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初春的一天,我忽然接到母校上海交通大学一位老师的来电,说是受中国科协委托,正在做一个采集老科学家学术成长资料的课题,要采集资深院士张煦教授的学术成长资料,要为他作传记,想来采访我。
放下话筒,我的思绪一下子飞到60年前的情景。60年前,我有幸成为张先生的学生,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又成为先生的助手。1956年,我跟先生一起赴成都电讯工程学院,又在成都一起工作长达22年,直到先生1978年调回母校交通大学。这么多年的师徒相伴,目睹先生的为学与为人,先生所经历的坎坷以及一直不放弃,为我国通信事业所做的诸多贡献,令我十分钦佩,也感慨良多,难以忘怀。
1952年初,我是交通大学电机系电讯专业的三年级学生。在三年级的时候,国家通知要我们提前毕业。因此,我们三年级就开始上专业课,其中“长途电话”这门课就由张煦先生上,我就正式成为张先生的学生。
当时我们班上有两个学习委员,我是其中之一。而且我还是张先生这门课的课代表,跟先生的接触自然要比其他同学多一些。课代表的作用是在教师与学生间传递信息,把同学们的反映向老师汇报,同时将老师的要求传达给同学们。那时候张先生住在校外比较远,每天中午就在学校,也不休息,我就趁中午去找他。那时张先生还不到四十岁,属中青年教师,对学生很亲切,同学们都不怕他。我的家乡跟先生的家乡隔着太湖相望,算是老乡,因此比较谈得来。
回想起来我很幸运。1952年,我提前毕业留校了,先是在电工教研室跟张钟俊先生做“电工数学”的助教一学期,第二学期转到电讯系,分配给张煦先生当助教。20世纪50年代初的交通大学电机系,最有名的教师,除了年长的钟兆琳、朱物华等老教授,中青年教授可能就算张煦和张钟俊两位先生了,我能给他们两位当助教真是很幸运。这两位先生以前是交通大学的同学,是同窗好友,又一起出国留学。张煦是哈佛大学毕业的科学博士,张钟俊是麻省理工学院毕业的电机工程博士。他们的讲课,各自有特色,同学都很喜欢。张煦先生讲课中带有比较浓重的无锡口音,但声音洪亮,很平缓,很清晰。他讲课很有耐心,基础概念讲得很深透,讲究逻辑和系统性,又注重实验和应用。板书也很整洁,他甚至经常在上课之前好久就要到教室来,先把每节课要写的板书在黑板上写好。他说这是以免上课写板书耽误时间,其教学认真的程度很令人钦佩。我们那几届的同学,一提到张煦先生,都很怀念,很敬佩。
我给张煦先生当助教,主要任务有三个:第一,张先生上课要用到很多电路图,要先在大纸上画好,上课时挂上去。我就帮他画图,他上课用的所有挂图都是我画的。第二,就是组织小组讨论会(seminar)。先生讲完课之后,由我来组织同学讨论和讲解辅导。第三,带学生实验和实习。先生虽然已经是教授了,仍然亲自指导学生实验和实习。每个实验一般由他先带一次,我去当助手,之后的几次就由我来带。实习也是由他先规划联系好,我带学生出去实习。每天实习结束,晚上我要打电话给他汇报,他提出意见,非常认真。
1954年底,我被派到天津大学进修,听苏联专家捷吉列夫教授的课,但仍然跟先生保持密切联系。每隔一段时间我就把听课的笔记进行整理,加上印发的俄文讲义寄给先生。他后来根据苏联的讲义,翻译整理成为教材出版。第二年,天津大学电信系搬到北京,组建北京邮电学院,我也就到北京了。直到1956年8月,我进修刚刚结束,接到通知,要我们电讯系搬迁成都。我才回上海几天,就跟随大部队一起到成都来了。
到成都之后,我跟张先生一起在有线系长途电话教研室,我继续当他的助手,但也要准备独立开课。当时长途电话通信正在从频分制发展到时分制,我在做这方面的准备。那时张先生是系副主任,事无巨细都要亲自过问。平时有些事务,就由我来帮他料理,包括暑假他回上海,我就帮他代领工资。当时学校刚开办,条件艰苦,但是教师们都很认真,张先生还是保持交通大学的教学风格,要求一贯的严谨。
第二年暑假,我带学生到上海电信局实习,结束之后回成都就发现形势很紧张。学校要组织批判,要“反右”,说某某人在年初的发言不对,要批判。张先生被卷入批判之列,我们因为过去有的会没有参加,都不知道原因,不知该怎么办。当时我们觉得他较多是说老教师要多发挥作用等,但是上面说要批判,我只好不发言,后来就被批评说我“反右”不积极。
张先生刚来成都的时候是正教授,住四室一厅的大房子。被划为“右派”后,搬到别人住的一套房子里面的一小间,面积不足8平方米,我去看的时候感觉很心酸。先生不会做饭,又一个人在成都,每天拿个饭盒到食堂打饭吃,生活很单调,也很孤单。但是,先生一直在认真做事。当时电子管正在更换成晶体管,他就开始钻研晶体管,后来出版了《晶体管载波电话原理》,这本书发挥了很大作用。再到后来,搞数据通信、光纤通信,他都起带头作用。尤其他翻译的《数据通信原理》,在国内算是比较早的。当时学校里遇到什么要翻译的资料,很多都得找他。后来我们科研上遇到什么问题,就请他给大家讲解,请他讲原理。他总是站在科技的前沿,及时给大家指导。另外,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先生还多次到全国各地的电信企业讲课,除了四川,还有上海、南京、杭州、郑州、石家庄等地,推广晶体管载波机、数据通信技术。在近20年的时间里,他总是四处奔波,足迹遍及祖国大江南北,非常辛劳,但很有收获。国内许多重要电信企业的技术人员都听过他的讲课,都尊他为老师。
“文革”结束后,先生终于调回上海,大家都为他庆幸。因为他一个人在成都,年纪大了总不是个办法,大家都想帮他。先生的勤奋是出了名的,出版的书特别多,我每次去看他,都看到他在写书,不停地写作。但是在成都这些年,他生活上确实太困难。他原来在上海的家,山阴路的房子是很好的,楼上楼下独立的单元,后来“文革”时被别人占领,只剩下一间,生活上很窘迫。但先生默默地忍受这一切,在事业上不但没有荒疏,还永不停步,在我国通信技术发展的每一阶段都起了带头作用。先生在壮年时期被耽误了,但他一直奋斗到老年,六十几岁调回上海交大,把原来基础比较薄弱的电信专业,建成为国内知名的电子工程系。在他年逾七旬之际,又创立光纤技术研究所,建成国家重点实验室,非常不容易。
回想起来,我从大学时期就开始跟随先生,学到很多治学和工作的经验,也体会到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先生在近60年的时间里,为我国通信科技所做的贡献,实在无法简单评价;他受到的不公正待遇更是令人痛心;他晚年得到的应有评价和待遇终于使我们可以感到欣慰。看完母校科学史系王延锋博士等所写的这本先生的传记初稿,感慨很多。先生那几近传奇的一生经历终于可为更多的后人所知,先生立志报效祖国科学事业的爱国热忱也理应成为后辈的楷模。
如是之故,应王延锋博士之邀,欣然为之作序。
中国工程院院士 李乐民
2012年3月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