床之间的一小块地方来回快步踱着,像忙着抢救什么似的。
这当儿,帅克兴致勃勃地环视了墙上胡乱涂写的一些题词。一个未署名的囚犯对天起誓,要跟警察拼个死活。他写道:“你们决不会得到好报应的!”另一个囚犯写道:“滚你妈的蛋!雄鸡崽子们 。”还有一个只是平铺直叙地写道:“我于一九一三年六月五日囚于此地,待遇尚佳。沃尔舍维采商人约瑟夫·马列切克。”更有一些发自肺腑的题词:“开恩啊,上帝!”下面是:“吻我的‘P’吧。”可是字母P又被划掉,在旁边写着“后襟”。旁边是一位诗兴大作的人题的诗:
满腹忧愁坐溪旁,
夕阳渐渐落山岗。
遥望霞光消失处,
佳人孤独在何方?
那个在牢门与板床之间来回疾走,仿佛要在马拉松赛跑中获胜的人停下步来,气喘吁吁地坐回原地,双手抱着脑袋,突然喊道:“放我出去吧!”随后又自言自语说:“不会的,不会的,他们不会放我的。我从清晨六点就呆在这儿了。”
他突然想找人交谈了,站起来问帅克:“你身上有皮带吗?让我用它来结束这一切吧。”
“我非常乐意为您效劳,”帅克边解皮带边回答说,“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在牢房里怎么用皮带上吊哩。”
“可是糟了,”帅克四下望了望说,“这儿连一个钩子也没有。窗上的插销又经不住您。要不,您可以跪在板床边上吊,就像艾玛乌泽修道院 里那个修道士一样,为一个年轻的犹太女郎,在十字架上吊死了。我特别欣赏自杀的人,您只管一心一意地上吊吧。”
那个愁容满面的人,瞧瞧帅克塞到他手里的皮带,把它扔到角落里,随即痛哭起来。他一边用脏手擦着眼泪一边嚷道:“我是有儿有女的人啊!因为酗酒和生活放荡被关到这里,天哪!我可怜的老婆啊,我机关的同事们会怎么数落我呢?我是有儿有女的人啊,因为酗酒和生活放荡被关到这里来了。”他翻来覆去地唠叨个没完没了。后来他总算稍微安静了些,走到牢门口,用拳头在门上乱捶。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一个声音问道:“你要干什么?”
“放了我吧!”那声音绝望得似乎痛不欲生。
“放你到哪儿?”门外问。
“回公事房去。”这位一身兼任不幸的爸爸、丈夫、公务员、酒鬼和浪荡汉的人回答说。
一阵嘲笑声,这是在寂静的走廊里的可怕笑声。脚步声渐渐远去。“我觉得,那位先生这么嘲笑您,准是恨您,”帅克说,这时那个绝望的人坐回到他身旁。“这种狱卒一不顺心就能使很多坏,要是再惹他们生气,他们会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的。您既然不想上吊了,那就心平气和地坐下来,看他们究竟怎么对付您吧。我承认,对您这么个坐公事房、又有老婆孩子的人来说,这是件很糟糕的事儿。我要是没有猜错的话,您准相信自己要被解雇撵出公事房吧?”
“难说,”他叹了一声气,“问题是连我自己也记不清我都干了些什么。我只知道,他们把我从一个什么地方赶了出来,可我还想回到那儿去抽一支雪茄烟。开头本来是很美的,我们科长庆祝命名日,请大家到一家酒馆去,然后又到第二家、第三家、第四家、第五家、第六家、第七家、第八家、第九家……”
“要不要我帮你数?”帅克问,“这我可内行哩。有一天晚上,我去了二十八个地方,可是,凭我的荣誉起誓,我在每家喝的啤酒都没超过三杯。”
“总而言之,”那位为庆祝命名日大讲排场的科长先生的不幸部下说,“当我们上过一打多各式各样的小酒店后,发现我们的科长不见了。尽管我们用一根细绳把他拴着,像牵小狗一样地把他带在身边,可还是让他溜掉了。我们到处去找他,最后连我们自己也一个个地走散了。结果我就呆在维诺堡的夜咖啡馆里了。那个地方相当不赖,在那儿我直接用瓶子喝了一公升酒。后来还干了什么我就记不得了;只知道他们把我弄到警察所来的时候,两个警察报告说我喝醉了,一举一动十分放肆。说我揍了一位太太;从衣架上把人家的礼帽取下来用小刀子割破了;轰走了一个女子管弦乐队,当众把一个堂倌诬告为偷了二十克朗的小偷,还把我座位上的大理石桌面打碎了,又故意往邻座一位不相识的顾客的咖啡杯里吐唾沫,此外,没干别的事了,至少我再也想不起来还捣了什么乱。请您相信我,我是一个只会顾家、从不胡思乱想的规矩人、有教养的人。你对这一切怎么看?我可绝不是一个爱胡闹的人啊!”
“您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块大理石打碎的呢,还是没怎么费劲一下就把它打得粉碎了?”帅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兴致勃勃地问他说。
“一下。”有教养的先生回答说。
“这您就没救了,”帅克若有所思地说,“他们准会以此推论,证明您是练过武术存心来干这个的。您吐唾沫的那杯咖啡里掺没掺罗姆酒?”
他没等回答就加以阐述:“如果掺了罗姆酒就更糟些,因为它的价钱会要贵些;审判的时候,他们爱把所有的账算在一起,好让你够上起码的罪行。”
“审判的时候……”这位可敬的一家之长沮丧地喃喃自语着,低下头来,像一个受到良心责备的人那样陷入困境。
“你被捕的事儿家里知道吗?”帅克问道,“也许要等到上了报才知道吧?”
“你认为这事儿会登到报上去吗?”这位替上司背黑锅的先生天真地问道。
“这是绝对跑不了的事儿。”帅克的回答直截了当,因为他从来没有向别人隐瞒什么的习惯。
“这篇关于你的报导,读者一定很感兴趣。我也爱读报上描写酒鬼和他们如何耍酒疯的专栏。前不久,在‘杯杯满’酒家,有位顾客真的什么也没干,只是把玻璃杯往上一抛,自己站在它下面,玻璃杯砸破了他自己的脑袋,人家就把他带走了。第二天早上我们就在报上读到了写他这段事的报导。还有一次,在佩特洛夫卡 ,我赏了一个管葬事的人一记耳光,他也还了我一下。为了给我们调解纠纷,只得把我们两个都关起来,这件事当天下午就见报了。还有一次,在‘墨勒特’咖啡馆,一位参事先生打碎两个盘子。您以为饶得了他?嘿,第二天照样给登报啦。您惟一的办法只有从牢里写份更正声明寄到报社去,就说报上所述一切与您无关,您与这位同名同姓的先生既无亲戚关系,也没有任何瓜葛。然后给家里写封信,要他们把你这份更正声明剪下来,保存好,等你刑满出狱时读得着。”
“你不冷吗?”帅克发现这位有修养的先生在打哆嗦,十分同情地问道,“今年的夏末似乎相当凉。”
“我,我全完了!”帅克的这位狱友痛哭起来,“我是越陷越深啦!”
“就是这么回事,”帅克欣然附和他说,“等您刑满出狱,要是你们单位不再接受您,我不知道您能不能很快找到别的差事,因为各行各业,即便您肯去给剥死畜皮的当伙计,人家也都要看你没有受过审判的证件。唉,您只图一时快乐,实在不划算呀。在您坐牢的这段时间,您的太太孩子有生活来源吗?她会不会去要饭,或者教孩子们去走邪门歪道呢?”
他号啕大哭起来。
“我可怜的孩子啊!我可怜的妻子呀!”
这位受良心责备的忏悔者站了起来,说起他的孩子们:他共有五个孩子,最大的十二岁,参加了童子军。这孩子只喝白开水,应该成为他父亲的榜样,尽管他父亲还是第一次干出这种事来。
“加入了童子军?”帅克惊叫了一声,“我最爱听童子军的事儿啦。有一次,在布杰约维策的赫卢博卡县,兹利维附近的米德洛瓦尔,我们九十一团正好在那儿演习,当地的农民在林子里围捕那些名为给他们植树造林的童子军。逮住了三个。其中一个年纪最小的,当他们把他绑起来时,他又哭又闹,连我们这些当兵的硬汉也不忍看这种场面,只好走到一边去。在农民捆绑这三个童子军的时候,他们咬伤了八个农民。后来在村长的藤鞭抽打下,他们才招认说:为了晒太阳,没有一块地不被他们踩得一塌糊涂。他们还承认,在长得好好的麦地上,他们用刀子把麦穗割下来,偷偷拿去烤麦粒儿吃,弄得地里着了火,还说是出于偶然。后来农民们在林子里的一个洞里找到五十多公斤啃过的家禽和野味骨头,大堆大堆的樱桃核和没有熟透的苹果核,以及别的好多东西。”
这位童子军的可怜的父亲可是心事重重。
“我作的什么孽啊!”他哀诉着,“这一下,我的名声可就坏透了。”
“是坏透了,”帅克以他天生的直率说道,“出了这种事,您的名声一辈子都好不了。等这件事一上报,您的熟人还会给您添油加醋。这是人之常情。您也不必把这当回事。如今世上名声坏的人比名声好的人起码多十倍。您这只不过是芝麻大一点儿的小事,算不了个啥。”
过道里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钥匙在锁眼里咔嚓一声,牢门打开了,巡警呼叫帅克的名字。
“对不起,”帅克彬彬有礼地提醒说,“我是中午十二点才到这儿来的,可这位先生早上六点就在这儿了。我没啥可着急的。”
没有回答。一只强有力的手一把将帅克拖到过道里,值日官就一声不响地把他带到二楼去了。第二间房的桌子旁边坐着一位巡长,胖乎乎的,样子看来挺热忱。他对帅克说:
“呵,您就是帅克,对吗?您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简单极了,”帅克回答说,“因为他们不给我开午饭就要把我撵出疯人院,我不干,一位巡警先生就陪我到这儿来了,他们简直把我当成了野鸡,想随便摆布我。”
“您听我说,帅克,”巡长和蔼地说,“凭什么在这儿、在萨尔莫瓦大街,我们要跟您过不去呢?我们把您送到警察局去不是更好吗?”
“常言说得好,你们是局势的主宰,”帅克满意地说,“在这黄昏时候,从这儿逛到警察局倒也是一段相当惬意的散步。”
“我很高兴咱们谈拢了,”巡长兴致勃勃地说,“谈拢了比什么都好,对吗,帅克?”
“不管是谁,我都愿意同他商量,”帅克回答说,“请您相信我,巡长先生,我永远忘不了您对我的恩典。”
帅克恭敬地鞠了一躬,由一名巡警护送到楼下门警室。一刻钟后,他又在耶茨纳大街拐角和查理士广场出现了。押送他的是另一位巡警,他腋下夹着一本厚簿子,上面用德文写着:《犯人名册》。
在焦街拐角处,帅克和押送他的警士看见一堆人挤在布告牌周围。
“这是皇上发布的宣战诏书。”警士对帅克说。
“我早就料到了,”帅克说,“可在疯人院里还什么也不知道,本来他们的消息应该是最灵通的。”
“为什么?”警士问帅克。
“因为那儿关着好多军官先生。”帅克解释说。
当他们走近挤在宣战诏书周围的人群时,帅克喊道:“弗兰西斯·约瑟夫皇上万岁!我们必胜!”
激昂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在他那顶大得遮住了耳朵的帽子上敲了一下。就这样,好兵帅克穿过熙来攘往的人丛,重又踏进了警察局的大门。
“我再说一遍,诸位,在这场战争中,咱们准能打赢!”帅克用这句话与簇拥着他的人群告别。
在古老遥远的历史上,欧洲曾经流传过这么一句名言:明天将使今日的计划变成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