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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事变

炮声一响,

眼泪满眶。

——民谣

牛大水二十三岁了,还没娶媳妇。

他娘已经去世,家里只有老爹和一个小兄弟,没个娘们家,过日子真难啊!

老爹常想给大水娶个媳妇,可是大水说:“咱们使什么娶呀?”老爹说:“没办法,再跟申耀宗借些钱儿吧。”一听说借钱,大水就急了。自从娘死那一年,指着五亩苇子地,借了申耀宗六十块现大洋,年年打利打不清,就像掉到井里打扑腾,死不死,活不活的。大水说:“唉,还不够瞧的!要再借,剩下这可怜巴巴的五亩地,也得戴上笼头啦!”老爹说:“小子,不给你娶媳妇,我死也不合眼!咱们咬咬牙,娶过媳妇来,再跳打着还账不行啊?”大水可不同意。这好小伙子,长得挺壮实,宽肩膀,粗胳膊,最能干活;总是熬星星,熬月亮,想熬个不短人、不欠人的,松松心儿再娶媳妇。

这一年,正赶上“七七事变”。卢沟桥的炮声咚咚响,在堤上听得很真的。人们都惊慌起来了。这村名叫申家庄,在河北省白洋淀旁边。离这儿十里地,有个大村叫何庄。何庄有个三分局,局子里接了队伍的命令,向各村要伕子,开到西边去,挖战壕、做工事。牛大水也去了。局子里的警察挺横,动不动就打人,大水的光脑瓜儿上也挨了几棍子。这么黑间白日地修了一个多月。谁知刚修好,队伍就哗地退下来,一路抢人劫道,闹得很凶。工事白搭了。局子也自动地散了摊儿。不久,保定失守。日本飞机天天来头上转,城里掉了几个蛋。大官们携金带银,小官们拔锅卷席的,都跑光了。

村里人们更惊慌了。牛大水下地一回来,就到村公所探听消息。公所的大院子里,有好些老乡站着,眼巴巴地听北屋里村长申耀宗和士绅们商量大事。那些有钱人吓得文字眼儿也没有了,有的说:“跑吧!别伸着脖子等死。”有的说:“丢下家业怎么办?不如看看风势再说。”真是人心惶惶,谁心里也纠着一个疙瘩啊。

第二天,逃难的下来了,流着泪,纷纷乱乱地走过。大水爷儿三个还在种麦子呢。这麦地是租来的。他们没有牲口,只好弟兄俩在前面拉着,老爹在后面掌耧。兄弟年纪小,那么重的耧,全靠大水拉。大水这壮小伙子,可真像条牛似的,拉得怪起劲儿。逃难的人们瞧着,叹气说:“唉,这是什么时候呀,你们还种麦子!估摸能吃上啊?”大水心里也慌了。他站住脚,直起腰来,对老爹说:“真是,种也是白种。要不跑,怎么也是个死!”老爹瞪着他说:“跑哪儿去?快拉你的牲口吧!死了倒好,死不了总得过呀。”

以后逃难的越来越多,大水的表哥家里也逃来了亲戚,是表嫂的娘和妹子。她们的家在保定附近,逃到这儿已经上灯了。那老婆儿坐在炕上,拍着腿说:“可活不了啦!这日子可怎么过呀?败兵,土匪,折腾来,折腾去……咱娘儿俩可怎么躲过这个灾呀!你妹子也大了,要早早寻个主,我也少操些心。眼下孤儿寡妇的,真叫人遭难啊!”说说她就哭了。

过了几天,表嫂到大水家来,想把她妹子杨小梅说给牛大水。大水他爹一听,就笑得满脸皱纹,嘴都合不拢了,说:“这可太好啦!我们家光景不强,只看你娘愿意不愿意啦。”牛大水嘴里含含糊糊地说:“这年头,还娶媳妇!”心里可是滚上滚下的了。以前杨小梅常来她姐姐家住,大水和她短不了见面,也说过话。那杨小梅,模样儿长得俊,什么活儿都能干,心眼儿又挺好。大水有一次拿着活计去央表嫂做,表嫂忙不过来,小梅就不言不语的接过去做了。这会儿大水心里想:“小梅真不错!要是娶她做媳妇,我这一辈子可就心满意足啦。”

表嫂知道大水心里愿意,跟他爹说了几句话,就回去和娘商量。小梅正坐在炕头上做活儿。她今年十九岁了,虽然个子不大,可是长得很结实,平常挑起整桶的水来,走得个快。她娘是个老派人,还叫她留着一条粗辫子,额上梳着“刘海儿”。这当儿,她一对大眼睛抬起来,看见姐姐对她笑着,低声儿和娘说话,知道是在谈她的亲事呢,就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儿,低下头,假装做针线活,眼不看,嘴不说,耳朵可直愣愣地听着哩。她心里盘算:“大水可真不错呀!好小伙子,老实巴交的,挺和善。能找这么个知疼着热的庄稼人,我这一辈子也就称心如意啦。”谁想她娘千不嫌,万不嫌,就嫌大水家里穷,一时拿不定主意,说:“这门亲事,慢慢儿再商量吧。”

牛大水的表哥,早就不在家里了。本来他是个铁匠,暗里在了共产党,就开个饭铺儿,搞交通,还掩护革命同志来往活动。后来局子里“剿共”,到处抓人,他在家里站不住脚,就出外去了。表嫂成年价织席编篓,养活着一家人。她娘看她挺困难,住了几天,就带着小梅,到姥姥家去。小梅的姥姥家,也不远,在白洋淀里大杨庄。这亲事可就不冷不热地搁下了。

秋后,土匪闹大了。这一带好些村子都有了土匪,各自安了番号。申家庄有个小土匪,名叫李六子。李六子有一支枪,五个人。他把村长申耀宗叫去,说:“怎么着?旁的村都安上国号啦,咱村不成立一拨人,人家来吃咱们我可不管哪!”申耀宗瞧他邪得厉害,自己手下的保卫团又都跑光了,心里有些怕,就依从了。

当天下午,他们在家庙院子里召集人们讲话。大水爷儿俩也去了。瞧见李六子提着一把“耧子”,登上台阶说:“我有个事儿跟大家念叨念叨,眼下哪儿都成立‘锅伙’,各村保护各村。咱村也得成立一班人,就吃这个村。这年头,可不分你的我的啦,谁愿意来就来,这就叫‘共点’(共产)!”说着他走下来,掏出一盒大英牌烟卷,嚷着:“咱们共了吧!”就把烟卷儿分了分。当下在家庙院子里安上一口大锅,屋子里盘上一条大炕,“申家班”就算成立了。

大水他爹看了很生气,把脖子一扭,拉着大水就走。一边走一边说:“这些人尽是瞎折腾,咱们快家去干活!”一到家,可就有个叫小小子的来找大水,商量入伙。牛大水老老实实说:“不行,咱们辈辈没出过这号人,叫人说邪气!”小小子一个人去了。

这时候,西面铁路线上,日本鬼子往南开,这儿还能透一口气。大水回家就去割苇子了。爷儿三个上了小四舱,十二岁的牛小水很灵巧地打起棹(就是桨),船儿出去半里远,来到白洋淀的苇塘里啦,两张磨亮的镰子就浸到碧清的水里割起来。也不看天上雁儿飞,也不听水鸭水鸡儿叫,大水心里结记着杨小梅,她也在淀里呀,亲事怎样了?谁知道小梅拗不过娘,娘把她许给别人了!已经定了亲。男人名叫张金龙,住在何庄,离大水家不远。大水可不知道啊!日头将没不没的时候,水面一片红光,耀眼睛。他们的船儿载着苇子,又重、又慢,弟兄俩吃力地打着棹,回到堤边来。把苇子全背上岸,天早黑了,月儿已经一树高。

就在这几天,何庄也成立了“何庄班”,架势可大多啦。领头的何世雄,是个国民党员,在中央军队伍里当过参谋长,家有好地五十顷,枪多人也多。跟小梅定亲的那个张金龙,原是何世雄家“护院的”,也参加了“何庄班”,还当了个小头儿。另外,有些散兵,有些警察,也参加了。李六子和附近的土匪们,怕吃不住劲,都投奔过去了。“何庄班”这就更霸道,更吃开了。天天向各村要东西,要面八百斤,要肉八百斤,要油要醋……要什么都是八百斤。老百姓说:“八百斤,八百斤,剥了皮,抽了筋!”他们可还要钱,按花户,百儿八十地摊。大水家刚把苇子给申耀宗打了利,剩下的只得交款。

大水家交款的第二天,那张金龙骑着大骡子,挎着盒子枪,跑到申家庄来招人。他瞧见牛大水背个粪筐拾粪呢,就勒住了缰绳,歪着头,露出一颗金牙,笑着说:“嘻,傻小子!弄那干吗?跟我去吃白面卷子炖猪肉吧。”大水可认得他,急得光脑瓜儿直冒汗,说:“咱,咱不行,咱没那号本事!”张金龙睁大了眼:“什么?‘没本事’!猪肉白面你不会吃?”大水低下头,随手铲起一块粪,扔到粪筐里,说:“邪魔歪道弄来的东西,咱不稀罕!”一面走开去。张金龙满脸的瞧不起,拿眼斜他,说:“嘿,娘老子没把你造好!你眼睛长在后脑勺上啦!”就踢踢骡子,虚打一鞭,跑了。

十月,吕正操将军的队伍上来了,在南边,离这儿一站路。大水家邻舍有个李二叔,赶高阳集卖布回来,说:“红军来啦!”这老头儿得意地讲:“红军”跟这些吃喝队可不一样,穿的粗布,吃的小米,打日本,爱百姓,把那一带土匪收的收,剿的剿了。他翘着大拇指,说:“这才是正式军头呢!要想打日本,参加这个去。入了吃喝队,可就成了邪派啦。”同样的消息到处传,马上有好些小伙子,奔高阳投军去了。“何庄班”怕“红军”剿他们,就摇身一变,变成自卫团。有个中央军的连长,外号郭三麻子,也是个国民党员,从铁路上逃下来,在这儿混,何世雄封了他个副团长。他两个互相利用,在这一带当起土皇上来了。

这时候,牛大水可还在巴巴地等着结亲呢。表嫂不好跟他们说实话,日子长了,大水也估摸着没指望了。家里又是出项多,进项少,怎么也熬不出头,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常揭不开锅。大水觉得很不顺心,气闷闷地对爹说:“这年头真够瞧!嘴又不能挂起来,还不抵我去当兵呢!”老爹说:“你也入了邪?快安分守己,巴结着好好干,赶明儿娶了媳妇……”大水不耐烦地说:“别提了!一辈子不剃头,也不过是个连毛僧。我还不如去当兵哩!”老爹气得拿烟袋锅子敲他的脑袋说:“你这个小兔崽子!不让你当兵,你偏说,你偏说!”大水噘着嘴,闷着头儿睡觉了。

想不到——表哥回来了。

大水去看表哥,表哥可不在家。表嫂说:“他一回来,扔下铺盖卷儿就串门子去了。”大水想去找他。表嫂说:“不用找,他多半是到刘双喜那儿去了,一会儿就回家吃饭。”大水等了一阵,表哥才回来了。

表哥姓蔡,人都叫他蔡铁匠,也叫他黑老蔡。多时不见,大水看他还是那样粗壮,那样“棒”,脸儿黑不溜、笑眯眯、连鬓胡子毛碴碴的。他衣裳很破,精神很好,亲热地和大水说话。街坊邻舍,亲戚朋友,听说他回来了,也都来看望。黑老蔡是个有名的正直人,谁都爱和他见个面,说个话儿,两间小屋里就挤得满满的啦。

这会儿“国共合作”,世事变了,黑老蔡也不再躲躲藏藏的了。他把战争的消息报告给大家,还说了许多救国的大道理,什么“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啦,什么“全国人民总动员”啦,还说要“改善人民生活”……嘿!一套一套的,都是没听过的新鲜话儿呀,人们听得怪起劲儿。

后来人散了,大水还坐在那儿没走。表哥烁亮的眼睛望着他,忽然说:“大水,我问你,你愿意当亡国奴吗?”大水说:“谁愿意呀!当亡国奴不好受,你不是说了吗!”表哥走到他身边,低声说:“好,不愿意当亡国奴,就跟我干!咱们成立自卫队,日本鬼子来了,就跟他打!”大水刚才听黑老蔡说了半天,可还有些不相信,说:“咱们赤手空拳,打得过人家?”表哥笑着说:“不怕鬼子千千万,就怕百姓起来慢。只要老百姓起来了,没个打不赢!武器也不用愁,咱们有的是。你明儿就帮我去弄回来,行不行?”大水一时有些慌乱,吞吞吐吐地说:“行倒行……就是明天我地里有点活儿……”表哥笑了一笑,说:“不用怕!我跟你一块儿去。咱哥儿俩走一遭,谁也不注意,保险没事儿。”大水迟疑了一会儿,说:“要去得和我爹说说。”表哥摇摇头,拍着他的肩膀:“老弟,别跟他说!说了去不成,还怕坏了事儿。”就凑到大水耳朵边,低声教给他一个办法。大水听了,想了想,笑起来说:“这倒行喽,就这么着吧。”黑老蔡又鼓励了他几句,大水就回家了。

第二天,表兄弟俩挑着两担鱼篓子,一前一后地走。人们问:“哪儿去呀?”黑老蔡随口答:“倒个小买卖——趸点鱼去。”两个人出了村,沿堤走了一阵,表哥就领着他往西奔。傍黑,他俩过了滏河,到了河西村。走到一家人家,一个老婆婆开了门。表哥说:“我们来拿东西了。”那白头发的老婆婆掌着灯,引他们进了一间草棚子。扒开柴禾垛,露出两个麻袋,打开来,里面全是手榴弹,大大小小,足有二三百颗,装了满满四篓子,用荷叶盖严。他们喝了些水,吃了些饽饽,表哥和老婆婆低低说了一阵话,两个人就挑上担子,连夜往回赶。

路上,大水悄悄问表哥:“这么些炸弹,都是谁给的?”表哥笑着说:“谁也没给。这是手榴弹,都是我们拾来的。中央军撒丫子跑,这一带丢下的武器可多呢!我们一伙人还拾了好些个大枪手枪,都交给吕司令了。咱们凭这些手榴弹,就要打江山!嗨,你瞧着吧。”

两个人回到村里,已经鸡叫三遍了。双喜正在学堂等他们。学堂在事变以后早就没人了。刘双喜是个织布工人,捎带种着“巴掌大一块地”。这人瘦瘦的,很机灵,独个儿在教室里已经挖好两个坑。三个人悄悄把手榴弹藏好,才回去睡觉。

只几天工夫,黑老蔡就暗里联络了十来个小伙子,天天晚上在学堂开会,把“抗日自卫队”的牌子也亮出去了。还到处吹风,说:“吕司令给发了好几打‘插锁盒子’(盒子枪名),谁要反对抗日,就把谁拾掇了!”

牛大水白天干活,晚上跟着表哥闹腾,觉得很“得”。他爹说他:“你撒什么疯呀?”他说:“闹抗日啊!”老爹说:“中央军几十万还抗不住,溜得一根毛毛也没剩,你有多大能耐,就能抗啊?”大水给问住了,就硬着头皮顶他:“不抗怎么着?叫我当亡国奴啊?”这下老爹又给问住了,瞪着眼儿说不出话。大水紧一步说:“你不叫我干,我出外当兵去!”老爹怕他当兵,心就软了,嘴上赌气地说:“看你叫人家穿着鼻子走,反正我管不了你,你爱怎么就怎么吧!”大水又兴头头地跑出去了。

申耀宗见黑老蔡回来,领着一拨人,折腾得挺欢,怕他们闹共产,心里很嘀咕。刚好他手下保卫团的团丁回来了几个,他腰杆子又硬了,就想压一压这些人。可又听说他们有枪,就派乡丁崔骨碌先去探探虚实。

晚上,崔骨碌悄悄溜到学堂偷听,给自卫队站岗的高屯儿发现了。高屯儿年纪虽轻,个子可长得很高。他藏在暗处,拉开大嗓门吼了一声:“谁?不言声可开枪啦!”崔骨碌以为他真有枪,吓得不敢说话,也不敢跑。高屯儿就把他带到屋里去见黑老蔡。崔骨碌心里害怕,一进门就垂着手儿,作出一副可怜相,说:“蔡师傅,蔡先生!你们可别打枪。我这是给人家当差啊!当差不自在,自在不当差,我……我这也是没办法呀!”黑老蔡好言好语盘问他,他不说实话。黑老蔡生气了,一吓唬他,他才骨碌着眼珠子,把申耀宗吩咐他的话,一句句照实说了。黑老蔡觉得好笑,指着那两个装手榴弹的坐柜说:“盒子枪手榴弹可有的是!你回去告诉申耀宗,叫他老老实实的。咱们欢迎他抗日,要再这么背地里鼓捣,我们就跟他干!”崔骨碌一迭连声地答应着,退出去了。

黑老蔡他们连夜商量对付的办法。第二天下午,自卫队每人腰里掖满了手榴弹,有的用皮带勒着,有的用褡包缠着。各人还拿一把小笤帚,用布包好,吊在屁股上,用袄盖着,冒充盒子枪。有的把打鸟的火枪背起来。他们排了队,走在街上,唱着《大刀进行曲》: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全国武装的弟兄们,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他们一路走着,还很威风地喊口号。牛大水老怕人家看出他屁股后面是假枪,一会儿用手摸摸,一会儿扭过头看看,生怕那笤帚疙瘩掉出来。这么着转悠了几条街。到了村公所,一拥进去,黑压压地挤了半屋子。

村长申耀宗穿着蓝袍黑背心,钮扣上挂个表链儿,向来是很神气的。这会儿,瞧见黑老蔡他们许多人拥进来,可把脸儿都吓黄了,忙摘下缎子小帽,点头哈腰地让座,又叫崔骨碌倒茶拿烟。

黑老蔡在太师椅上一坐,说:“不用客气。现在国共合作了,大伙儿团结抗日,你们怎么着?”申耀宗坐在一边,摸着八字胡回答:“没说的,没说的。如今——国难当头,不抗日也不行啊!兄弟向来就是主张抗日的。”黑老蔡说:“这就好。既然都是抗日的,咱们就是一家人,你们的保卫团跟我们的自卫队,可以合并在一块儿,统一起来,干什么也方便。你看怎么样?”申耀宗心里不同意,嘴上说:“这……”他不好说出口,就假装咳嗽,三咳嗽,两咳嗽,把话都咳进去了。黑老蔡问他:“这怎么样?”申耀宗为难地说:“这……好倒好,可就是……兄弟一个人也做不了主,咱们慢慢儿再商量吧。”

黑老蔡见他故意推托,刚想说话,有个老乡跑来报告:孙公堤那儿发现一伙劫道的,在打枪呢。申耀宗和他手下的保卫团都面面相觑,不言声儿。黑老蔡站起来说:“咱们瞧瞧去!”可是申耀宗说:“孙公堤打枪,与我们没什么关系,咱们还是少管闲事吧。”黑老蔡奇怪地说:“不管?那咱们是干什么的呀?不保护老百姓,拿着枪干吗?你们怕死,你们待在家里,我们去!”几句话说得申耀宗脸上下不来,不好意思地说:“要去咱们一块儿去。”黑老蔡就领着自卫队走在头里,村长和保卫团跟在后面,一伙人沿着淀边,直奔孙公堤。

这当儿,牛大水可慌了,一面摸着笤帚疙瘩,一面想:“坏了!弄这玩艺儿是做做样子,吓唬吓唬人的么,真打起来,可打个蛋呀!”他瞧着身上手榴弹倒不少,忙拉拉旁边的高屯儿,小声问:“手榴弹怎么个打法?”高屯儿说:“谁打过呀!”大水着急地想:“这可是作了瘪子啦!”西北风飕飕地刮,大水还一身一身地出汗。看表哥,表哥可满不在乎,挺着腰,跨着大步子,一股劲地往前走。

到了孙公堤,劫道的不见了。绕了一个圈儿,也没找着。申耀宗高高地站在“土牛”(堤上护堤用的土墩)上面,望了一会儿,消消停停地捻着胡子说:“哈!幸亏没碰上,你们的手榴弹怕不响吧?”黑老蔡眼睛对他一闪,说:“什么?不响?”就拉开线儿,一颗手榴弹飞出去,喊了一声:“瞧吧!”手榴弹轰地炸开了,土冲得很高,惊得野地里鸟儿都乱飞。申耀宗吓得滚下来,趴在“土牛”后面,也不管绸袍儿弄脏了,嘴里埋怨说:“你,你怎么闹这玩艺儿呀!”自卫队都拍手叫好。

高屯儿这愣小子,挽起袖口,说:“我也来一个!”他照着葫芦画瓢,也摔了一个,也炸响了。申耀宗刚站起来又趴下,慌忙说:“得了,得了!我知道响了就行啦,别伤着人!”刘双喜滑稽地眨了眨眼儿,故意举起手榴弹摇晃着:“不行不行,我还没扔呢。你们小心!”申耀宗刚爬起来,连忙拉着他的胳膊说:“算了算了,你这是开什么玩笑呀!”双喜做了个鬼脸儿,许多人哈哈大笑。高屯儿拍拍牛大水说:“喂,伙计,你的盒子枪可别走火啊!”大水摸着笤帚疙瘩,也忍不住笑起来。天已经黑糊糊的了,一伙人就回村了。

当天晚上,黑老蔡又派人去请申耀宗,来谈判合编的事儿。申耀宗推托着了凉,打发秘书来说,“合了也可以。”黑老蔡提出:申耀宗还当他的村长,自卫队的队长由这边派;两方面结成统一战线,成立动员会,实行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枪出枪。比如:申耀宗私人藏的枪,也应该拿出来抗日。秘书回去一说,申耀宗一夜没睡着。第二天,黑老蔡他们又去,申耀宗都应承了。合编中间,保卫团的团丁,有的留下,有的不干了,大枪都重新分配。以前班长带的一支盒子枪,就挎在黑老蔡身上了。

接着,黑老蔡他们到附近各村,把财主家的枪都动员出来,还捐款买枪。抗日自卫队扩大了,枪也更多了。

黑老蔡一伙人的活动,给何世雄知道了,就出了个鬼点子,叫郭三麻子和张金龙、李六子带一班人,一个个都挎着盒子枪,突然来到申家庄村公所,要八百斤槽子糕。申耀宗一听就知道是来闹事的,故意去找黑老蔡报告,说:“哪儿去弄这么些槽子糕?这事儿我办不了。蔡队长,你打发他们吧。”黑老蔡听了很生气,就带着高屯儿、牛大水,跟申耀宗到村公所。

公所里,郭三麻子大模大样地坐在椅子上,穿着国民党的军装,挎着武装带,领子上还别着过去的红领章。站在他身边的张金龙,穿着一身黑的便衣,头发往后梳得贼亮,身上挎着两支枪。旁边站着一溜人,穿什么服装的也有,都拿着枪,一个个贼眉怪眼的。郭三麻子瞧见申耀宗引着个连鬓胡子的黑大汉进来,后面跟着两个土头土脑的壮小伙子,知道那头前一个挎盒子枪的准是黑老蔡,就故意瞧不起地问:“你是蔡铁匠吗?”黑老蔡左手叉腰,右脚踏在板凳上,胳膊弯儿往膝盖上一撑,说:“我就是蔡铁匠,你怎么样?”郭三麻子说:“怎么样?叫你们村里马上准备八百斤槽子糕,送到我们团部去!”

黑老蔡嘿嘿嘿地冷笑,说:“老百姓连棒子窝窝都吃不上,你们吃槽子糕吗!”李六子得意地说:“我们都上火了,就得吃槽子糕!”高屯儿说:“哼!想得倒不错!”牛大水也壮一壮胆,冒一股子劲说:“嘿,这么个穷村,连个点心铺子也没有,哪来的槽子糕呀?”郭三麻子脸儿一沉,说:“别废话!你们到底送不送?”这时候,刘双喜叫来了自卫队和许多老百姓,都拥在院子里听呢,听到这儿,双喜这瘦个儿气得跳起来,对大伙儿嚷着:“你们说,有槽子糕没有?”大伙儿齐声喊:“没有!”

里面,郭三麻子涨得麻脸儿通红,威胁地说:“谁在闹?这是我们何团长的命令。你们要不送,跟我们走,有话跟我们团长说去!”说着回头使了个眼色,立时喀嚓嚓一阵响,十来把盒子都顶上了子儿,大小机头张着,提在手里。高屯儿急了,赶忙把手里的大枪也推上了子弹。自卫队都拥在门口,哗啦哗啦地拉着枪栓。牛大水心里扑通扑通直跳。申耀宗偷偷溜出去了。

忽然,黑老蔡直了身子,举起一只手,怪有意思地着眼睛,说:“好吧!要吃槽子糕的跟我走!”张金龙一条眉毛压下来,狠狠地说:“姓蔡的,你别开玩笑!”黑老蔡扬着脑袋说:“你们有上级,我们也有上级,要吃槽子糕,跟我到吕司令那儿吃去!”高屯儿说:“着!吕司令那儿槽子糕多得很!”门外也都喊起来:“到吕司令那儿去!到吕司令那儿去!”郭三麻子眼睛瞪得跟牛蛋子似的,猛地站起来,对黑老蔡拍着桌子说:“放你娘的屁!我们不认得什么驴司令牛司令!这家伙故意捣乱,把他捆起来!”几个人就冲上来抓黑老蔡。黑老蔡拿着盒子枪,走上一步,大声喝着说:“谁敢捆我!”刘双喜一伙,有的提着枪,有的拿着手榴弹,都拥进屋里来。

正在这工夫,外面一阵马蹄声,来了三个军人,都穿着灰粗布军装,跳下马,走进院子。头前一个问:“蔡队长在哪儿?”人们说:“在屋里呢。”他跑进屋里,一见黑老蔡,忙握手招呼。黑老蔡高兴地说:“教导员,你们都来啦?”那教导员说:“大队在后面,我们先来跟你接接头。”黑老蔡说:“好好好,咱们过那边谈谈。”就和自卫队招呼他们到西屋去了。这儿,郭三麻子一伙都傻了眼儿。张金龙暗里推推郭三麻子说:“咱们走吧。”郭三麻子就高声说:“今天时候不早了,明儿个再来要吧!”李六子说:“对,槽子糕明天再吃!”这一伙毛蛋蛋子,一个个都溜了。

来的是吕司令的一部分队伍,住下以后,专门剿土匪,整顿地方武装。他们派人跟何世雄交涉,要他抗日,要他接受领导,遵守纪律。如果不服从,就要缴他们的枪。何世雄没办法,全部接受了。

腊月初十,黑老蔡打发牛大水到何庄集上买火药。大水买了火药,正在街上走,忽然听见后面枪响,和一阵咪哩嘛啦的声音。赶集的人们纷纷往两边让开,把大水挤到台阶上了。他扭头一看,瞧见李六子端着个三眼枪,在开道冲邪呢。后面跟着六个吹鼓手,吹吹打打,引着一顶蓝轿,和一顶红缎子绣金的花轿。花轿后面跟着好些个挎盒子枪的人们,都很威武地走过去了。

大水想:“什么人这样耍威风呀?”一打听,才知道是张金龙娶媳妇呢,娶的是大杨庄的。旁边有个抱小孩的妇女说:“不是大杨庄的,大杨庄是她姥姥家。”大水听了,心里一激灵,就问:“这家姓什么呀?”那女人说:“许是姓梁吧。”大水说:“该不是姓杨?”女人笑起来说:“那谁知道!”大水迷迷惑惑地想:“不要是杨小梅吧?”他呆呆地望着,那花轿越走越远了。

这当儿,小梅正坐在花轿里淌眼泪呢。她早就听说,张金龙是个不正经过日子的嘎小子(嘎是坏的意思)。前两天,小梅就躺在炕上装病,用被子蒙着头,不住地啼哭。可是娘也说,姥姥也劝,临了花轿子抬来,也就由不得她了呀!

忽然——咚!咚!咚!三声炮响,轿子落地了。 Wks37IOVJ6BfPRHOfEcws5hP2ja3RT1GDpn0C+WwG26ptwppymx8ccFMBsQ45pE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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