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故事源于那一场爱情,那就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讲起。那场貌似风花雪月的事,当时在上海滩并不罕见,但最终演变成涉黑亡人事件,就令人匪夷所思了。
1931年12月某天中午,姬祯任下班走出电报局大楼。一阵冷风袭来,他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地把围巾撩向后背。这一撩,不巧撩到了一个人脸上。没想到,那人一把抓住围巾,猛力一扯,把他带了个趔趄。
姬祯任惊恐一怔,正欲呵斥,那人捂着脸反倒恶声恶气地嚷起来:“打人不打脸。你干吗作贱人?”他这才看清,此人是电报局同事高Q。高Q接着吼:“总是这样明枪暗箭的,你觉得有意思吗?我看,倒不如痛快点。今天下午两点钟,车站广场钟鼓楼下,我俩一决雌雄。从此以后,败者规规矩矩地同江小点做同事,胜者大明大放地当她男朋友。这叫为爱情和荣誉而决斗,是男人就别当缩头乌龟。告诉你,下午江小点是要到场作证的。”说完,扬长而去。
姬祯任先是头脑一片空白,后是勃然大怒:“电报大楼里,谁不知道江小点只爱我一人。咋又出来个横刀夺爱的?居然还扬言要决斗?”
“莫名其妙!”
姬祯任冲上楼去找江小点。人走室空。找遍附近餐馆、影院、商店,也不见人影。
他赶到火车站,远远看见钟鼓楼下,那个无耻小人果真正和江小点站在一起。他居然还暧昧地搂了搂美人!
在当当的钟声中,姬祯任冲将过去,一把把那个小人推搡开。高Q冷笑一声:“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气势汹汹的,这是要打架呀。”江小点怒喊:“姬祯任,你为何要约他决斗?难道大家非要撕破脸皮不可吗?”
高Q这个伪君子,居然倒打一耙!姬祯任薅住他衣领,让他说清楚。
冷不防,高Q猛挥一拳,击中了姬祯任耳门子。二人对打起来,直打得鼻血四溅,唇裂齿歪。
江小点几次上去拉架,都被推倒在地。她放声大哭:“我没法活了!”这当口,谁还能听得进她的哭喊。
突然,围观者目光都转向了左侧围墙内。那里面是一座六层高洋楼。江小点正站在楼顶边沿,掩面嚎哭。骤然几声枪响,楼顶边沿火星四溅。江小点倒向楼下。
与此同时,另一处也响起枪声。人们惊呼一片,做鸟兽状散去。
高Q冲向围墙大门,姬祯任也拔腿跟过去。
就在这时,有人冲姬祯任开了枪。之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然而,有两点他是知道的。
一是在倒地那一瞬,他恍然大悟: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是个阴谋。当他赤手空拳冲向高Q时,这个阴谋就注定了结局:他必完蛋!在这一点上,那个高Q如愿以偿了。可谁也没有料到,事情会节外生枝,江小点也死掉了。尽管姬祯任意识到了阴谋之所在,却再也没机会探明真相了。
二是火车站的这一天,和往日每一天毫无二致。没人会留意准时报点的钟声里,还夹杂着枪声;也没人去探究,以两条年轻生命为代价的阴谋,到底深藏了多少冤情。因为,这年月,整个上海滩都风气粗犷而阴煞,无端打斗司空见惯,阴谋诡计无处不在。
在见怪不怪的世风里,这个蹊跷的下午就这样结束了。姬祯任短暂的一生也到此终止。
第二天,《大晚报》对该事件做了报道,说“这是一场由多角恋爱而引发的情杀案”,并强调,“这次事件有帮会黑恶势力背景,案情错综复杂。警方闭口不言,定是难给结论。回瞻近几年社会治安状况,不难发现,上海滩黑帮势力恶性膨胀,已发展成了具有相当政治地位和经济实力的权势组织,对社会造成了恶劣而深远的影响。各界应予警觉提防”。
《大晚报》发布如此新闻,相当于给这个蹊跷的下午,又增添了一层诡异。
有高人认为,此案肯定另有隐情!悉知局势的人都知道,当下上海新闻业有一个显著特征,即报人不仅受到官方政治权力和财团经济权势的深刻影响,而且还经常遭受黑恶帮会的严重胁迫。一些黑恶势力者,无不利用报纸伸张其声势,服务其恶行。而像这次,报界如此措辞严厉地抨击黑恶势力,极为罕见。那么,假借这起枪击事件而打黑帮的脸,或是以打黑帮的脸来为这起枪击事件护局,用意何在?这起看似普通的枪击事件,到底深藏了多少污阴秽谋,会值得黑帮势力如此不要脸面?鬼才知道!
只有鬼才知道的事情,姬祯任自然没有本事探究清楚,但有一点他应是心知肚明的:报纸上把这个事件归类为“情杀案”,是不负责任的。因为,他那个冒牌情敌高Q,虽是以夺取爱情的名义与他恶斗,可高Q对江小点根本没有半点儿爱情,连一点点贪欲都没有;而江小点对那个高Q更是毫无男女私情而言。既然江高之间构不成任何情爱关系,那么,把这事说成是情杀、情殇,明显就是信口雌黄了。
如此定性定论,姬祯任死不瞑目!
其实,真正让姬祯任放不下的,还是这场零乱不堪、糟糕透顶的爱情本身。如果他活着,一定会经常想起,这场爱情缘起于一封古怪的电报。
那是姬祯任刚谋差履新,在上海电报大楼当班值柜的第一天。傍晚快下班时,他接待了最后一个顾客。一封电报底稿递到了他眼前。电报内容却只有一个字。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初,电报还是个新鲜玩意儿,而一封一个字的电报更是让人好奇。他疑惑不解,抬头看了一眼。就这一眼,他即刻落入了感情俗套。他这人一向特立独行,最怕被人说成是庸俗之辈。没想到,这一天,躁动的青春使他顾忌全无,有了人生第一次“一见钟情”。站在柜前的是一个年轻女子。这一刻,八个大字庸俗地闪击了他脑海。“火炽如金”,说的是这女子看他时的那双大眼睛;“婉顺如银”,是从她说话时嗓音中流露出来的。此时,他自作多情到了极点,感觉到这八个大字,还远远表述不尽她那漂亮的容貌和迷人的气质。
这个女人到底好到什么程度?那脸形儿,那眉眼儿,那鼻梁儿,那嘴巴儿,那耳郭儿,那发型儿,还有那一米七儿的高个儿,该怎样就怎样的身段儿,这围儿那围儿,这腰儿那臀儿,这腿儿那脚儿,你自己想去吧,要多好有多好。这种好,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那种好,而是人见人爱的那种好,是每个人心中最好的那个好。
平时,姬祯任是个矜持有余,活泛不足之辈。今天,他如此放纵,是冒了颠覆他脾性、损毁他形象之风险的。这种状态,完全不是以前那个他,或许也不是以后的那个他。冥冥之中,他觉得,这个“一见钟情”是百年不遇的,这个美人儿也是百年不遇的。呵呵,在不知美人姓甚名谁之前,就如此梦狂情痴,整个就是一句流俗语——不要脸!
不过,还好,他尚未被这少见的女性魅力彻底击懵,还有一点点理智犹存。
“小姐,就这一个字吗?”
“中。”
“这一个字能说清楚你的意思吗?”
“中。”
“我是说,你确定收报人能看懂你这一个‘中’字的电报内容吗?”
“中。”
“每一份电报的费用是按照七字一算的。要拍发的内容你真的都说清楚了吗?”
“那就再加六个‘中’字,不然俺可就吃亏了。”
一般情况下,出现这种状况,会认为这个女子脑子有毛病。可这个时候,在姬祯任这儿,谁要说如此貌美如花的女人智力有问题,谁脑子才有毛病呢。
“那我就照底稿发了?”
“中。”那美人眼神狡黠,一闪即逝,“河南人最中意这个字儿了。”
“噢,我还从未结交过河南人哩。”
“难怪与先生说话,这么费劲儿。”
“……”姬祯任费劲儿地又多说了一句,“嗬,刘海儿。额头上的名字,挺有意思。你署名写得蛮漂亮。可谓字如其人。”
“俺这名儿还中。不过,字如其人就免了吧。俺这字,太阿杂菜了。噢,河南话‘阿杂菜’是垃圾的意思。”
奉承之意一旦被挑明,就显得俗不可耐了。姬祯任窘然不语,加快处理报务。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下起了雨。刘海儿站在厅口没走。显然是没带雨伞。姬祯任打着雨伞迈出门,又落了俗套:“小姐,若不介意,可共用一伞。”她嫣然一笑:“中。”
一路走着,他有意说起电报局的工作。口气上没让她听出有炫耀之意,本质却是想炫耀。话是她先提起的。
“电报生可美哩,人上人的差事。”
“这行当,还算吃香。同银行、海关、铁路这三家职业一样,打不破的金饭碗。”
“吃的是国家饭,薪水肯定高呗。”
“普通电报生平均每月有百元多的收入,且从不拖欠。同一般行业比,待遇是相当优厚了。与欧美同行比,中国电报生的薪水也算是高的。英国的电报员年收入不到六英镑,美国电报员月薪也只有十四美元。”
“中国电报生,真是奇了。”
“这主要是中国电报生比国外的辛苦。这里涉及电报电码问题。英文字母有二十六个,德文字母是三十个,意大利字母只有二十一个,日文夹杂了汉字,也可用五十音图来表达。这些字母只要配上相对应的电码,收发起电报来比较简单。而中文电报编码就复杂多了。中文用的是方块字,以单一汉字为基本单位,仅常用的就有六千八百个,把只有点、划两种元素的电码,排列成几千种不同组合,那难度就可想而知了。算了,不说这些了,专业问题你也不懂。”
“是的,俺不懂什么电马电驴的。俺只听懂了当差体面,人就受尊重。”
“河南人很会说话嘛。你坐几路车?”
“2路。就此道别。素不相识,还为俺遮风挡雨的。多谢啦。”
“我也是2路。”
“那中。”
邻座坐了。闲聊中,姬祯任好奇心终是没压住,问起那一字电报是什么意思?刘海儿轻盈一笑:“电报生需要问这么多吗?这可是侵犯个人隐私哩。嗬嗬,开个玩笑。你若想听,俺可说给你。这封‘中’字电报背后,可有一个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哩。”她停下不说了,笑意浓浓地望着他。
真真一双挠人心窝子的眼!他直躲不及,警告自己别慌乱,说:“电报内容,顾客定夺,电报生无权过问,不听也好。”
报童挤过来。他买了两份报,一份递给了刘海儿。上面有则消息,说一家老图书馆重新装修后明日开业。他问她喜欢看什么书。她说:“凡书都喜欢,尤其对古文诗赋最感兴趣。不过,新诗潮辞的,俺也在行。来两首给你听听,中不?”他点头。她又说:“其实,俺不是河南人。不过,这河南话并不难模仿。下面读诗就不用河南话了呀。”他一愣,有被人耍弄了的感觉,以致她读了两首什么新诗潮诗,他都没听清楚。
刘海儿到了站。姬祯任上车原路往回返。他哪里和她同路哟,他就住在电报大楼后员工宿舍。
第二天是礼拜天。姬祯任鬼使神差去了那家新装修的图书馆。刚一进去,便看见刘海儿正在那里看书呢。他走过去打招呼,发现她看的是一本蓝皮书,叫《和策殇记》。
中午,他到外面买了两份点心。她要付他钱,掏出来数数却不够,便有些尴尬。他说,就几块点心算他请客。她说,那中。她看书,搞摘记,很是投入。傍晚,要闭馆。他有心,问她回家的车票钱够吧。她窘迫一笑。他给了她钱。
后来,他们又在图书馆相遇。刘海儿看的依然是那本《和策殇记》。中午,她请他吃小面。面不贵,正好是上次欠他的车费钱。他猜测,这美人儿生活一定是拮据的。饭间,两人相聊甚欢。“一见钟情”四个字在他心里一再深化。他试探着露出“交个朋友”的想法。她可调皮了,头一歪一笑,一声河南伪语:“那中!俺同意。”饭后,他送了她一程。他一直在想:那封一字电报的背后,是怎样一个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呢?
周一上班,姬祯任去三楼给技工师送个报表。他对这电报大楼还很陌生。从这头找到那头,又从那头找回来,才看清一间房门上写着三个小字:技工室。他敲门进去,一个姑娘抬起头。一瞬间,他脑子一片空白。坐在桌前的却是那个刘海儿。他愣怔怔地送上报表,转身欲走。她说话了:“我叫江小点。刘海儿是我苏州的一个好姐妹,那天是顺便代她发的电报。”他想不起该说什么了。她又说:“之所以用这种方式认识,是因为当时你看我的眼神,激起了我一时兴趣。全是由着心气儿来的,本意并没有捉弄你的意思。别介意呀。”这嗓音,怎么听都不再有“婉顺如银”的味道。
私下有同事讲:这个江小点,上海大户人家的娇小姐,上下班都是家里车接车送。花钱也阔绰得很,同小姐妹们隔三岔五地聚,非上海滩名馆子不下的。
这下,姬祯任真懵了,堵心憋气的,不是个滋味。不久,又听说了一件事,才知道,早在那一字电报之前,她与他就打过交道了。只是他在明里不知就里,她在暗处心如明镜。他想,这样的话,这个女人搞这场恶作剧,就更显得无端任性了。
到电报大楼谋差之前,姬祯任在上海电报学堂学习了两年。电报行业实行的是“学堂与电报局相表里”制度,在电报学堂就学的学生,学成后自动担任电报局的电报生。薪水是根据考试所获得的学分来确定的。姬祯任的强项是抄报和发报,速度快,差错率低。四种电报样式,华文明语、华文密码、洋文明语、洋文密码等,他抄发都是学堂本年级成绩最好的。
到电报大楼工作后,第一关是要通过电报局上岗业务测试。这种测试,最终较劲显能的是抄报和发报这两项硬活儿。这次,姬祯任抄报的最终成绩是华文密码和洋文明码两项都全优,华文速度抄到了每分钟123个字,洋文(英文明码)抄到了每分钟147个字,各五分钟的测试时间,他没抄错一码,而电报局的规定,抄和发的差错率在百分之一之内就算全优,也就是说,这两个速度不是他的最好成绩,只可惜,电报局没人能够再发出更高速度的报来。
姬祯任在拍发电报测试中表现也极为优异。这次,他发报最好速度华文明语是每分钟138个字,洋文密码是159个字,但这个速度没被确定为他的成绩。因为,电报局在职抄报人的最快抄报速度是,华文119个字,洋文141个字。所以,他那个速度没人能够抄下来验证对与错,他的发报成绩只能定为华文119分,洋文141分。
据说,为组织这次测试,局里本想通过严格筛选,从在职人员中挑出抄、发报速度最快的各一人,担任测试主考官,结果是这二者为同一人,是一个两年前从电报学堂分来的电报生。当时,主考官在三楼实施,姬祯任等被测试人员在一楼大厅收发。他等不晓知主考官是谁,而主考官对他等情况门清。这个主考官就是江小点,现职位是比报务员高一等级的技工师。而让她出乎意料是,这届新来的电报生当中,有一个叫姬祯任的家伙,专业水平很是了得,她的抄报发报速度,居然不能测出他的最好成绩。看得出,这让她很没面子。直到那天她代苏州刘海儿发了那封一字电报,捉弄了他一番之后,心里才舒坦了些。最近见到他,她脸上总是带有几分得意之色。
姬祯任那个“一见钟情”的心情就此终止。不过,有一点姬祯任还是服气的。依江小点的发报速度,虽没测出他最高抄报水平,但她娴熟的发报手法及其独特的“手迹”,还是让他难忘的。后来,又曾无数次听她发过报,他都有一种别样的感受。
手迹,即每个报务员不同于别人的发报特点。听惯了一个报务员的发报声,便能掌握其声音特质和习惯手法,一听便知是甲而不是乙。就像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说话嗓音声调一样,相熟的人听其言便知其人是谁。
江小点的手迹非常漂亮,应该说是声如其人。测试抄报那会儿,听着她那妙不可言的发报声,姬祯任压着四五个码子抄,心里舒服极了。脑子还一度走私,猜测发报者是男是女,是老还是少。这种声音,极易抄出高质量高速度的报来。这种声音,也是超出了专业领域,有了浓浓艺术成分的。抄这样的报是一种享受。然而,对江小点发报技术的好感,并没有消除对她搞恶作剧的反感。他想不通,有钱人家的大小姐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后来,姬祯任在图书馆又碰到她一次。他装作没看见。她走过来,拿着那本《和策殇记》冲他晃了晃:“这本书真好。馆里仅有两本,建议你也读一读。”他微笑:“我早看过了,并没觉得好到那里去。”她说:“那是我眼拙了。”她一走,他便起身去借那本《和策殇记》。
图书馆特藏室是馆中最气派、最神秘的地方,一组组樟木书柜一人多高,柜门上标有书名,四下有雕花,里面整齐地排列着各种泛黄的线装书。其中有些是馆藏孤本,镇馆之宝。这里自然都是闭架书。《和策殇记》就在此借阅。
其实,这本《和策殇记》,姬祯仁压根就没读过。这次读书是一个艰难的历程。难就难在通读两遍都没感觉,咬紧牙关又读了两遍,才啃透它。也不是《和策殇记》有多难读,而是这段时间,他时有心不在焉,岔路走神。
民国时期,在年轻人的情感谱系里,“一见钟情”是何物?那天姬祯仁找辞书查了这个词儿。他想弄清楚,在他空白情史薄上,写下的第一种情感状态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痴情凝视着那个读书的女孩,他那颗激荡的心,感受到了曼妙年华真正到了最美的时刻。
然而,好景不长。短短几日,他就对这个千古好词儿产生了怀疑:一见钟情不靠谱!说到底,是那个江小点不靠谱!
是的,这个不靠谱的江小点,她身上让人难以琢磨的事儿还有不少。譬如,民国年代,女子走上社会谋职养家糊口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可一个花钱如流水、出行车接车送的大家闺秀,安得每日到电报大楼坐班挣那几个辛苦钱?后来发现,这与她的身世有关。
清末年间,上海黑帮芜杂而卑鄙,其最大罪恶之处,是把上海滩变成了近代中国最大的鸦片集散地。在黑帮寥廓天幕下,有一个年轻时作恶多端、到了中老年要浪子回头的无名头目,叫江之静,在一天突然宣布要与鸦片贩卖绝缘。之后,他所经营的饭庄、茶馆、舞厅、客栈,便不再涉半点黄赌毒。不久,江家就在餐饮娱乐业销声匿迹了。
据说,经黑帮各门派大亨允诺,江家与黑社会达成了交易:江家无偿让出店铺买卖,以换得江之静本人退出江湖,并求得其子江大明一个光明正大的社会身份。据查,学业刚成的江大明进了清廷在上海的电信邮政机构,后又被派往日本公使馆做事,真真做起了拿大清帝国俸禄的规矩人。
这江大明在朝廷公职上并没做长远,不是江家悔享清贫想回归黑道,也不是黑帮各大佬不保江大明公职,而是他惹了大祸。这是个沪上黑势力根本无力摆平的大祸。老皇儿在甲午战争中失败了,事后却有一条板子打在了江大明身上。出人意料的是,江家人自认,这板子挨得一点也不冤枉。
这么大一场战争败了,要归罪于一介职卑权微的小人物,实在让人费解。且看,江大明所从事的一项小差事,却有着影响战争大局的功能。他若恪尽职守,出了天大事,也找不到他头上;他若为职不尊,懈怠有余,则大祸临头的概率就很大了。
江大明是驻日公使馆负责电报通讯的一个小官儿,实际上就是个机要员。说起电报通讯,清末的中国人还是小学生,对密码电报,根本不摸专业道道的门儿,用起来只会机械地照洋人教习操作。日本人却远远走在了前面,早早设立了专门负责监听、破译的电信课。
甲午年间,中日开战在即,清政府驻日公使向国内总理衙门,拍发了一份长篇密码电报,内容是他和日本外务大臣的会谈情况,其中,包含日本人给中国政府的绝交书函件全文。问题就出在这份绝交书上。按照日常惯例,绝交书应为日文,由清政府驻日公使馆机要员翻译成中文,然后再加密拍发给国内。可这次,清驻日公使拿到的绝交书,却是已经译好的中文稿件,而且译得四骈六丽,流畅无比,准确无误。
当时中日外交决裂,形势十万火急,清驻日公使见日本人的绝交书已是一篇现成中文稿,不虞有诈,便急令机要员用密码直接加密成密电发回国去。这样就实实地入了日本人设下的圈套。本来,机要员江大明犹觉不妥,提出缓发,可一见公使火烧眉毛般明令急督,就没再坚持,照此办理了。当时,江大明焦躁不安,一阵阵莫名恐惧涌上心头。但很快又意识到,是自命不凡的毛病又犯了。这不祥之感,无非是自己无用的类推和多余的顾虑带来的。
然非多虑!且看!此密电必走东京——长崎——上海有线电报线,显然要在东京、长崎中转。日外务省中转之中果真做了手脚,搞到了这份密电抄件。日本负责破译分析的电信课,从比对绝交书原文入手,对中国密电进行研究,最终达成破译,并由此摸清了清廷在用密码。更为可怕的是,清廷并未察觉出密码已被破译,在整个甲午战争期间,竟然频繁使用这部密码。结果可想而知,中国兵力部署情况以及朝局动向,几乎全部呈现在日本人办公桌上。这样一来,情报严重泄露,再加之政治、军事上存在诸多根本性问题,导致了中国在这场战争中惨败。
战争结束之后某一年,密电事件真相被中国高层得知,板子自然要打在驻日公使馆身上。最终,江大明却成了公使馆里唯一的替罪羊,以“谋职不为,处事懈怠,重大失责”之名,被判处监禁。自此,各界便都知道了电报密码的厉害:做事离不开电报,电报务必防窃,防窃必用密码,密码重于生命,生命赖于保密。
沪上黑帮还关心惦记着江大明。然此事太过重大,又不敢明来,便暗地使了关节,把狱中人弄出了牢房。江家自然不会重返黑道,江大明本人也不想改头换面,再觅公职,而是闲居家中,终日苦悔深悟。他认为,如此判罪,罪在自身,罪有应得。对此,他毫无怨言,只后悔当初能为而不为,未尽应尽之力,才使得国家步入战败深渊。江大明把这么大个祸事揽在了自己头上,心中便积郁难解,日久成疾,终抱残躯度日。
江大明身体废了,心也废了。心废了的显著标志,是一头钻进了牛角尖,在一件不可理喻的事儿中出不来。他在闭门思过几年后,不知哪一天,脑筋一下粘在了电报密码这一个点上,怎么剥都剥离不开了。他开始整天琢磨起中文、洋文密码来。大家都知道,他这样干,并没什么目的性,只是为消解甲午年间留在心中的那个郁结。这是他活着唯一感兴趣的事了。
后来,江大明有了女儿,取名江小点。女儿识文断字后,对古文古书表现出了异常兴趣。江大明眼睛一亮,因势利导,一天到晚教习女儿读书识辞,督导她读了不少不是她那个年龄段所读的书;正经书之外,还用密码知识编一些通俗易懂的文字游戏、谜语,诱引女儿上他的道。更少见的是,他还不惜花钱长年请来洋文老师做私塾,教习女儿识日文和英文。
女儿长大后,江大明便让她上了电报学堂。此时,女儿已是好书成瘾。不吃不喝可以,没书看不行。可以说,她对有字面意义的文字,或字面背后有意义的魔幻图形、怪异符号等,都到了心醉神迷的程度。
后来,江小点学完了电报学堂,江家便名正言顺地为她索求到了一个光明正大的社会身份——上海电报局员工。
上海电报局员工,是有一些禁律绝对不可冒犯的。起初,姬祯任并没预料到暗自触碰了一下,竟会带来一场足以改变多人命运的灾难。
当下社会,已有不少民众意识到了密码电报的价值。无论是国民政府机构、中外公私社团,还是各阶层显达要人,都纷纷用起了密电,稍有些身份和地位的人,手里除有一本明码电报本以外,怀里还常揣着一本私用密码本。有大事要情,自己先加密,再送电报局拍发。这些密码电报到电报生手上时,自然都是一些字面没有任何意义的数字或字母。这个时候,电报生千万不要有好奇心,去破译客户密码电报。电报局规定,电报生没有破译客户密码的权力,更禁忌具有破译密码的能力。否则,或开除公职,或触法入狱。
而姬祯任,一个不安分的电报生,却悄然打破了这个禁律。依他胆小怕事的性格,没人会想到他居然胆大妄为,暗地作乱。实际上,这个时期,他是一个极其自负的人。上电报学堂之前,他就对中文有了较深的研究,英文、日文也兼学了一些。上学期间,又“头悬梁,锥刺股”地狠下了两年苦功,自认为中文水准高到可以和文坛大儒作诗唱酬,英文、日文水准当个翻译不成问题,再加之收发报成绩优等过人,心气就傲了。工作之余,就极其私密地破译了客户的一些密码电报。开始时,只是觉得好玩。后来,从密电中晓知了不少隐秘之事,就觉得开了眼界,长了见识,还提升了破译能力,就愈发上了瘾。曾有一段时日,他夜夜规劝自己罢手,可又抵挡不住神秘密码的诱惑。他自叹,不为名,不为利,铤而走险为哪般?
这一天,江小点出现了。前些日子,姬祯任对她一直敬而远之。当然,那不是记恨她当初那场恶作剧;也不是嫌弃她的暧昧身世;更不会忌妒她的业务能力;当然,也不是对她的阔气和炫富嗤之以鼻。而是,他总觉得这个人太过弯弯绕,不率性,交不得。他这人,是不甘在别人的圈套里生活的。
这次,江小点很是直截了当。她把姬祯任叫到技工室,关上门,把三页电文纸摔在他面前:“直说了吧。收发报是本职业务内的活儿,你我难分高低上下。有本事,本职之外赛一场。你若胜了,从此我甘拜下风。”口吻还是那样柔声细气,目光也依然火炽如金。不,比金还硬。
她一直接,他心鼓一敲:谨慎为上!
“难道你没长须眉,不敢应战?!”她敲了敲电文纸。
他拿起电文。一搭眼就知道是密码,足有千字余。经验告诉他,如此长的电文,一般非全国通电莫属。可按规律,凡通电,是从不加密的呀。细一想,又不曾是他经手过的客户密码电报。他快速判断,不像圈套。不过,他还是谨慎了一步:“这电文像是密码,我完全搞不懂,也从没兴趣碰这东西。”
“剃头的对刮脸不感兴趣,谁信?搞电报的,没探知密码的欲望,胡说!你我要比出个高低,就得来这个。来吧,兄弟!”
姬祯任闭口不言,盯着她看。不管她是否心怀鬼胎,这副皮囊那真叫“中”。没的说,越看越漂亮。可是,这尤物,大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势。
“是男人,就别光眼上用劲。有本事,比胆量,比智力。不敢比?噢,想必是之前我那通伪河南话,让你感到受了戏弄?用了你几块点心钱,让你觉得吃了亏?所以,不想给我斗了。”
此时,姬祯任若再多说一个字都是废话。他抓起电文走了。
这文密电并不难,一天一夜便被破开。
过了几天,江小点又拿来几页密纸找他。还是长报,却是英文。如此长的英文密电,他一看即知不曾是自己经手过的。不会是陷阱!他面上冷静,心里痒痒,又接了电文。这次有难度,做贼般足足搞了五天五夜,才达成破译。
她接过去,眼中露出冷冷笑意。她在这篇破译稿上,分页隔行地圈起一些单词单字,译成中文,按顺序连成句子,写在了页纸上方空白处,即是:
此次谈判,我方底盘价定为每台1100圆。力争更高价,低于底盘勿谈勿售。
他一看,似曾相识,又一时脑懵。难道圈套来了?她古怪一笑,把前几天他那三页破译稿也拿出来,同样唰唰圈过,连在一起,共十六个字:
陈贼打我,你贼不管;我贼完了,你贼不远。
顿时,他冷汗如雨。这是他曾违规私入报底库房,翻找出前些年旧密报底试破成功的一份电报。
这份电报的背景是,当年,皖系军阀陕西督军陈树藩,与靖国军将领郭坚开战,郭坚所部难抵陈部猛烈攻势,就向时任河南督军赵倜求援。当时,郭坚正在上海逗留,就地在电报局拍发了求援电报。该电言简意赅,大俗若雅,算是奇葩。所以,姬祯任一破开时,甚觉好玩,记忆颇深。
这次,显然是江小点用了这封电报的密码,洋洋洒洒编写了毫无意义的长文,把这十六个字隐藏其中,来试探姬祯任。他回头再看那封英文电报,又是一身冷汗。这是前几天,一家英国上海商行的密码电报,经由他手抄收办理的。他偷偷试破了人家这份密电。同样,江小点也将其隐藏在长文之中,一时蒙了他。
这下,姬祯任彻底明白了:江小点给他下了一个极其险恶的圈套。果然,她说:“偷破密电,证据在此。冒违铁律,该当何罪?是你到局长那里自首,还是我去举报?”他真懵了。她又说:“这些天,你拒绝与我交往,原来把心思都用在了枉法乱纪上。”
很快,姬祯任恢复常态,开动脑筋,寻找突破口。片刻,他也送了她十六个字:“暗箭伤人,你贼阴险;我贼完了,你贼不远。”
终是瞬间柳暗花明,他真想狂笑一番:“江小姐,你编制的两份长报,用的都是客户密码。这说明,你试破客户密电在先。你同样罪责难逃。怎么样?你我是自作自受,同归于尽,还是自尊自爱,金盆洗手?”
江小点大笑起来,完全不见了婉顺如银的芳姿:“竟然没被我一闷棍打傻,算你绝地反击成功。看来,你我有共同爱好,实为难得,不妨切磋共进。至于违规犯禁,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的事。自尊自爱可以,何必金盆洗手?!为求生活乐趣之长久,冒一时风险也值得。”
他没买她的账:“弯弯绕,我反感!不投机,难为伍!”
她不乱,微微一笑:“这些年,我强项是与书籍打交道。所以,书最懂我。而人际交往,我弱得很。不为伍,不强求!”
“好自为之!”他抬腿走人。
“不送!”她把那些电报纸揉成一团,没好气地投入废纸篓中。
他头脑里一道暗光闪过,停下脚步,压低嗓门,问:“除了天知地知之外,会不会还隔墙有耳呢?”
“谨小慎微,胆小如鼠!”她又是嘲笑。
第二天,电报局技务股股长高Q,把姬祯任和江小点叫到了办公室。这人是近两年刚从南京调任过来的。这个家伙紧绷着个脸,给他俩布置了一项任务,即,用中日英三国文字出几套员工电码测试题。
这次出题,姬祯任不得不与江小点又有了交集。他对她的感觉似乎有所好转。不久,又在图书馆碰到了她。在馆内茶室,他俩聊了起来。他事后回想,是书融化了彼此间的隔阂。这天,若不是共同对书痴爱至极,就不会坐在茶室一整天地聊书。
多年之后,姬祯任写了一篇文章,深情地回忆了这次神聊。他以恺撒为笔名(以纪念恺撒大帝创建的恺撒密码),把它发表在了延安机关刊物《建设学刊》上。
有一种情愫,不求朝朝暮暮,
只想在灵魂处相依,
能多深,就多深,
想多久,就多久。
这种情,须有一介纸媒牵连,
一册能够顶天立地,
万卷难填寂空一角,
多深多久,
要看心之容量有多大。
有一种知己,不求形影相伴,
只想在情爱外相遇,
能多少,就多少,
想怎样,就怎样,
这种缘,须有天意随性择抉,
一人能助神行天下,
万众难解坎坷一生,
何去何从,
要看君之造化有多高。
一横支我去,
一竖正直人,
一画生命色,
一撇披征衣,
一勾崎岖路,
一点索长读。
心之大,书命衡定,
天之宽,龙文支撑,
情之深,华章在见,
灵之纯,字理应承。
这是多年之前,我和一个读书人,以文会友、以书厚谊的故事。
那次,她说,她很欣赏大学者翁同龢的一副对联:世上几百年旧家,无非积德;天下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在她的世界里,书是她的命。她的书命很硬,硬得能够抵克百事万物。她的祖父,一介没文化的武夫,年轻时靠在上海滩把弄刀枪,横命于血影之中,最终却被玩弄文字的人送上了空寂。他老泪纵横地说:“书要没完没了地读,命才能一天比一天好。”显然是刀枪里杀出来的感悟;她的父亲,一个读书破万卷之人,但他仅仅是读了万卷书,还是难救自身修行之急,导致闪念间,悟性不够,支撑欠力,吃了文字狱,死了一颗心;到她这一辈,自小的癖好,血脉里的翘盼,目无他物在,唯有读书高。有书就有世界,无读一日不醒。她立志要靠群书铺就人生之路。
她对书籍是崇拜的。我从未见过一个女人,聊起书来是那样痴迷、自信、自在。清茶一杯一眼见底,执杯人却知书似海,深不可测。她说:“这一生我最感恩的朋友是书籍,或许是老天掷错了骰子,将书籍与幸福一同赐予了我。书是我一生的不老情人,是我相依为命的最佳伴侣。”
这个时候,我说:“我推荐一本好书给你吧。字间储珍情,惟情孤一本,独览书无字,天偶方成文。此书,就在眼前。”她一阵诧异:“眼前,如林的书架里,可谓好书如林。不知你要推荐哪本?”我则说:“事实上,对爱书人而言,注定永远无法拥有一本真正意义上的好书。好书永远都在阅读的路上等你。”她说:“最近,我遇到了一部充满神谕的隐秘书籍。我看见,组成这部书的语言是那样杂乱无章,浑浊无序,那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迷宫,它把我多年的抱负隔阂在了飞渡的乱云之上,粉碎在了骤急的漩涡之中。这是一本页数无法穷尽的无字天书。”我问:“这本近乎神道的书,出自何人之手?”她说:“战争狂!杀人魔!投机犯!阴阳人!”我说:“我明白了。这部书叫密码。”她说:“以前,天下还没有我读不懂的书。现如今,这类无字天书,却时常令我眩惑。”我说:“图书馆里的书,都是为了让人一眼就能看明白事理。而密码编就的书文则相反,故意把事理隐藏得很深,目的就是不让人看明白。一个人,若想弄明白让人弄不明白的密码文字,就要把那些能够看明白的书全都看明白。”她说:“你这个说法奇妙无比,把解读密码的奥秘从某个角度说了个一清二楚。”
我再次心生旁骛,又说:“此书就在眼前。伸手才是书,无心字无影。”她听明白了,吃吃一笑:“算了吧你!文才有余,情商不足。今天就聊到这里吧。”顿时,我觉得,无法遏制的幸福感,从心底奔涌而出。这是书命长出的果子,拥有它便不再寂寞。
那年月,《建设学刊》刊发此类文章,前所未有,却好评如潮。有人说,《书命》是封情书,道出了“我与她”对书的深厚感情,却也流露出了“我对她”的爱慕之情。文章写出去了,怎么理解,那是别人的事。事实上,姬祯任确实被江小点的书命深深吸引,把更为本质的她,打入了他的生命册。
出乎意料的是,这篇文章发表后,居然引爆了一个潜伏特务案。严格说,是《书命》中下面这部分内容,无意中泄露了天机。(本来,《书命》写到这里已够完美了,姬祯任或是感到余兴未尽,就又画蛇添足加了一个故事。没想到,由此埋下了诱引。这是后话。)
那个故事,是姬祯任根据以下情况而添加进去的:在图书馆神聊后不久,他约江小点去吃西餐。牛排他要了七分熟的,她居然点了三分熟的。她吃得血糊淋漓,颇为狰狞,还说:“对牛排生熟程度的喜好,是由一个人的性格决定的。反正我是非三分熟不吃的。”他想给进餐增添些暖色,婉转着说点情话儿:“我一直想听听那个‘中’字背后的爱情故事哩。”她紧咽两口牛排,说:“这个故事,棒极了!”
好姐妹刘海儿本是苏州人,却常到上海看书。她说,刘家私家藏书楼规模颇巨,且神秘无比。上海馆里有的书,刘家都有。我纳闷,自家有馆有书,何必求远阅览。她答非所问,夸耀起刘家藏书楼来:刘家藏书楼为苏州园林式院落布局,由三进三出古木楼组成,建于明嘉靖四十五年,分别取名为落碧楼、过云阁、天一轩,藏古今书籍几十万卷。听罢,我眼馋得两眼发光,但还是想知道她为何远阅上海。她一脸郑重,说,刻骨铭心事,听后莫外传。
后来,姬祯任却把江小点所讲故事,掐头去尾,写进了《书命》之中。这显然违背了刘海儿莫外传之叮嘱。
苏州刘家藏书楼,有三个雷打不动的规矩,祖祖辈辈以此肃纪。一为子孙再穷不能卖书;二为非刘家人不能上楼;三为女人不能进阅。所以,建楼至今,除了盗贼,被刘家允许上楼读书的外姓人不超过十位;无论是刘姓还是外姓人家的女人,无一人进过刘家藏书楼。相传,清代初年,姑苏城里有位爱书如命的才女,叫唐如芸,为读到刘家藏书楼里的书而嫁给了刘家人,哪知道进了刘家仍不能如愿,几年后便抑郁致死,死后变成了一种能够驱虫防蛀的药草,叫芸草。这种草,刘家藏书楼年年都会使用。唐姑娘的灵魂,这才如愿以偿地走进了藏书楼,得以日日月月伏阅于书册之间。
刘海儿有着刘家前辈女人的书兴,却无论如何也不能靠近藏书楼半步。这让她很是苦恼,于是,就打起了外姓人主意。
苏州城内有个有名的才子,叫张佳音,被刘家特允可常进藏书楼。这人才也惊人,貌也惊人,被天天望楼馋书的刘海儿发现,顷刻间被她掠进了心里。她方知,世上除了书是好东西之外,这男人也可以是好东西的。时间一长,张佳音感觉到了暗处那双脉脉含情的少女之眼。在一天,他抓实了这双眼,悄声说:“你这样盯我,是怕我偷你刘家书吗?”刘海儿脸羞涩涩的,心却毫无怯怕:“是我想偷刘家书哩。不过偷书之前,我先偷到了一颗心。”张佳音也不慌乱:“我早听说,刘家有一位才女,不得阅看刘家书。我已为她惋惜很久了。老规老理儿,真是害死爱书人。今天一见,还是个美如天仙的爱书人。”刘海儿是《西厢记》《红楼梦》读熟了的,哪会憷这个,就说:“既然你能进得书楼去,我能朝夕慕书楼,这说明你我都是爱书才人,这貌也都是眼前明摆着的。利索点,中意就成交,我连心带人送给你,你连心带人另加每周一本刘家书回还我。如何?”张佳音哪是不解风情之人?赶紧说:“我同意!”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一年后,就被刘家人晓得了端倪。张佳音本是河南人,孤身在苏州,一直是受刘家关照的。这次,他居然犯忌偷书,还忘恩负义偷人,这就惹恼了刘家,被断绝了善助和往来。他难于在苏州城混事求学,不得已远走广州。刘海儿心里早已割舍不下这个为她偷书的人儿了。于是,她在爱情小说里挑了个最绝的招用上了。她在落碧楼外显眼处,贴了一张绝命书,上写:“一、把心上人儿还我。孤求嫁郎,远走他乡,无怨无悔!二、藏书楼大门为我开。自此,孤以书为伴,终了一生!三、为我备好一口薄棺。慕芸草绝求,甘愿书册间再生。以上,三者选其一,别无他求事。否则,小女绝命就在今夜。”
刘海儿穿一身寿衣,双臂抱于胸前,在绝命书下站了一夜。天未亮,便有了回应,也写在纸上,贴于绝命书旁:“一、藏书楼之规矩,历朝历代破不得;二、爱书才女出,祖上修德来,万不能送人上绝路;三、青灯孤照难蕙心,书缘成全有情人,此情久远看书命,张郎阅居刘家楼,读透珍藏口传妻,浸染书香图自强。”
刘家的决定再明白不过了,规矩破不得,人也死不得,只有还郎于人。此计策之于刘海儿,满足她一楼书,救她一条命,给她一个郎。
江小点还告诉姬祯任,在刘海儿扯下绝命书第二天,她恰到苏州来看望好姐妹。一见面,刘海儿便抱住她喜泣不止,然后撕下绝命书一角,挥笔写下一个“中”字,让她回上海代发电报给广州心上人报佳音。
江小点被刘海儿的爱情故事深深打动,说:“代你发电报传好信儿,你怎么谢我?得允许我取刘家祖上一名用。书痴芸草精神深长。我好渴求以此做个名儿。”刘海儿爽快答应:“那中!”后来,江小点真就把“芸草”当成了自己的别名。
书命衍生出的爱情故事经久难忘。姬祯任有幸和刘海儿张佳音相识,是在这对夫妇婚后第三天。
作为好友,江小点前往苏州参加了二位的婚礼。闲聊中,江小点就推荐了古书《和策殇记》。新婚夫妇本是书命相系,唯书事为最高,大婚刚过,就双双跑到上海阅读朋友荐的书了。
江小点把姬祯任介绍给了二位,并共进午餐。饭间,姬祯任喝了不少黄酒,看江小点时就有些暧昧,露出一脸痴相。刘海儿便掐了江小点手偷笑。江小点愈发脸羞泛红。刘海儿说:“古今多少伤心事,才子佳人未了缘,人间最苦是情种,绮文丽句寓辛酸。好在《和策殇记》非小情酸文,不然,偌大个上海,书内书外尽是痴情样了。”江小点反掐了她手背,换来一声轻唤。
提到《和策殇记》,姬祯任酒劲醉心便转到了书上,说:“不是自夸,这几年,我每读一书,必都录成题解,《和策殇记》也不例外。你们看,我之书写,密行细字,清朗照人。”说着,醉手拿出书录本。
战国时期,有一个奇人叫恺切,出身于齐国贵族,尊崇前辈墨子,从学恩师荀子,是以奇智诡思名传于七国的思想家、政治家。他立足天下长远构建,斥责战争祸害,唾弃武略攻伐,主张恭相爱、交相利、和为贵,反对强凌弱、贵傲贱、智诈愚。他汲取历代各国大家名士思想之精华,尤其重视借鉴道、儒、墨各家思想中有利于兴国安邦、以和成美的学说,在对七国政治、军事、经济、地缘、民心等诸要素,进行详尽咨访研析的基础上,苦心谋撰十载,分别给七国君王定制了一册专属本国之非攻兼爱,尚同共进,安享天下的和策秘籍,即《秦·和策》《齐·和策》《赵·和策》《魏·和策》《韩·和策》《楚·和策》《燕·和策》。这七部秘籍送达各国的方式极为独特——恺切痛挖自己七窍,分夹于各国册书之中一并送达,试图以此诚感七国君王接受他的和策方略。
然而,结果让这个无目无耳无鼻无舌之人大失所望。这七本秘籍,有的被君王看后弃之一边,毫无采纳之意;有的根本就没有送达到君王手里,在武僚谋臣这一环节上被扣留焚毁。秦国一策士接手秘籍,阅后大骂一通,便弃之一边。两只野猫狂咬争叨竹简中一颗目珠,引来一学士发现该册,方偷藏于私房暗处。这位学士倾慕恺切之才之诚及其主张,之后数年游走于其他六国,私下打探恺切其余六书下落,还真在不同角落找齐了秘籍,合七册于一书,并把恺切痛挖七窍诚求天下太平以及七书惨遭唾弃的奇险故事,都一一编记其内,题名为《七窍·非攻·和策》,秘传七国。这个时候,恺切咽下了失七窍之痛,却受不了和策无用之打击,更见不得天下依然兵燹汹惶,武伐横行,战乱规模急剧上升,殃民祸众日趋严重。他悲郁骤发,绝食而亡。
到了公元前213年,那个把恺切眼珠子喂了野猫、灭六国而一统天下的秦国,实施了焚书坑儒,抄书《七窍·非攻·和策》也大都被付之一炬,只残留下散简传于民间。时至清初年间,有一学子偶得散简,便依其核心思想和故事线索进行扩著撰制,把恺切塑造成了非攻之神、和谐美士、太平使者,另取书名为《和策殇记》。后来,该印书经不起岁月蚀损,大都失传,到清末民初,仅剩两册于世。
看罢书录,刘海儿、张佳音急色起身:“清初年间版本《和策殇记》,真正的一等好书。现仅存于世的两册,都在上海这家图书馆。不能再多等一刻,快去馆里。”
大家散去。姬祯任那书录便落入江小点手中。过了一段时日,江小点把书录还给了他,说:“看了书录,我对你肃然起敬。你才是真正的读书人。我是用眼看书,你是用脑悟书。”他能听出,她的话是由衷的。他慌了,忙作揖:“惭愧惭愧。你书香门第,自小养成的读书功夫,有破万卷的阅历。我万万与你比不得。”
她沉默片刻,郑重地说:“今天有一事相求。父亲病逝时,没留下一句遗言,只摸出一包东西递给我,头一歪就走了。这包东西不是金银财宝,也不是钱票存据,而是一堆杂乱无章的纸张,写满了谁也看不懂的数字、文字。我明白,父亲的话全都留在了这包乱纸里。这些年,我一直在研究它,可总也听不到父亲的声音。我知道自己破译密字的功力还不到家,想让你一起来请父亲开口。”
此时,姬祯任浑身有了异样感觉。那是遭遇信任而产生的激动。在江小点凝重的目光中,他安静下来,一头扎进了江家密纸包里。
数日后,他告诉她,眼前一片漆黑,找不到一点光亮。她说:“我给你说说江家家史吧。我觉得,这是找到乱密缝隙的最佳途径。”她娓娓道来,事无巨细,言无不尽。他听进去了,融进去了。他真把自己当成江家人了。他和江小点一起,理出了江家能够值得让她父亲写入密纸的几桩大事,然后,据情择法,试破密纸。然而,接连搞了几个波次,均无果而收。
之后一段时日,就没有过多时间再考虑那个密包了。因为上次高Q交给他俩的差事没能够完成好。
他和江小点分中文报、英文报、日文报,各出了十三套测试题,重点测考抄报发报速度、明文译电速度和准确率,以及各文种的报务常识和必备技能。高Q看后很不满意,责令推倒重来。高Q还开了一个绿灯:允许他俩查阅历史积存报底,借鉴实例,启发思路。
报库报底是按年度分明密报存放的。他俩要借鉴的只能是明报报底,而密码报底隔栏存放,也可信手拈来。高Q这个大绿灯,给他俩那个贼心贼胆贼事儿提供了方便。过去,总是极度小心地偷阅少许密电,而今这些宝贝全亮在了眼前。规矩矗在这儿,全凭你自觉。两人相互监督,成了相互放哨,安全得很。在高Q眼里,他俩每天在加班加点赶制试题。实际上,他俩上班时间出题,加班时间偷阅密码报底。
这一次,完成任务颇为出色,把两年内季度、年度所需测试题,都质高量足地备齐了。高Q甚是满意,放了他俩两天假。
二人骑自行车去游黄浦江两岸。江小点婉顺如银的妩媚程度前所未见:“这两天,我与你,不谈天,不谈地,不谈书,不谈报,不谈爹娘老子和芸草,谈什么,你来定;怎么谈,我来定。”谈什么,他定了四个字:“谈情说爱!”怎么谈,她定了个原则:“仅仅是谈与说,切勿动手动脚。”
小东门外陆家石桥。阳光暖洋洋,江柳叶青黄,沙滩明晃晃。姬祯任心涌动如潮,耳畔已听不见黄浦秋涛的激响。他手指怯生生地往外伸出,试图蹭到江小点的手,终是没触着。
江边划过一条小船,一个青年男子一边摇橹,一边唱起了歌子。歌是用沪语唱的。姬祯任听不懂。江小点却脸泛羞色,转向岸边寻视。果然,在石桥上站着一个少女,正含情脉脉挥手笑望江中。
江小点随口吟道:“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姬祯任顿悟,应声对上:“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随即,便大胆地抓了她手。她望着那叶轻舟:“西边并无雨!”他极兴奋:“东边亦无云!”她说:“双关隐喻似‘无晴’。”他说:“诗中本意是‘有晴’。”
这时,她那个婉顺如银的声音出来了:“看来,那个原则是可以突破的。”她手在他手心里抓挠了几下。他热辣辣的目光紧盯她脸,她却低下头去。
她挣脱开他手,朝浅水滩奔去。他急不可耐地跟上。他问她,都说仲秋时节,银涛壁立如山倒,为何今日不见黄浦绝景来?她说,你颤抖的嗓音告诉我,你并不想听到答案,你心思没在江涛上。他说,那边,塘堰湾香樟树林风景独好,去看看吧?她看了他一眼,羞色更浓,说,也行。
这一天,姬祯任感觉,天下最美好的世界,是在黄浦江畔塘堰湾香樟树林里。
秋天的香樟树林煞是诱人。一眼望去,红绿相间的椭圆形叶子随风飘飞着,就像一只只漂亮的花蝴蝶在空中翔舞;那黑珍珠似的果子,缀满了枝头,逗引着成群结队的鸟儿在林间吱喳嬉闹;人还未靠近树林,溢出的阵阵幽香,便冷不防钻入鼻孔,令人神清气爽,亢奋激昂。此时,已是顾不得这树林的香艳美景。她目光迷离,背靠老树,双手举过头顶,倒背着扣住树干,强忍着不让身子软滑下去。他简直就要疯掉了。女人体香的味泽,浓而不烈,泛而不滥,盖过了林间樟香,似飘洒的无色细雾,被他急粗吸入肺腑。她美极的一张脸,陶醉在最佳样态中。他在想,女人之貌,美与不美,这一刻才能衡量得出来。他抽出手,勾住她脖子,完成了他俩的初吻。就在此时,她说了那句名言:“日久生情,诚不我欺。男女之间适当的、美好的贪欲成分应该是允许的。”说着,她目光却顶回了他躁急迸闪的欲念。他转身深吸一口香樟之气,把她之体艳驱赶出胸腔和脑海,才冷静下来,说:“是的。男女情事一如人生诸情诸事,都应靠书本修身,以高品养性。”她说:“没错。最终都要靠自己读书读大书读群书读烂了书来慎独律己。”他说:“好书好诗好情致。呵呵。真真是,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青春引燃的欲望之火渐渐远去,摇曳激荡的心终是歇息下来。姬祯任和江小点两天假期休得躁动而暧昧。上班后,高Q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俩,说:“休息好了?是各休各的,还是一起休的?我猜一下呀。如若独个休,肯定去图书馆看书了。如若一块休,江边塘堰湾香樟树林便是好去处。那林子密得很,不怕有第三双眼睛。”
江小点脸一下就红到了脖子根,而姬祯任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上。难道这人在盯梢?偌大个上海,景色优美之地成千上百,他为何单单点到塘堰湾香樟树林?哼!这人表面上看,大大咧咧,牛气哄哄,头脑直愣。而事实上,恐怕没那么简单。也许还是一个城府极深、诡计多端的坏家伙呢。
江小点倒是不以为然,觉得高Q这人没那么复杂,纯属墙上芦苇、山间竹笋之流。不过,这个家伙为自己起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名字是为哪般,她就不清楚了。她猜测,这大概与其所从事的职业有关。
无论怎么说,这个高Q都是人如其名,实在是张扬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