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民主诗歌运动：时代的激情与精神的愉悦

战后初期，日本社会各种矛盾激化，工农斗争风起云涌，为诗歌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生活源泉。蓬勃开展的民主文学运动，又为诗歌创作指出了方向。民主诗歌运动迅速兴起，介入大众的生存空间而异常活跃，于一九四七至一九四八年形成高潮。这时期的优秀诗作，收集在《勤劳者诗集》中。到了一九五〇、一九五一年，工矿企业的业余诗歌小组遍及全国，硕果累累，接连出版了《银行员诗集》、《祖国之砂》、《京滨之虹》（以上均1952）、《机械中的青春》（1953）、《迎风招展的树林》（1954）等诗集。这些诗以思想、艺术上的崭新恣态传递着心灵深处真实的情感。

社团与流派历来是推动文化运动的急先锋。民主诗歌运动有别于几十年来喧嚣不已的各种流派，是在进步思想和文艺观指导下展开的。例如，在诗歌运动中成绩卓著的“国家铁路局诗人联盟”于一九四七年全国第二届大会通过的纲领，就强调了诗的火种在人民心中以及歌的阶级性和战斗性，对促进和指导进步诗歌运动产生了积极的影响。这篇纲领号召：（1）树立劳动人民的正确世界观，进行诗歌革命；（2）只有在劳动人民的生活中才蕴藏着新诗歌精神；（3）通过诗歌创作，活跃工会的文娱活动；（4）用诗歌建立车间中人与人之间的友谊；（5）建立劳动人民诗歌观，为建设日本的新文化而努力。

诗的火种在人民的心中。诗歌是一种“言志”的载体，“志”在时代和人民之中，与时代共脉动，与人民共呼吸。与人民同呼吸，诗就有生命力，而这应是诗人的大志，是产生优秀诗作的根本。民主诗歌运动中涌现的业余诗作者，呈现的是一条用汗水修筑起来的闪光之路。他们本身就是工人，一直潜身于生活的海底，与群众有着血肉联系，思想感情和精神面貌与时代脉搏息息相通，让人们真正体会到了时代的激情与精神的愉悦。他们在现实斗争风浪的推动下，站在时代漩涡的中心，及时、强烈地反映时代的感情和人民的心声，使诗的旋律应着时代的脉搏一起跃动。尽管他们的诗作还缺乏艺术上的锤炼，没有追求新奇的比喻，也没有使人回味隽永的语言。这种不加过多修饰的原生态表达方式更富于真情实感，如若在文字上过分矫情做作，反而会破坏那种野性之美。铁路工人森道之辅在《我们在暴风雨中歌唱》这首激越铿锵的长诗中，描述了铁路工人牛马般的苦役生活，表现了深厚的阶级感情，对统治者进行了无情的鞭挞，果敢而坚忍，洒脱而恢宏。诗歌在结尾处唱出了作者对美好明天充满信心的战斗豪情：

我们的歌

必将如同排阀地

涌向全国各地的工厂

汇成一股雄伟壮阔的大合唱

响彻破晓的云霄

在我们耳畔回响

像是一曲挽歌

为统治者送葬

诗是时代的心声，人民的心声，是一个时代，一个民族思想感情在语言艺术上的结晶。这种乐观、积极、昂扬的气氛，表现了日本工人阶级的觉醒和战斗激情，具有浓烈鲜明的风格和欢乐奔放的基调。然而，风雨如磐的日本社会，贫富悬殊，劳动人民还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吴羽纺织公司井波工厂女工本间淑子在《我们和税金》中，展现了下层社会的凄惨画面，唱出了劳动人民血泪生活的哀歌，在深切的怀乡之情中，蕴藏着对那个魑魅横行世道的满腔怒火：

每当上税的日子

穷乡僻壤的故乡小镇连夜劳动

拼死拼活最终还是被税金搜刮一空

四十瓦的灯泡也累得懵头涨脑

四十岁的爹娘那孱弱的身躯暴满青筋

即将断送一生

灯光照亮幽暗的室外

我那稚嫩的心房也为爹娘的哀音刺痛税局那帮家伙在有钱人家推杯换盏

穷人家哪晓得要请他喝上一盅

光知道缴不出税唉声叹气

在这找不到活干

在拼死卖命也要被苛捐杂税压榨的世道里

为什么巧立名目偷税漏税

不劳而获倒反成了富翁

一个真正伟大的诗人，必须与他所处的时代同呼吸、共命运，为自由而呐喊，为人民的幸福而流泪，为人的尊严而高歌。压抑的感情总要有出处的，而诗歌又是人类最古老、最精练的语言，故自然写诗的就多。

在民主诗歌运动中涌现出的一位银行女职员石垣绫，以《门牌》（1968）获第十九届H氏奖，以《石垣绫诗集》（1971）获第十二届田村俊子奖而蜚声诗坛。她生于一九二〇年，父亲开煤铺，四岁丧母，只读了小学就到银行做职员。坎坷的生活经历，使她过早地阅历了人生，锤炼出一副坚强性格，磨砺了诗的风骨。石垣绫在《屋顶》这首短诗中，刻画了一个穷苦人家的少女，为病魔缠身的父母和众多的弟妹日夜操劳误了婚期。在这首冷峭的诗篇背后，无比敏感的诗魂经受了日日夜夜黑暗的沉默的煎熬。《锅碗瓢盆，炉火通红》把时代的变化推向了背景，表现的是家庭主妇日常生活中的家长里短，围着通红的锅台，成天价同柴米油盐打交道，但还是见缝插针学习政治经济学，而这并“不是为了出人头地/正如同把一切都献给人类/把一切也献给他和你”，把一个女人的矜持、刚柔，在收放之间娴熟驾驭。诗歌让独特的魅力自然流露在举手投足中，以歌颂日本妇女苦难深重而自强不息。

石垣绫的诗所以最是撩人心绪，在于她善于从纷繁复杂的生活现象中撷取那些不为常人注意的平凡事物，赋予它们以诗意，表现诗人对人生和社会问题的思考。在《悼词》中，女诗人立足于战后二十年的现实，严肃地回顾不幸的过去，启发人们在和平年月中思考，纠正某些人对和平的漠不关心，年轻人对历史的无知。那种漠不关心和无知不仅是今天的悲剧，也是对反战先驱在天之灵的亵渎。于是，诗人把历史的沉重与今天信仰的倾斜汇人她的笔下，凝聚成激荡人心的诗篇，诱导人们反思历史和审视现实。

对死者的记忆日渐疏远，

死也以同样的速度向我们逼近

如今记得死者的同事已不多见了。

……

当战争日趋淡忘时，

战争又向我们走来。

最好避免这种局面。

八月十五日，

沉睡着的是我们，

而您因痛苦而清醒，

魂兮，不要归去，请长留此地！

最感人肺腑的抒情诗篇往往是无比敏感的诗魂受难的悲歌，从古至今，许多诗人把亲身经历的磨难写成可歌可泣的诗篇。从战前就从事无产阶级诗歌创作的老诗人壶井繁治（1898—1975）的《二月二十日——献给小林多喜二的母亲》，寄予了人们对为日本革命事业壮烈牺牲的无产阶级作家小林多喜二的怀念与哀思。多喜二在他人生走向巅峰之时，被捕当天，面对鲜血与死亡坚贞不屈，英勇就义。他二十九年短暂的生命使人理解了革命和战争之所以被称作生命的熔炉或灵魂炼狱的含义。

您的儿子和他的战友

冒着生命危险所反对的战争终于结束

败得那么惨于是历史掀开了新的一页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

以这天为界限通向自由之路展现眼前

密布在我们周围的那些可憎的便衣、刺刀和必须绝对服从的命令 都退到阴暗角落

监狱的大门打开了，从那儿

和您儿子并肩

在同一旗帜下战斗的战友

挥舞着厚实的手向大路走来

如今再也用不着悄声细语了

您儿子所在的那个党

由于您儿子和他的战友的鲜血

那面更加鲜红的旗帜高高飘扬在人民中间

向那些盘根虬结于战败日本国土上的陈腐、邪恶、错误的一切宣战

“假如小林还活着的话……”

在迎接今天这个新时代之际

妈妈

我们更加怀念您的儿子

在诗歌中最终起作用的不是灵气，而是诗人的品质。《翅膀之歌》是壶井繁治另一首闪烁着革命光芒的诗篇。诗行时而短促有力，如椽诗笔激情抒写无产阶级革命战士叛逆的跋涉和呐喊；时而绵密低吟，表达着追求心理刻画的历史感和思索感，起伏跌宕，始终袒露着炽热的情怀。这首诗迸射出诗歌语言特有的美学张力和艺术感染力，使读者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源于生命活力的冲动和对人的精神自由的讴歌。

近藤东是战后初期指导日本国营铁道公司工人开展诗歌活动且颇有建树和影响的进步诗人。他的讽刺诗不仅在思想内容上有积极意义，而且在艺术形式上也别具一格，有着与同时代诗人迥然不同的特点。尤其是他善于把通俗的语言、自由的章法引入诗歌领域，创造出完全不同于现代派那种浮靡繁缛的诗风，口语俚词、方言俗语均可入诗，既明白如话，通俗易懂，又言近旨远，发人深省，具有浓厚的俚俗风格。另一方面，他又积极汲取民间歌谣冷嘲热讽、影射比附的艺术手法，在嬉笑怒骂中暴露了战后初期日本社会的卑污与丑恶，针砭不公正的社会现象和人情世态，透过戏谑和调侃，表现出隽永的旨趣。他的诗作风格粗犷，伴随着细腻感情，有着一种带有浓重浪漫气息的底层情绪。

尽管不属于民主诗歌运动成员，但评论家对女诗人石川逸子的《黑桥》（1958）这首对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做了翔实描述的绝无仅有的诗篇给以高度评价：

……一九三七年进入南京的军人

残忍地屠杀了大批中国人

并不满足于中国俘虏排列成行被枪毙

绑起了一名俘虏浑身上下泼满汽油

就这样屠杀了四万二千南京市民

又杀死了近郊二万二千四百九十名农民

还杀害了四千三百八十名农村妇女

捣毁了六十六万一千件农具

牵走十二万三千头母牛

进入南京的军人

这些都是你们的所作所为…… U3BUPiXyMxBNOxURiLfcn5o+f11n574ZbqFUNReqwN5tU93gcAq11qKNxq+GxZS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