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那天火车站广场跳楼那一幕,是一场由高Q一手导演的大骗局。
事情是这样的。
江家陷入绝境,高Q及其高家势力一心想帮江家扭转局面,可最终没有做到。
江家事牵扯多家黑帮组织、日英公司,尤其张氏棉纺织公司还死了人,更是不依不饶,难以摆平。最终,涉事几家达成私盟,决计交给黑帮处理:分江家商贸和财产,补足各方应得而未得利益;江之静已风烛残年,驱之出沪,让他流离失所,死不了活受罪;年少的要斩草除根,江小点必须死。这样,黑帮死一人,江家偿一命。合情合理合规,也不负众帮各派。
至于电报局这边,那局长很是头疼。客户密电内容,居然是从电报局员工之手流出。私破用户密码电报,那可是要违大法、坏信誉、辱名声的,弄不好还会挑起国际事端。眼前,电报局要做的,是想法让相关各方假定一个概念:江小点字迹纸,与江小点本职工作毫无关系,与电报局毫无关系。电报局便无权处治江小点。恰巧,江家也是这个态度。江湖规矩如何办她,电报局概不干涉。干涉了,就会麻烦缠身。为把事做得更牢靠,电报局暗地里还使了银子,让各方敲死了那个概念:事件祸根全在江家身上。罪在江小点,那江家这块肥肉,大家是有理由分吃的。这次分吃,不仅仅是吃这次,就连江家过去多年买卖所得,也要让他吐出来。
中方黑帮和英方商行联手,明枪暗箭,公逐私逼,使尽伎俩,终是分得了江家财产,把江家祖孙二人逼到了尽头。
江家祖祖辈辈生息在上海,江之静宁死也不愿远弃祖脉,流离失所。他老泪纵横:“古稀之年背井去,无异客死在他乡,安魂难以入故土,江家祖上悲鸣冤。”他悔不该当初涉足黑道行不义,现如今落得个一身颓废难自清,被逼古稀离故土,还把孙女拖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这一天,高Q又来到江家,一起商讨帮助江小点逃离死亡的计谋。
开始,江小点是死也不肯离沪的。江之静劝导她要从长计议,活命要紧。“现举家迁离故土,既是被逼无奈之举,也是同这黑上海不共戴天之选择。走了吧,识时务者方为俊杰。”
方案是高Q出的。三人又共同推演了关键步骤和具体细节。概括地说,找一个恰当的场所,演一场江小点殉情而死的戏。当然是假死,但要让人信以为真。人先于黑道下手前就自寻了短见,也就免了黑道人再费心计,下手杀人。
首先,寻死原由得充分。这个没问题。因为,在人们看来,江小点是不得不死的。一是被黑道上逼的。江小点的事,惹恼了黑道,引爆了怨恨,把江家逼上了绝路。二是被老色鬼逼的。那局长大人乘人之危,落井下石。三是被情爱逼的。美人情事多,是非多,陷入两个男人的情感纠葛不能自拔,只有选择殉情。
其次,寻死场所要适当。既要在人们视线下活生生地发生,又要适合做手脚而不被看出破绽。经过对几个公共场所暗地考察,最终选定了火车站广场。这隔壁有一个废弃多年的高宅大院。传说,前些年这家族里接连有人病逝,或意外死亡。风水大师掐算出,是昼夜不停的火车惊怒了地龙及各路凶神,便找准一宅院杀一儆百。于是,这座车站邻近院落便成了凶宅。这家人无奈举家迁走,剩下一座空宅再无人敢住,长久不事修缮,败落得不成样子。这宅院,距离车站广场不到两百米,一圈高深红砖院墙,把人们视线遮挡开来,摇摇欲坠的院门,有一扇已斜歪,胆敢进去的人可侧身进去。院中有一座六层危楼,下半部被院墙遮挡,上半部突兀在人们视野之中。江小点和高Q及他几个兄弟,提前在此备好绳网软被之类物品。江小点从楼顶试跳了两次,除腿踔得生疼外,无其他大碍。计算了有人从广场跑进院子,走到危楼后面的时间。这个时间,足够把绳网软垫撤走和泼洒血浆,伪装头部迸裂的现场。
第三,寻死前奏要逼真。这个环节,需要姬祯任参与。为了让他在电报大楼里和车站现场表现真实,高Q意见是暂不把真实情况告诉姬祯任,说事后再向他说明原由。为救命,他应该能够理解。
第四,后续环节要缜密。江小点坠楼躺在血泊现场的时间不宜过长,以防被有心人看出端倪。待有人一围观,便赶快抬入车内,急奔医院抢救。医院是高家关系,暗下已讲好,假装急救无效,出具死亡证明。江家丧事办得要简单细密。然后,秘密送江小点到南京。高Q答应她,事后在恰当时机,由他给姬祯任说明真相,并巧妙安排姬祯任调离上海,到南京工作。
一切准备停当,便开始了行动。姬祯任果真被高Q激怒,深陷不疑,效果良好。谁都没料到,当江小点站到那楼顶边沿,正欲下跳时,却有人冲她开了枪。惊吓之中,她坠楼而下。而楼下一切,同计划纹丝合缝,完成了预定动作。其中,她还顺手添加了一项,抓一把血浆在胸口涂抹,伪造了被枪击中的假象。这一附加动作,首先骗过了高Q。他赶到现场,见她胸部也有血,真以为她中了枪,撕心裂肺地摇喊了一番,便急急抱她上了他的车。一路上,他紧紧搂她在怀里。江小点则紧闭双眼,佯装死去。她不敢睁眼,一怕车内跟进外人露馅,二是也想急急高Q。她听着他发自内心的痛喊,脸上感受着他滴下来的眼泪(或是汗水),不知怎的,她心里竟然莫名其妙地涌动出阵阵暖意,似乎还伴有些许幸福感。
院墙外面的事情,是事后高Q告诉江小点的。他说,枪一响,他立刻意识到暗中有黑帮人作乱。看来,他和姬祯任打斗,以及江小点的哭劝,黑帮应是都信了的。黑帮见江小点出现在了楼顶,不知她是想吓唬那对情敌,还是真想寻短见,既然天赐良机,干脆开枪击毙她完事。没想到,这一开枪却引出了另一伙持枪人。由于双方都情况不明,不敢恋战,对射一阵,便都逃之夭夭。那些不速之客是何许人也,无人知晓。
这次行动,最大的意外,是姬祯任被乱枪击中。据说,是在上海的乡党抬走了他。很快,就听到了确切消息,姬祯任死了。他的乡党到电报局去讨说法,局长拍了拍登载这一消息的《大晚报》,说:“姬祯任是死于情斗情杀,是黑道所为,与公职无关。大家节哀顺变吧。”乡下人厚道老实,没见过世面,郑重地收下那份报纸,觉得城里的大报纸就是官文,就是明证,也就没再过多缠闹,收拾了姬祯任日用便当、书箱,把尸体抬上返回家乡的顺路货船,一走了之了。开船前,局长带了局里的几个人,象征性地到码头送了一下,还给了几个抚恤金,算是把姬祯任的亡灵打发走了。
高Q说,《大晚报》上那则消息,唬得了赣沟子里的土包子,却唬不了他。他认为,那则消息肯定是背后有人操作过的。这样写,一方面,把电报局撇清了。另一方面,把黑社会抬高了。把黑道写得如此势力强大,手眼通天,实质上是替他们做了广告。黑道才不怕你狗屁报纸揭黑骂黑呢。所以说,这样的稿子,黑白两道都举手赞成。
之后许久,江小点都听不进高Q这些煞有介事的高谈阔论,她只要求他回答一个问题:“你答应过要把姬祯任送到我手上的。现在,人呢?你不说万无一失吗?人怎么没了?”
面对她的坏情绪,高Q只是静静地听。一次,把他说急了,他吼道:“一命抵一命,你把我的命拿走,我去天堂找姬祯任赔罪。”江小点不好意思了:“江家已经欠你两条人命了,我哪能还要拿走你的命。”说欠高Q两条命,是指他救下了江小点,还救了江之静一命。
江之静这一命被救得颇为蹊跷。
江之静卖光公司和家产,除赔偿相关各方之外,还剩余了一些钱款。他便一分为二,一半自己携带去投奔广州的朋友,以求在外东山再起,另一半留给了江小点。
与江家积怨颇深的张氏棉纺织公司老板,嫌各派惩处江家协议条款太轻,觉得不解恨,便背着黑道各方,摸清江之静乘坐的客船班次,发密电给广州的死党朋友,于码头暗算江之静,取他颈上人头,取他身上钱票。可没有想到,高Q偷偷在这封密码电报上作了手脚。广州方面的死党,自然是没在码头见到江之静。
当江小点刚听到这个事的时候,首先想到要感谢高Q救命之恩。紧接着,她又想到了另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即,高Q也在暗中盯着用户密电,甚至已经破译了部分用户密码。不然,他不会在极短时间内,读懂张氏公司的密电,并成功把到站时间“12日”改成了“13日”。
冥冥之中,江小点忽地产生了一个疑问,在电报局时,她和姬祯任背后有几双眼睛呀。当时,姬祯任提醒她要防备隔墙有耳,她还不以为然。现在看来,他俩背后有一双老淫棍局长的眼睛是肯定的,还另有高Q这双眼睛呀。
江小点吓出了一身冷汗。
整个事件的总导演不会是高Q吧?高氏家族或高Q本人,不会与江家遭难事件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极其隐秘的利益关系吧?天地良心,我实在不愿把高Q想成那个样子。
关于高Q在上海电报大楼里的结局,有人说,是交通部电政司工作需要,把他调回了南京;也有人说,他为情大打出手,导致女友跳楼殉情,影响极坏,被电报大楼开除,他托关系回了南京;还有人说,因女人的事得罪了上海黑帮,他不得已逃回了南京。
不管上海电报大楼里有何种传言,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高Q确实在江小点跳楼事件不久,就回到了南京电政司,即刻被派驻南京电报局做了技术股长。
而江小点到南京后,在城南万崇街租住了一个小单元房,休整几个月后,便化名为“高芸草”,开始了南京的生活。
高芸草在电报局技工室,当了一名技术员。干的是熟差,不辛苦,挺安逸。在南京的一切,当然都是高Q安排的。
尽管上海一些事,她想不明白,问不清楚,但对高Q的感觉还是好的。高Q现在和在上海时判若两人。那种惯常的咋咋呼呼、吹牛耍贫的浮躁浅薄模样不见了踪影,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个稳健和蔼、品行端正、办事老道的年轻人。她时常望着他的背影想,一个人怎么能够做到这个样子呢?他是个两面人吗?
一天,高芸草突然想起了刘海儿、张佳音夫妇。“这二人可是我知书命的好友。是不是该给他俩报个平安呢?闲暇时,他们会去上海找我的,也必然会听说江家的遭遇。凭与我的感情,他俩会大哭一场,找个空地儿给我烧些纸钱的。”想到这里,她眼里含了泪水,便提笔写信,刚写了一句:“海儿、佳音,你俩烧的纸钱,昨晚我收到了。”就被进屋来的高Q发现了。
高Q一反那副和蔼面孔,抓过信纸撕了个粉碎,吼道:“难道还嫌你字迹惹下的祸患少吗?上海祸事才过去几天,你就忘干净了?告诉你,那个江小点已经死了,你绝对不能再和以前认识的任何人联系。否则,你高芸草迟早会被人揭穿,最终还是落个祖孙性命难保。”
高芸草傻呆地看着他,哭得很伤心,任凭高Q怎么劝都劝不住。
高Q脸上怒气消失,挂上了忧伤:“说实话,我也曾想过把广州的祖父接过来,或者为你到广州找份工作,好让你身边有个亲人。可细一想,不行呀。江老爷子闯荡江湖几十年,结交各路人等繁杂,被认出来的概率大。所以,还得维持目前两分离状况。等再过几年,情况好转了,再另想办法。”高芸草泪流不止,抽泣着:“可我寂寞,需要有人爱呀。祖父的爱太远,近处只有你了。要不,你来爱我吧。真的,像上海时假装爱我都行。”他走过来,把她揽在怀里:“真的,我代替不了祖父的爱,也代替不了姬祯任的爱,也不能给你我的爱。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她还是说着那些傻话:“这么说,你真的不爱我吗?这是为什么?”他说:“这样吧,以后我当作亲妹妹来爱你。”她冷静下来:“对不起,吓着你了吧。哥。”
那天,她想起了唐代杜牧的诗《泊秦淮》,就想到秦淮河去逛逛。她找到他:“哥,明天是礼拜天。如果你不陪我,我就去秦淮河,当个坐台唱小曲的。如何?”他看都没看她一眼,没好气地说:“我没空。随便你!”
礼拜天,高芸草自然是没心情游秦淮河的,就去了图书馆。前些日子,她读了一本书,叫《吴越春秋》。近来又借了《吴越春秋逸篇》来读。读罢,心里就满胀满胀的,好想找人畅辩一通,可自知难以碰上知己。这年月,谁还抱着枯燥的春秋史书来看呢。她坐在那里发起了呆。
邻座一个女人转过头来,好奇地看着她,轻声说:“您好。我俩邻座大半天了。我发现,你看书时表情很丰富。我知道,这是书的魔力。”高芸草侧脸一看,暗吃一惊,下意识地翻了几下书:“恍惚间觉得西施从书页中飘了出来,吓了我一跳。你是?”那女人一笑:“噢,我常来这里读书。我发现你看书很投入,整个图书馆就你自己似的。好佩服,你是个真正的读书人。”哎,前不久我也刚看了《吴越春秋》,不妨交流一下体会。”
二人去了休息室,一直聊到傍晚闭馆。
这个艳丽的女人,有一个艳丽的名字,叫甄艳丽。她怕高芸草不信,拿出了借书证。高芸草笑说:“你应该叫真漂亮。”
高芸草从爱情观的角度,谈了欣赏吴王夫差而鄙视越王勾践的理由。而甄艳丽则说,勾践与夫差,她一个也不欣赏,她最欣赏的倒是那个西施。吴越战争使平民出身的西施脱颖而出,她被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作为糖衣炮弹发送到了吴国,致使夫差因沉迷、听任于她而荒废了朝政,最后国破人亡。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女子,在颠覆吴国政权的过程中,成了决定胜负的一枚不可替代的棋子,从而成就了她人类战争史上第一位女间谍的美名。所以说,一个女人是不是真正的美人,要到战争中去检验。而战争间谍这个行当,是美艳女人最好的去处。
高芸草惊奇眼前这个艳丽的女人,说起这个话题竟然动了真情,眼里噙满了泪花。为这个,她还真能流下泪水。高芸草稍稍打击了她一下:“我不怀疑你的眼泪是真实的。可我告诉你,西施与战争的相关内容,都是虚构的,假的。都知道,吴越两国争霸的史实,大都取材于《左传》《国语》《史记》等史籍,而这些大史书中,却只字没有提到过西施。所以我说,吴越之战,如果真有如此神通的绝色美女,这些史籍中不可能不记载。艳丽姑娘,你的眼泪真的是白流了。”甄艳丽擦了一下眼角,连连摆手:“不不不,绝对真有其人。对女间谍西施的故事,我深信不疑。在中国古代战争史上,以西施为先导,又出现了虞姬、王昭君、貂蝉、梁红玉、陈圆圆、李香君等,这些都是与战争胜负息息相关的女人。作为女人,尤其作为能称得上佳色女人的女人,务必要仿效史上这些女人。美女只有为战争服务,这美才不廉价,才有意义。不然,父母给了这副美坯子,就白白浪费了。”高芸草说:“甄姑娘这样看问题,蛮新鲜的。我不厌烦。但我觉得,美人一旦与战争结缘,那是很可怕的。那就失去了美人的原味。”甄艳丽说:“事实上,历史上有很多战事,后人很难判断它究竟属于一段惨烈的战争史,还是一段凄艳的爱情史?或者说,不少史实事件,正是惨烈的战争史与凄艳的爱情史相互叠加的历史。既然是这样,高小姐,你说战争少得了美艳女人吗?”
高芸草尽管也读过一些战争史书,但她确实回答不了甄艳丽的这个问题。尤其还不能在饱含真情实感的状态下,与她交流类似问题。但这不影响高芸草对她的好感:甄艳丽是个很特别的姑娘,是个极有趣的读书人,值得交往。
后来,高芸草与甄艳丽成了朋友。再后来,深化成了闺蜜级书友。
一个萍水相逢的艳丽女人,丰富了高芸草的金陵生活。她觉得,这是一个孤旅之人的幸事。
甄艳丽出现在高芸草的生活中,并不是偶然的。她把西施当作人类第一位美女间谍来推崇,也不是随便发发感慨的。
甄艳丽同高芸草接触时,报上的职业是金陵女子大学英语教师。她英语也的确说得好,但她并不是大学教师。她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特别机密电务科的特工。她接触高芸草的目的,是要发展她。
招募高芸草的工作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一旦同她挑明,她便没有了回头路。如若发展不成,就得清除她脑子里的这个机密。那只能有一个办法——让她脑子停止转动。此乃该行当之铁律。
没错,甄艳丽是高Q的同事。这次,之所以让甄艳丽作为招募负责人,而没有交给高Q,是因为高Q一再声明,一旦招募失败,他对高芸草下不了那个毒手。
甄艳丽有这方面的经验。她细化了方案,非常专业地展开了工作,当最后那层布帘挑开时,使得高芸草没有感到事情突兀。润物细无声!这甄艳丽的功夫了得。高芸草却非常冷静地回复她,要考虑考虑。甄艳丽说:“你完全可以去找好友高Q商量商量。”这句话,使高芸草印证了留存心里很久的一个感觉:高Q一定是个有复杂政治身份的人。果然,高Q告诉她,他也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特别机密电务科的人。她小有吃惊,却没感到特别意外。她给他的答复,也是再考虑考虑。
此时,她想起了姬祯任。要是他在就好了,冒死也要听听他的意见。可惜,他不在了,可他破译开的父亲遗嘱材料还在。于是,她把父亲又请了出来。她几乎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她与父亲及姬祯任彻夜长谈。父亲的意见非常明确:要她报效国家,补他老人家终生憾事;要同鬼子死磕到底。
怎样才能实现父亲嘱托,高芸草觉得,这需要环境和条件。这个时候,“九一八事变”早已激怒了国人,“一·二八事变”在自己离开上海不久也发生了。环境有了,现在有人给提供了平台,条件也有了,你要不要?相关道理,甄艳丽都讲得透透的了,思想上已经水到渠成,不需要再灌输。说到底,最终还是父亲那包材料起到了关键作用。
高芸草说,她干!
事情还得删繁就简地说。高芸草被特招进特别机密电务科履职之前,组织上先把她送到了军统特工训练基地,进行为期一年的强化训练。一是进行效忠党国的政治洗脑;二是开展特工基本技能培训。别人还有第三项,报务及密码专业基础学习。这一项对她必要性不大,基础的东西她早已掌握了。
这个基地,政治训教方法是独特而严格的。按上峰的说法,“在这里,能把人教化成鬼,也能把鬼教化成人。”那些道理和思想,她是新鲜的,接受也是迅速而良好的。她自觉自愿地感受到了党国事业的神圣。最终,她觉悟了,即使让她像西施那样去以身报国,那也是毫无怨言的:“我生是党国的人,死是党国的鬼。”
军统对特工基本技能训练,也是严格而残酷的。高芸草却没觉得是苦。她着了魔了。擒拿格斗,长枪短枪,以及其他基础训练,她都比别人多用了不少时间和心思。按武训教官的说法,“这女子简直疯了,训练热情压都压不下去。”
一年后,高芸草出现在了特别机密电务科。她身上增添了一种恬静、冷峻而神秘的气质,动辄嫣然一笑,笑容却又使她显得愈加冷清恬淡,但绝不是那种功名蹭蹬、意懒心灰的精神状态。恰恰相反,她心底深处蕴涵着似火山爆发前的热能。要干一番大事业的雄心壮志,在激荡着她,支撑着她。
她的掩护身份是南京电报局技工师。局外无人知晓她那个新职业新身份。但具体要干些什么,从没人详细交待过,只是布置一项干一项。她知道,自己还处在被考验期。
眼前,倒是有一个重要的事情要办。这是她和高Q之间的私事。她要他告诉她,他还有多少秘密瞒着她。自从知道他多年前就是军事委员会特别机密电务科的人之后,她心里一直不痛快。
高芸草向甄艳丽诉苦:“这个高Q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现在,我清楚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一个目的,那就是让我心甘情愿地入他这个行。但是,一些事,我还需要弄得更清楚。”
甄艳丽表情颇为复杂,她说,有一个问题她可以代高Q解释清楚。
“高Q为什么不爱你还要追求你?事情是这样的。在上海电报大楼里,那个大馅饼里的馅,其实就是特别机密电务科。这是个绝密单位,皮面只能贴上交通部电政司。那个大馅饼砸到了你江小点和姬祯任头上,你俩断然不接,死不离沪。上面调动失败。你现在是知道了,干我们这一行当,必须高度自愿。所以,没办法,又想出一个笨招,即让高Q假装爱你,试图达到以情引人之目的。如果高Q入了你的心,你又离不开他,二人便可双双来南京了。然而,最终结果是没结果:你不爱他!这就是高Q假装爱你的真相。其中每一步,我在南京都是清楚的。”
“那为什么我到了南京之后,高Q还不明确拒绝我?以至于让我一直抱有幻想。姬祯任已经不在人世。我很寂寞。对高Q,我是心存希望的。”
“这不是他的问题,是上峰的问题。上峰一直没有明确让他拒绝你,他就只能若即若离地对你。昨天,他去请示上峰以后对你感情上的态度。没想到上峰说,在你离开上海后,就该让他明确拒绝你了,可上峰把这事给忘了,才拖到了今天。”
“这个高Q,做得也实在让人讨厌,但我还是决定,从明天起,我向他发起攻击。我要让他爱我!”
甄艳丽声音有些发抖:“不可能了,因为,他就要结婚了。新娘就是我甄艳丽。”
“真的吗?可他始终没有告诉我,你是他女友呀。”
“他昨天才接到明确拒绝你的指令!”
高芸草一时懵了:“你,甄艳丽……”
“没办法,有纪律。”
高芸草气冲冲地去了高Q办公室。
“在我与你断绝友情之前,我想知道,你还有多少事在瞒着我?”
高Q把门关紧,幽幽地说开来。
“我坐镇电报局,一为掩护。公开场合我需要电报局这个身份;二为监督。因为,在这里秘密开展的某项工作与军方有关。至于那些瞒着你的事,现在可以透彻地说了。
“你是知道的,按法规约制,外国驻中国各使、领馆收发的密码电报,均由全国各大电报局拍发。可是,日本驻中国各地的领事馆却违反国际公法,都在使领馆内私设秘密电台,将重要的密码电报,交由使领馆私设电台拍发。只将少数明码、密码电报交由驻地的中国电报局拍发。这是日本政府无视中国主权的行为,日本人深知中国宪警不能到使领馆里去搜查,这样既节约电报费用,又能加快电报的传递速度,更有利于保密。
“日本人私设电台,我方真实态度是明怒暗喜。之所以要明怒,是为了维护中国的主权权益,抗议日本违法在华私设秘密电台。日本当然是矢口否认。暗喜的是,日本驻华各使领馆和东京外务省专设了单一系统的秘密电台网,而我方已经秘密展开了对日私设秘密电台的侦控抄收与密码破译。日本人通报时间是在每天上午八时及下午四时开始,发报时间非常集中,这有利于我方迅速截获到手。所以,从我方获取情报的角度来说,倒是希望日本自设的秘密电台继续存在,以便我部可以及时侦获全部密码电报。
“可是,日本人还有少数密码电报交由各驻地中国电报局拍发。这些电报,分散在全国多地电报局,我方情报机构不好及时侦控掌握。于是,我想到了一个办法,这是个暧昧的笨招,即,巧妙地制造一个事端,让日本人知道,中国的电报大楼里,有人私自破译外国人密码电报,让他们感到在电报局拍发电报不安全,把应在电报局拍发的那部分密码电报,也挪到他们私设的电台上去发。
“上海电报大楼里,我是耳聪目明的。你应该还记得,我曾以出考题为名,有意对你俩开放过报底库。那时,我已经觉察出,你和姬祯任在秘密试破用户密码电报。于是,我假装无意在杨天虎局长面前透露,可能有人私自破译用户密码。但是,我并没有指名道姓是谁在干。我知道,那淫棍杨天虎是和日本人素有交情的,同上海的日本‘土著派’和‘会社派’,都有诸种利益瓜葛。我期望他能把这一消息透露给日本人,让日本人中我的计。
“可事情不顺。那杨天虎开始怀疑你江小点,他偷钻到你办公室翻找证据,找到了你破译那家英国公司电报的废纸抄。那淫棍如获珍宝,跑到日本人那里报情况。日本人由此明白,有人能破译英国人的密码,那日本人的密码也不会安全。自此,包括上海等各地日本人,都把更多的密码电报拿到私设电台上拍发了。可是,日本人继续在你这封电报抄纸上做文章,私下买通江家管事,一手制造江家事端,以此达到了独获那批棉纺机的目的。
“你明白了吧,我才是那个江家事端的始作俑者。当然,我是无意为之的。这还没完,黑道要制裁江家,我答应江家去找黑道斡旋。后来,我告诉你这个忙帮不上。实则,是我借助高家势力左右了黑道。黑道上原本议定的:一是拿出江家一半家产,补偿各家应得利益。二是把江老爷子的腿打残,让他在上海地面上死不了活受罪。三是破了你江小点的相,让你这个大美人生不如死。这便是,以江家老少两残,偿还黑道那个死人一命。
“我觉得,致残老爷子过于残酷,破了你的相更为恶劣。我突发奇想,要利用黑道,把你这个人才逼进机要系统,使你靠上军界这棵大树。
“于是,我高家出面协调,黑道给了高家面子。第一条不变;第二条,换作江家举家迁离上海,保江家祖孙不伤不残,从此再不回沪,回沪则格杀勿论。条件是,高家要关照黑道各家。
“别急,还有。我高家却要求黑道放出另一种风声,即,江老爷子务必离沪,江小点务必偿命。之所以让黑道如此放风,我是私藏了阴暗目的的,亦即逼迫江家为保命而下决心离沪。因为,江老爷子有可能会宁可残败其身,也不愿离开故土。但若是为保孙女小点的命,他会同意离沪的。果然是这样的。
“后面的事你是清楚的。
“还有与此相关的另一个恶果,是让那四十五台棉纺机落到了日本人手里,给中国棉业主造成了不利。对此,我是知罪的。这些,我在向上峰述职中,做了检讨。
“真相就这些。你如何看我,怎样对我,我都无话可说。但我不想失掉你这个朋友。同时,也希望这个真相,你不能外泄于世,务必保密到底!”
高芸草悲痛欲绝:“恶心至极!我不想再见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