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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小说专刊发展的最后阶段

现在,我们的目光再转回上海。在清王朝最后几年里,上海又连续出现了几家小说专刊,问世较早者是《竞立社小说月报》。该报主编彭俞进入小说界相对较迟,但很快引起人们注意。光绪三十二年(1906)四月,《新闻报》开始刊载小说,第二篇便是彭俞的《双义传》,后来又连载了他的《慧珠传》;翌年正月《申报》开始刊载小说,蝉联而下的《栖霞女侠传》与《双灵魂》也是出于彭俞之手;《新世界小说社报》创刊后,他的《三家村》则是连载篇目之一。此外,他还出版过小说单行本。一年间作品迭出,到了光绪三十三年(1907)九月,彭俞干脆自己创办《竞立社小说月报》,原因是“丁此岌岌不可终日之时代,急欲出其回天手段,以拯死亡”。他提出的救亡方法有三条,这也是办刊的主旨:“一曰保存国粹,以树国本;二曰革除陋习,以端风化;三曰扩张民权,以维治体。” 彭俞对此还有具体阐述:“道德为吾国独占优胜之国粹”,“苟放弃其国粹,即转瞬而不国”,因此“‘保存国粹’为第一级竞立之手段”;中国虽称以道德为立国之本,但实际上“道德之衰微实已久矣,道德之不明亦已甚矣”,以至于今日“江河日下,恶习益深,成为现在卑陋腐败、朽弱不振之老大帝国”,故而“‘革除陋习’为第二级竞立之手段”;“国家之亡,匹夫亦与有责;孰非天民,即各有天赋之主权”,不可“以天赋之主权,委诸他人之手”,由此出发,“‘扩张民权’为第三级竞立之手段”。 这些论述表明,猛烈且不妥协地抨击社会现实与清王朝统治是彭俞的基本立场,出言直接与犀利,这在近代小说专刊发展过程中尚属首次。

创刊号首篇是彭俞的寓言小说《空桐国史》,作者在文中直截了当地点明寓意:“祖国之将亡,种族之不保”,爱国志士“奔走呼号,上告政府,下觉百族”,迫使“国家不得已爰布改良政体之文”,可是官员们依旧“习于横暴自专,狃于蒙蔽自利,方且颠倒黑白,鱼肉天下”。这里所说的“改良政体”,指的便是清廷宣布的预备立宪。第二篇《歼鲸记》仍为彭俞所撰,故事背景假托日本明治时期,但篇首便言“中国改良政治,事事有名无实”之语,表明作者所言仍是中国的现实。篇中武岛建侯说道:“爱国志士正在组织一个团体,预备将这些政府里的守旧党一概驱逐去了,夺回政柄,好切实振作一番,以免将来灭国灭种之忧。”面对“现今政府正在严拿革命党的时候,这不是预备造反么”的质疑,他批评说“还全是妇人女子的旧智识,并不曾懂得‘反’字的意义”。因为“现今的政府上悖天理,下拂民情,遗误国事民事,这是政府反国民,不是国民反政府”,而圣人说过,“国君做事不合天理人情,这就唤做贼”,推翻它“正是上顺天理,下顺人情之事”。这已是在公开宣传推翻政府的主张,即使先前倾向于革命派的《中外小说林》,也未曾有如此公然的宣示。第三篇李辅侯的《过渡时代》“演说中国近来的时势”,从甲午战争、戊戌变法、庚子国变一直讲到眼前的预备立宪,以嘲讽口吻批判清政府的昏庸腐朽,如面对危机四起的严峻局面,政府“吓得屁滚尿流”,“伸腰呵欠着说道:‘预备啊,快,快!大家预备立宪啊。’”这是在告诉读者,政府鼓吹的预备立宪,根本不可能解救国家存亡的危机。编尾的《绍兴酒》以桂某与章中丞影射杀害秋瑾的绍兴知府贵福与浙江巡抚张曾敫,所描写的章中丞离开绍兴时百姓泼粪水相送的故事,实为张曾敫离开杭州时的真实景象。目录页对该篇的介绍实为点题:“铸民贼鼎,写女豪真。语借诙谐,音宣沉痛。”第二期依然是批判火力不减,首篇小说《剖心记》描写乾隆五十年的故事,吴趼人却从革命党人徐锡麟刺杀安徽巡抚恩铭的时事起手,又插入“我看得化除满汉这件事,不过政府不做罢了”的感叹。吴梼的《开国会》针对清政府的预备立宪而发声,写开国会的消息传来,一些人欢跳忻跃,“如孩孺之得饴糖”,“如急色儿之获佳妇”,接着又写街上杂耍者戏猴,猴肩荷一旗,旗上书“开国会”三字。洋人观之,“格格大笑不已”:“此国政治家与演猴剧者,相去不一间。”目录页介绍此篇时则以“幻戏愚民,老猴冠沐”点题。

《竞立社小说月报》在创办前一月,就恳请“志合道同而撰有说部书者,掷稿赐阅” ,它的作者队伍也颇能吸引读者。吴趼人其时虽已不再主持《月月小说》,但毕竟是人们公认的著名小说家;吴梼此前曾为《绣像小说》撰稿,也已出版过数部翻译小说,他以“天涯芳草”署名向报社提供了两篇稿件。陈无我与朱陶合译的小说有数篇曾连载于《新世界小说社报》,李辅侯也是当时较知名的作者。这些人的作品已为读者所熟悉,他们似应是经彭俞联络而撰稿,而乐意供稿且作品基调与彭俞相似,则表明了对刊物立场的支持。读者反响也不错,第一期出版后,“未满一月,销数已近千份” ,《申报》也称赞它“内容丰富,撰译精详,于《月月小说》之外独树一帜” 。第二期出版时,该刊告知读者,“本社第三期《月报》拟于十一月二十四日出版。小说更有增益,以副阅者诸君欢迎之雅意。” 第三期显然已安排妥当,但终究未能面世。尽管第二期封面上新增了“大清邮政局特准挂号认为新闻纸类”的字样以示其合法性,可是强力控制舆论的清政府又如何能容忍这家激烈抨击自己的刊物呢?

光绪三十四年十二月,《月月小说》出版了最后一期,《小说林》则在前三个月停刊,而就在此时,月刊《白话小说》于上海创刊。主编署“姥下余生”,据“姥下”一词推测,他或为安徽和县人。创刊前一月,该刊宣布了办刊宗旨:“小说出了狠多,开通民智不少,但是有许多有文理的,仍旧不能普及。本社特编《白话小说》,事实新奇,趣味浓厚。” 概括地说,它用白话写作,面向普通大众,强调“事实新奇,趣味浓厚”以吸引读者。该刊出版二期后即停刊,现仅存创刊号,编者又未撰写创刊词,其办刊意图,得从作品的分析作把握。

创刊号共刊载8篇小说,均为连载作品,而且一律未署作者名。这些作品在其他报刊小说或单行本中均未见,当非转载之作,很可能都出自主编“姥下余生”之手,这意味着《白话小说》类似于韩邦庆的《海上奇书》,为一人独办之刊物。就内容而言,8篇作品描写的都是社会下层的故事,也有涉及官场者,但现身纸上的只是道台、县官等中下级官吏。这些小说都在暴露现实生活中的阴暗面,即使如《新世界》,篇名似乎会给人一丝希望,但描写的却是勒捐办学:“现在不论在乡在城,只要有百十家烟户,地方官就要叫这个地方办个学堂,以开风气”,办法是“一个谕单下去,就叫地保举殷实富户”,“一千八百,随他勒捐”。 有的作品还含有色情描绘,官员们尽是些腐败丑陋的形象。尽管客观上有批判社会现实的作用,但作者的主观意图,恐怕还是为了迎合某些读者的阅读趣味。创刊号上的《续官场现形记》与《续青楼宝鉴》,明显地想借前书声势助自己的风行。《青楼宝鉴》即《海上花列传》之易名,当时该书曾遭多家易名盗版,如《海上百花趣乐演义》、《海上看花记》、《海上青楼奇缘》与《海上风流传》等等,报上也有“人生行乐,不外乎吃着嫖赌,吃着赌各处仿佛,惟嫖则上海为最胜”之类关于该书的广告 。《白话小说》刊载《续青楼宝鉴》时有一说明:“《青楼宝鉴》即《海上花》更名,花也怜侬著。至六十四回而止,其后续稿,久未刊印。今以重价觅得,每月排印数页,以博阅者一粲。” 韩邦庆何曾有六十四回后的书稿?所谓“重价觅得”是糊弄读者之语,而“博阅者一粲”确为编者目的,即迎合某些读者的恶趣。由于该刊仅出两期,所载8篇小说都成了半截子作品。

宣统元年八月初一日(1909年9月14日),《十日小说》创刊,封面刊名上大字云:“环球社《图画日报》赠品”,左下侧则印“一月三册,逢十出版,随报附送,不另取资”等字,即小说专刊居然成了赠品。此时《图画日报》创刊方一月有余,为助促销,它除随报附送《十日小说》外,还每月三次刊登三则画谜,“射中者各有普通用品之彩物奉赠” 。《十日小说》的赠送持续了四期,第五期出版前环球社登报声明,不再附送:“惟是销数愈多,则印钉、纸张、编辑诸费在在浩繁,不得已拟自九月二十日出版第五期起作为单行本” ,每期售价一角。赠送成了沉重的经济负担,其背景则是《图画日报》销量猛增,环球社的目的业已达到,无须再靠赠送《十日小说》刺激读者的购买。

当作为赠品时,《十日小说》的规格是全册三十六页,除图画与广告外,《谐谈》四页,《余墨》六页,另外十种小说共占二十二页,重头作品《宦海》四页,其余均为二页,它们基本上都只能是连载。这样处理是为了抓住读者,要继续读下去,就非得购买《图画日报》以获取赠品。改为单独出售后,编者声称“增加页数一倍”,但实际上只是增至六十四页。如第五册,《余墨》增至十二页,又加配图画,如“铜板精印法国有名美女结婚写真”之类 ,增强了对读者猎奇与遐想的刺激。小说篇幅从二十二页增至五十二页,共十二种,其中两篇短篇小说一次刊完,连载小说篇幅长者达八页。小说篇目安排较多,但基本上都是刊载没几页就得等下期续载,其目的当是努力适合不同读者的需求,并抓住读者使他们不断地购阅。刊物的性质一旦从赠送变为购阅,读者便对这样的处理格式表示不满,编者随之不断调整,后来小说减为八种,长者篇幅已达十二页。另外,因“各处来函谆嘱”,《宦海》将改为单行本出版,因为“全书多至数十回,陆续登载,非一年之功不足以竣事” 。随着性质的改变及与读者的不断磨合,《十日小说》摆脱了《图画日报》附庸的地位,开始有了小说专刊独立品格的模样。

《十日小说》因促销他报而创刊,这一定位使它从一开始就努力地迎合与吸引尽可能的读者。创刊号上10篇小说,其题材标识依次为官场、滑稽、讽刺、国民、警世、醒世、义侠、社会、哀情与言情,均为读者爱读之作,且互不重复。这里没有读者最喜爱的侦探小说,那是由于刊物格局的限制。侦探小说是读了就放不下手,而该刊每次只能刊载二至四页,这只会遭来读者的反感,还是干脆不登为妙。其时国家危亡日甚一日,相当多的读者关心社会动态与时局变化,编者也就有意选刊了不少与此相关联的作品。在创刊号就可以看到,《宦海》开篇即言:“全国的权势都聚在一个中央政府,百姓们没有一些权力”,“说起近日官场中人的情形来,更是夤缘钻刺,无所不为;卑鄙龌龊,无所不至”。 《驴夫惨剧》第一回标题是“应明诏力行新政”,似是正面肯定,但内容却是推行“新政”给地方带来的祸害。《立宪梦》写维新派首领是“出洋留学的猪八戒”,以荒诞的故事批评清政府的“预备立宪”,作者在故事结束时又直截了当地感慨:“嗟乎!吾不知国会成立期究在何年何月何日。” 第十册的《瓜祸》描写瓜田遭窃的故事,但其篇末语云:“中国自开关以来,属地尽失,今又大祸燃眉,固谁之咎?而衮衮诸公若犹不矍然醒,幡然悟。” 读者一阅便知,所谓瓜田遭窃是喻指中国正面临的遭列强瓜分的危机。

《十日小说》出版了十一册,前后共刊载小说26篇,其中并无一篇翻译小说,这或也反映了编者的办刊意图。有20位作者(其中1人未署名)曾为该刊撰稿,许指严、张春帆、蒋景缄是较知名的作者,奇奇、天梦、逸民其时也有不少小说行世。该刊也接受来稿,第十一期上《浔学失物记》的署名便是“东亭华明村来稿”。正当逐步走向正规之时,坚持了五个月的《十日小说》却突然停刊,环球社究竟出于何种考虑而作此决定,现在已无法得知了。

宣统二年(1910)九月,有正书局创办《小说时报》,由著名小说家陈景韩、包天笑主持。有正书局与《时报》均为狄平子所办,陈景韩与包天笑则是他的重要台柱,至《小说时报》创刊之时,《时报》共载小说175种,陈景韩与包天笑所撰就有94种,即占了一半以上,他们还曾为多种报刊撰写小说,其中包括小说专刊如《新新小说》、《月月小说》、《新世界小说社报》与《小说林》等。他俩亲身经历过多种小说专刊的盛衰,清楚其中成功的诀窍与失败的原委,这些经验的积累是主办《小说时报》的重要准备。创刊号就显示出该刊的与众不同,居然没有各刊几乎必备的“发刊词”或“缘起”,各期中都找不到关于宗旨的论述,连报上相关广告介绍对此也只字不提。翻开创刊号,首先看到的是《本报通告一》,宣布将改进以往小说专刊编辑上的不足。第一条是“以矫他报东鳞西爪之弊”。读者喜欢读到完整的作品,过去各刊所载作品虽多却都分期连载,《小说时报》将是“每期小说每种首尾完全”,作品篇幅实在过长需分期刊载者,保证“每期不得过一种,每种连续不得过二次”。创刊号上的作品确是一次登完,其中许指严的《电世界》篇幅长达58页,另外4篇都是短篇小说。连载的长篇只能安排一种,又须得在一、二期内刊完,受此限制,其他篇目就须得较少安排,而且只能是中短篇小说。这实际上是顺应读者要求创立了新的小说专刊篇目安排体制,后来许多刊物基本上也都是照此执行。不过,《小说时报》的保证并未能全做到,恽树珏翻译的《豆蔻葩》篇幅长达211页,编者只好分三期连载完毕,违背了“每种连续不得过二次”的承诺。第二条是“以矫他报有始无终之弊”。这是针对读者非常反感的愆期及突然停刊现象,相应的保证是“每月一期,每期均有定日,即或中有改变,亦必以半年六期为一结束。六期之内,决不中变”。可是《小说时报》没能躲开愆期的厄运,如按创刊号的日期推算,第六期出版应在宣统二年(1910)二月,但该期版权页标“宣统二年六月望日印刷,宣统二年七月朔日发行”,而迟至八月初一日,报上才出现该期出版的广告。 第三条是“以矫他报东拖西扯之弊”。该刊保证“每一期内所有小说自成一结构,每半年六期内又成一大结构”。此条大概是陈景韩提出,他协助办《新新小说》时就主张“以十二期为一主义”,“至十二期后,乃再行他主义”,当时“期中每册,皆以侠客为主,而以他类为附”。 不过纵观《小说时报》前六期,似未明显看出它持何“主义”,其实读者对于此条似乎并不怎么讲究。第四条是“以矫他报纸多字少之弊”。《小说时报》“每期均用大纸,每页均用五号细字”,这也是个重大改革。“用大纸”后,页面比其他刊物稍大但美观得多,而用五号细字后,每页可排800字,较其他小说专刊每页360字多一倍,这于读者合算,且便于安排较长篇幅的作品。不过,目力不济者阅读时会感到吃力。要求放大字体的读者估计为数不少,故“第四期起,一律均用四号字排印,篇幅加厚。” 改版后每页可排560字,仍较其他刊物为多,其篇幅也作了相应增加。第五条是“以矫他报因陋就简之弊”。此条自赞其图画“鲜明”,“不惜重资,均请名手制成”。为配合以上矫正以往各报之弊的宣传,《小说时报》又登报强调自己的“四大未曾有”。前两条称其图画“精妙”且多,第三条称“完篇小说多至十余种”是言过其实,它每期所载小说,最多也只有八种。第四条的每期“多至百十页,向来未曾有”也是不实之言 ,两周后它又宣布“本报较平常小说大至一倍,一本应作二本看” ,但实际上《新小说》、《月月小说》《小说林》和《新小说丛》每期的页数都多于它,即使自第四期起增加页数后,其篇幅也只是做到了与上述刊物持平而已。

《小说时报》创刊时就介绍了它稿件的来源:“本报乃冷血、天笑两先生为笔政主任,所登之件,两先生之稿居十之七八。如有外来佳稿,亦可兼收。” 给人强烈的印象是,该刊几乎就是陈景韩、包天笑的个人专刊。当然,“十之七八”难以做到,截止宣统三年(1911)末,该刊14期共载作品60篇,其中陈景韩、包天笑独立著译者共20篇,与人合作者共8篇,所占总数比例只是近50%,但此数据已足以说明该刊个人色彩之浓烈。《小说时报》也表示愿意接受外来稿件,但其用词是“购稿”,按质分一元至两元半三等。其标准偏低,只及九个月后《小说月报》宣布的二分之一, 且“外来佳稿,亦可兼收”之语,也很难使人感觉到欢迎的热情。林纾、恽树珏、许指严、杨紫、杨锦森与周瘦鹃诸人当时都是小说界知名人物,他们的稿件当是编者直接相约而得。

陈景韩与包天笑是晚清小说创作种数最多的作家之一,先前的作品中不乏嘲讽、抨击时政之作,有时态度还十分激烈。他们创办《小说时报》时,社会矛盾更为尖锐,但该刊所载之作却与现实政治保持了一段距离,而是侧重于故事情节的曲折动人,引人入胜,翻译小说的刊载占了总数的七成。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再关心时局的变化,而是创作实践与相应的社会反响使其逐渐意识到小说只是一种文学体裁,无须定要承担什么政治使命;阅读市场的压力以及对以往小说专刊成败得失的总结,也会使他们选择如此办刊,实施的结果又颇有成效,后来各期发行后还需再版。于是第一期出版后便宣布降价:“本报自出版以来,未及一月,已销行至二千余份。销数既多,本社成本亦较合算,故特格外廉价,自十月初三起,一律每册售大洋六角” ,即自第二期起降价25%。其销售业绩固然不错,但四年前《月月小说》创刊仅两天,所印二千余本已售罄,需立即赶印二千本,与此相比,《小说时报》显然还逊色得多,于是该刊宣布自第十一期起开始“大改良”,措施是“加多图画”,“改用精白之纸张”与“精选有趣味之小说”,而且“自十一号起至二十号止,中间当加印号外一册,极有趣味”。 这些都是吸引读者购买乃至预定全年的措施,对预定全年者来说,那本号外便是赠品。《小说时报》直到1917年11月才停刊,而以满足读者需求为第一要务的办刊策略,当是它能较长久存世的原因。

近代最后问世的小说专刊是宣统三年(1911)商务印书馆创办的《小说月报》,其创刊号也无“发刊词”或“缘起”,只是低调地刊载《编辑大意》,扼要叙述与先前《绣像小说》的渊源关系后,宣布“本报以趍译名作,缀述旧闻,灌输新理,增进常识为宗旨。”虽然最后两句含有开发民智之意,但已不再宣称承担什么政治使命为己任。“趍译名作”列为首句,其实翻译小说刊载得并不多,至清亡它共刊载作品72篇,翻译小说仅有17篇。出版两期后,该刊对上述提法又作了修正:“本报宗旨以怡情悦性、改良社会为主。” 虽沿用了“改良社会”提法以示社会责任感,但列于首位的则是“怡情悦性”,尊重小说的文学属性。

《小说月报》创刊时,世上小说专刊已只有《小说时报》一家,它的刊行借鉴了后者的成功之处,如仿照其以较小字体排版的做法,每页最多可排672字;又如“短者当期刊完,长者亦不过续二三期而止,免令阅者久盼”等举措 ,都是择其长处而行之,只是未能完全做到,如许指严的《醒游地狱记》就是分了五期才连载完毕。当时只有两家小说专刊行世,它们既有互相借鉴的一面,同时又是竞争对手。《小说月报》宣传自己时常不指名地与《小说时报》作对照,它们的办刊观念与策略也确有差异。试比较力推“有趣味之小说”与强调“怡情悦性”,前者难脱迎合读者之嫌,后者则是意在引导与熏陶读者,故而其编辑又贯彻“宗旨正大,笔墨高尚,无牛鬼蛇怪之谈,鲜佶屈聱牙之语”的原则 。这一意图还表现于白话与文言作品的兼顾安排,“文言雅赡,白话畅达”,从而满足不同层次读者的需求,同时又以“识字者读白话,可求通顺,粗解文理者读文言,可期文理进步”为目标, 引导文化层次较低的读者不断进步。安排卷首插图时,《小说月报》是“选择綦严,不尚俗艳”,故而“专取名人书画,以及风景古迹”,以求收陶冶之功效。这也是针对《小说时报》而发,因为它几乎每期都要刊载上海及各地名妓照片以博读者眼球,在第十二期上甚至还出现了女性的裸体照。《小说月报》上后来也有过人物像,如辛亥革命时刊载革命女军首领沈素真的照片,这是刊物借此表示政治立场。关于稿件安排,《小说时报》是陈景韩、包天笑的作品约占一半,余者约请同行撰写,对自发来稿的态度较为冷淡。《小说月报》的做法是“各种小说,皆敦请名士,分门担任”,并承诺“材料丰富,趣味醲深”。该刊还特地说明,作品的题材是“长篇短篇,文言白话,著作翻译,无美不收”,题材则是“侦探言情,政治历史,科学社会,各种皆备”。 这是该刊追求的风格,在客观上也隐含了对《小说时报》的批评,因为它翻译小说占了七成,以至于刊物的总倾向是与中国现实的社会生活有一段距离,而作品题材又较集中于言情、侦探与描写虚无党的作品。

两家刊物在采集稿件方面也有差异。《小说月报》注重约请名家撰稿,创刊号首篇便是林纾的译作《双雄较剑录》,并还特地解释说:“林琴南先生(纾)因京师大学教科忙甚,现已不译小说,惟允为本报译述。不惟本报之光,抑亦读者之幸也。” 可能是“惟允为本报译述”一语刺激了《小说时报》,它后来也约请了林纾翻译了《冰洋鬼啸》刊载于第十二期。《小说月报》同时也主动向社会征求稿件:“同人闻见无多,蒐辑有限,尚祈海内大雅,匡其不逮,时惠鸿篇”,“本报各门,皆可投稿,短篇小说,尤所欢迎”,同时还允诺了每千字二元至五元的稿酬标准, 几为《小说时报》的一倍。至宣统三年(1911)末,除第二年第十一期“因民军起义,同人或因事返里,或任职军府,以致出版愆期”外 ,《小说月报》各期均准时出版。该刊共十九期(含闰月增刊),刊载作品72篇,涉及作译者54人(其中6篇未署名);早十个月创刊的《小说时报》共出版十四期,刊载作品60篇,涉及作译者28人(其中1篇未署名)。这一组数据对比,可以说明作者参与宽泛面以及外稿采纳程度的差别。

《小说月报》的作者与译者较多,题材标识相应地也较繁杂,除去未标及仅标短篇或长篇的19种外,题材标识竟有24种之多。与“情”相关的有19篇,约占作品总数三分之一,其中又细分为哀情、奇情、侠情、苦情等七类,而同样为读者爱读的侦探小说仅3篇,这或许也反映了编者的择稿取向。直接标社会小说的8篇,若加上纪事、醒世、讽世、风俗等可归入社会小说者,这类作品有14篇,也是该刊所载作品的大类。余者则有滑稽、历史、伦理、政治、军事、科学等诸种标识。强调作品文学性是《小说月报》的总原则,它标榜所载小说或风格绮丽雄壮,或情节瑰奇,或侠气挚情,或哀惨动人,总之情文并美,趣味醲深。该刊稿件的刊用以“选择谨严,无诲淫诲盗之害”为前提 ,社会生活丰富多彩,读者欣赏取向不一,这或是作品题材多样化的原因,而多安排言情小说,则是多数读者都乐意阅读的缘故。反映社会人生的作品也占了不小的比例,其实不少言情小说也可归入此类。读者乐意读到观照身边现实的作品,而作者与编辑部似也有意向观察描写社会黑暗以及人们生活痛苦的创作倾斜,后来该刊“为人生”而创作的思想似也酝酿于此时。

《小说月报》的这类作品对社会生活面反映较为广泛,《自治地方》描绘了当时打着“自治”旗号搜刮民脂民膏的现状,原为举人后为留日学生的主人公被命名为魏自治,他身边的“男女志士”被命名为卜自强、卜自利、卜自爱,都表明了作者的寓意:“魏”者,未也;“卜”者,不也。《卖药童》描写了一对母子的悲惨遭遇,读后使人心酸不已。《狱卒泪》在政府高调倡言文明之际,暴露了其时监狱暗无天日,动辄酷刑相加的实情,此篇可与《绣像小说》刊载的《活地狱》相对照。《美人局》讲述禁烟局师爷如何以禁烟为名攫财,后又被人设局,财物反被掠去的经历,同样描述了社会底层的黑暗。标为“哀情小说”的《佛无灵》描写了其时随处可见的爱情悲剧,据结尾“以个中人言个中事,字字是泪,字字是血”之语,可知是作者亲历之事。至于《探囊新术》,则描绘了其时诈骗风行,“敲肤剥髓,视若营业”的社会乱象。反映社会现实的作品历来多见,而《小说月报》所载之特点是,不取疾呼呐喊或愤言抨击的姿态,而是娓娓叙述故事,以曲折生动的情节使读者产生共鸣,即充分显示小说本身的文学感染力,而对现存社会制度合理性的怀疑,也正有蕴含于故事的叙述中。有时,作者完稿后意犹未尽,篇末又加按语。《美人局》篇末告诉读者当下所谓禁烟的实情:“各地禁烟局林立,而城乡市镇中私设灯以售吸者比比而是”。《狱卒泪》是让读者知晓“刑讯至今日而未已”,并追问“如是则改良之望安在”。《掠卖惨史一》则指出,“社会中淫盗相寻,险恶增进”,是由于“法令不修,教化不行”。不管这些按语是否准确贴切,它们都在引导读者作进一步的思索。

《小说月报》由实力雄厚的商务印书馆所办,其出版、销售与资金运转可安然无虞,又借鉴了以往各刊的经验教训,它的编辑部组成、稿件采纳、篇目及版面安排、作品题材与风格的决定以及编辑出版诸环节,都已较成熟规范,问世后即有较好的社会反响。先前《竞立社小说月报》创刊后,“未满一月,销数已近千份”;《小说时报》是“未及一月,已销行至二千余份”;《月月小说》问世后二千余本很快售罄,后来干脆印刷四千份,这是小说专刊销数曾经达到的最高峰。《小说月报》的营销则更为畅顺,“甫及半年,销数已达六千以上”, 后来它又宣布,“未及一年,销数已达八千以上” ,这一空前业绩证明了它的文学理念及其贯彻实施的成功。在近代小说专刊中,《小说月报》最后问世,进入民国后,它又持续出版了二十余年,直至1932年1月,日本入侵上海时轰炸了商务印书馆,未及发行的《小说月报》第23卷新年号也毁于战火,该刊被迫停刊。

从《海上奇书》到《小说月报》,近代小说专刊的发展走过了二十个年头,而从《新小说》起算,它呈现连续运动状态也已有十年。这十年是近代小说迅猛发展的时期,其运作机制也终于与现代小说发展模式相衔接。在终于完成近代小说历史使命的过程中,小说专刊起了极为关键的作用。在这十年里,除去散佚者不计,现所知报刊小说有4047种(含转载478种),单行本1138种(含先于报刊连载的76种),实际总数为4631种,而发表于小说专刊者673种。虽然只占14.53%,然而却是这一时期中相对较优秀的作品,如大家耳熟能详的《老残游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孽海花》等重要作品,都是先在小说专刊上连载,后来才结集出版单行本。互作比较就可以发现,由于要应对每日的出版,日报刊载的小说多为急就章,作品的艺术表现较为粗糙,甚至无甚艺术性;相对而言,由于编辑部的择稿标准以及写作时间较为宽裕,作者为小说专刊撰稿时思索就较为深入,也用力于作品的艺术构思与表现,因而两类作品艺术水准高下的差别显而易见。小说专刊是作家们展示才华的重要园地,近代小说史上的中坚人物以及较知名的作者与译者,几乎都在这里发表过作品,其中不少青年人还是从这里出发,开始了自己的创作生涯,即小说专刊起了维系作家队伍延续的作用。在这方面,小说专刊在发展过程中逐渐规范的稿酬制度显示出了保障功能,使职业作家能脱颖而出,专心致力于较好作品的创作。在此同时,办刊经验的积累,各个环节的完善,也培养了一支编辑队伍,并一直延伸到现代小说阶段。综合以上各因素的考量,在近代小说发展的最后十年里,可以说小说专刊起了引领与支柱式的作用。这种小说传播的新方式刚开始出现时还较为幼稚与简陋,而行进到近代的终点时,无论是内部运作还是与外部的联系交流,它的一系列环节都已较成熟与规范,这是总结了先前一家家小说专刊从兴办到停刊的经验教训才达到了较完善的境界。这一事实也提醒人们,对一个个小说专刊作专题研究是必要的,但各个小说专刊之间都存在着一定的联系,它们都是一个整体的不同组成部分,只有从整体上作考察与分析,才能把握近代小说专刊的行进轨迹与运动态势,也只有在这时,才能切实地了解小说专刊在近代小说发展过程中的地位与作用。

附录

近代小说专刊一览表

续表

续表 HIH+IId6PGSAeKB2eZWfIV8HpdiI8VdGbc9zdDKSQGEnAXvvMJUQIunc+VsJaO7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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