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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夏子”“韩子”“铁弗”

20世纪70年代,湖北省的云梦睡虎地发掘出一系列秦墓,其中从11号墓出土竹简1100余枚,经过专家们的分门别类,内容包括《编年记》《语书》《秦律十八种》《效律》《秦律杂抄》《法律问答》《封诊式》《为吏之道》和《日书》共9种,墓葬年代推为秦始皇三十年(公元前217年)

按照《秦律》记载,秦的属国分为臣邦、属邦、他邦,规定“真臣邦”的君公若有罪,可以享受以物赎罪的特权。《法律问答》对这条律文进行阐释,臣邦男女所生子女谓之“真”,臣邦男子与秦人女子所生混血儿称作“夏子”。

图2-1 云梦睡虎地出土木简

这里的“真”大概代表“纯种”,以区别于混血的“夏子”,说明当时华夏民族与周边民族的通婚现象极为普遍,需要用专门的词汇来标识后代的血统。于是,“夏子”一词成了文献中最早出现的混血儿的代称。

依照封建社会的惯例,混血儿的归属一般从父。那么,臣邦之父与秦人之母所生的子女,为何不称“臣邦子”而谓之“夏子”呢?一种可能是受母系社会的影响,另一种可能是文明程度的折射。本人比较倾向于后者,即认为混血儿的何归何从,小而言之为父母双方的经济实力所左右,大而言之则取决于两个民族文明程度之高低。

图2-2 汉武帝像

在父权至尊的封建社会,尤其当各国民族意识趋向高涨的时期,混血儿的归属问题会变得更为复杂。文明程度、贫富差别、民族意识、男女地位等诸种要素交叉纠缠,当事者双方极易发生利益冲突,甚至酿成夺子抢女的国际纷争。

自秦始皇建构“书同文,车同轨”的大一统格局,中国在政治、军事、经济、文化诸方面积累起巨大能量,具备了威慑周边、君临天下的实力。经过汉初6任帝王的苦心经营,公元前141年汉武帝(前156—前87)登基之时可谓正逢盛世,可以淋漓尽致地施展他的雄才大略,在他的治世期间最响亮的口号,莫过于“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无愧于“秦皇汉武”的名号。

公元前109年至公元前108年,汉武帝剿灭以汉族移民为主体的卫满朝鲜,在朝鲜半岛北部和中部设立了乐浪郡、玄菟郡、真番郡、临屯郡,史称“汉四郡”,实现对朝鲜半岛的直接统治。未归入汉王朝版图的朝鲜半岛南部,往西与中国陆地相连,向东与日本列岛隔海相望,人分马韩、辰韩、弁辰(弁韩)三种,自古以来是多民族杂居之地。《后汉书·东夷传》记云:

马韩在西,有五十四国,其北与乐浪、南与倭接。辰韩在东,十有二国,其北与濊、貊接。弁辰在辰韩之南,亦十有二国,其南亦与倭接。

然后说到其中的“辰韩”,指出其民族主体是秦朝时避难迁居至此的移民,说话用词“有似秦语”,所以也称作“秦韩”,以示其秦人血脉:

辰韩,耆老自言秦之亡人,避苦役,适韩国,马韩割东界地与之。其名国为“邦”,弓为“弧”,贼为“寇”,行酒为“行觞”,相呼为“徒”,有似秦语,故或名之为秦韩。有城栅屋室。诸小别邑,各有渠帅,大者名臣智,次有俭侧,次有樊秖,次有杀奚,次有邑借。

从上面两段引文可以看出,三韩之一的辰韩拥有12国,他们自称是“秦之亡人”,是秦末时为逃避苦役移居到朝鲜半岛的,《三国志》《三国史记》也有类似记载,所以秦人避苦役东徙,在朝鲜半岛建立国家的说法,大致是可信的。

朝鲜半岛南部的三韩之地,不仅有大量避乱而入的汉族人,而且还杂居着渡海而来的倭人。大约在公元4世纪前后,任那在近海的弁韩(弁辰)旧地形成部落联盟,聚居此地的倭人不仅数量众多,而且还有可能统治着若干部落。《日本书纪》中所称的“任那日本府”,大概指的就是这些亲日的移民部落,并非就是大和朝廷直接设置的行政机构。

进入5世纪以后,任那的归属问题屡屡成为日韩争端的一个焦点。刘宋元嘉十五年(438)倭王遣使朝贡,上表求封“使持节、都督倭、百济、新罗、任那、秦韩、慕韩六国诸军事、安东大将军、倭国王”,文帝仅“诏除安东大将军、倭国王”,对包括任那在内的朝鲜5国统治权未予认可。元嘉二十八年(451),宋文帝加封倭王为“使持节、都督倭、新罗、任那、加罗、秦韩、慕韩六国诸军事” 。以加罗顶替百济,算是部分认可了日本在朝鲜半岛的权益。

图2-3 《梁职贡图》中的倭国使

日本热衷于经营朝鲜半岛事务的大和时代(约4—6世纪),虽然在军事上称雄邻邦,但在文化方面尚远远落后于朝鲜半岛诸国。这种畸形的发展,往往诱发与邻国的争端,尤其在日韩杂居的任那地区,矛盾就显得更为突出。

继体天皇二十四年(530),任那国派出使者到日本告状,指责日本驻军首领毛野臣耽于享乐、玩忽职守、滥用刑法、多杀无辜,因而引起当地人民的强烈不满,影响了日本与任那的关系。《日本书纪》同年七月条记载了任那使节的诉状(夹注略):

任那使奏云:“毛野臣遂于久斯牟罗起造舍宅,淹留二岁,懒听政焉。爰以日本人与任那人频以儿息诤讼难决,元无能判。毛野臣乐置誓汤,曰:‘实者不烂,虚者必烂。’是以投汤烂死者众。又杀吉备韩子那多利、斯布利,恒恼人民,终无和解。”

此次事件的来龙去脉大致是这样的:继体天皇二十一年(527)六月,毛野臣奉命率领6万兵马准备渡过对马海峡往赴任那,以加强日本对朝鲜南部地区的实际控制。然而在大军集结过程中,雄霸一方的筑紫(今九州)国造(官职名,相当于诸侯)磐井突然起兵反叛,梗阻大和朝廷与朝鲜半岛的通路,欲独占海外贸易的利益,史称“磐井之乱”。

朝廷经过大约一年半的围剿,终于平息了磐井之乱,毛野臣始得渡海。然而,毛野臣抵达任那之后,有言“将军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热衷于营建豪宅,竟置职守于不顾,终至举措不当而激化了当地的民族矛盾。

如前所述,倭人居留任那者甚众,与韩人通婚相当普遍,争子夺女的事件时有发生,有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自古以来难判是非。面对这类事涉两国关系的民族纠纷,毛野臣未从各自的国情或民族特点出发,进行客观公正而又合乎当地习俗的处理,却套用日本古代相传下来的酷刑——“誓汤神判”,想来个“快刀斩乱麻”,不意反而激化了日韩人民的矛盾,导致任那国派使节到日本去控诉。

所谓“誓汤”,亦称“探汤”“盟神探汤”等,一般指争执双方指神盟誓,然后探手于沸水之中,理曲者不死即伤,无辜者则安然无恙。但具体的做法因地、因时、因人而异,所用刑具可谓五花八门。如《日本书纪》“允恭天皇四年(415)”条注云:“盟神探汤,此云区诃陀智。或泥纳釜煮沸,攘手探汤泥;或烧斧火色,置于掌。”《隋书·倭国传》中也有类似的记载:

每讯究狱讼,不承引者,以木压膝,或张强弓以弦锯其项;或置小石于沸汤中,令所竞者探之,云理曲者即手烂;或置蛇瓮中,令取之,云曲者即手螫矣。

这种残忍的神判古法,在日本虽有其名,但实际上鲜见施用。查《日本书纪》,仅发现两例。一次是应神天皇九年(278),甘美内宿祢枉告其兄谋反,两人对质公堂,探汤以辨黑白是非;另一次是允恭天皇四年(415),贵族、土豪竞相伪造谱系,以夸示出自高门,朝廷令行盟神探汤,以定姓氏真伪。关于此事的来由,《日本书纪》同年九月条记载:

曰:“上古之治,人民得所,姓名勿错。今朕践祚,于兹四年矣。上下相争,百姓不安。或误失己姓,或故认高氏,其不至于治者,盖由是也。朕虽不贤,岂非正其错乎?群臣议定奏之。”群臣皆言:“陛下举失正枉而定氏姓者,臣等冒死奏可。”戊申,诏曰:“群卿百寮及诸国造等皆各言,或帝皇之裔,或异之天降。然三才显分以来,多历万岁。是以一氏蕃息,更为万姓,难知其实。故诸氏姓人等,沐浴斋戒,各为盟神探汤。”则于味橿丘之辞祸户岬,坐探汤瓮,而引诸人令赴,曰:“得实则全,伪者必害。”于是,诸人各着木绵手襁而赴釜探汤,则得实者自全,不得实者皆伤。是以故诈者愕然之,豫退无进。自是之后,氏姓自定,更无诈人。

从上述记载可知,此种刑法造成巨大伤害,在日本也只用于非常之时。然而,毛野臣施用此法判定混血儿的归属,一方面表示其不谙国际事务,另一方面也反映出国际婚姻引发的矛盾冲突已达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让我们再回头来看继体天皇二十四年(530)的记事,这一年任那使来到日本,控告毛野臣“杀吉备韩子那多利、斯布利”,《日本书纪》的编者在这里加了一条重要的注文:

大日本人娶蕃女所生,为韩子也。

意思是说,日本男子与外国(此指任那)女子通婚,所生混血后代称为“韩子”。这使我们联想起秦人女子与臣邦男子所生混血儿被称作“夏子”的例子,日韩混血儿不称“倭子”而称“韩子”,这也与“夏子”的情况类似,说明任那的文明程度高于倭国,所以混血后代从母不从父。

如上所述,“那多利”和“斯布利”系日韩混血儿,这类人当时被习称为“韩子”,《日本书纪》称他们为“吉备韩子”,其父当属吉备氏,两人可能是兄弟。他们被杀的原因不明,但既死于日本派遣的将军毛野臣之手,又引起当地人民的愤慨,而且成为任那使状告毛野臣的罪证,那么可以想象在日韩发生纠纷之际,这两位混血儿是站在任那一边的。

最后,我们再来看看“铁弗”的词源。

唐朝西南的强邻吐蕃,是今天西藏人的祖先。“吐蕃”读“Tubo”,显然是译音字。这两个字最早见于《十六国春秋》(506—522),比照其他文献资料,知是“秃发”的异译。

如《晋书》中的“秃发傉檀”,《太平御览》卷百二十三引《十六国春秋·后秦录》作“吐蕃傉檀”;《晋书》所言“乞伏炽盘立其妻秃发氏为王后”,《太平御览》卷百二十七引《十六国春秋·西秦录》作“乞伏炽盘立其妻吐蕃氏为王后”。由此可证,“秃发”在北魏时已有译作“吐蕃”的先例了。

“秃发”与“拓跋”发音相近,似也有关联。《魏书·源贺传》称“秃发氏”即北魏圣武皇帝诘汾长子匹孤之后裔,与北魏的“拓跋”属于“同源”,“因事分姓”。钱大昕在《二十二史考异》中断言:“秃发之先,与魏同出,秃发即拓跋之转,无二义也。”

“秃发”既同于“拓跋”“吐蕃”,也有译成“偷发”的。《高僧传·神异篇》提到的“河西鲜卑偷发利鹿孤”,即是《晋书》等中登场的“秃发利鹿孤”,他与鲜卑族亦有关系。

此外,史书出现的“铁弗”“铁伐”,近人多以为与“秃发”“拓跋”“吐蕃”同一语源,这大致上应该没有疑义,不过在语感上略有差别。《魏书·铁弗刘虎传》云:

铁弗刘虎,南单于之苗裔,左贤王去卑之孙,北部帅刘猛之从子,居于新兴虑虒之北。北人谓胡父鲜卑母为“铁弗”,因以为号。

这段引文的大意是说,北方胡人与鲜卑女子所生的混血儿,当地人称之为“铁弗”,后来这一族便以此为姓。王仲荦指出:

我还认为不一定要胡父、鲜卑母才能称铁弗,鲜卑父、胡母才能称拓跋,在当时,只要两个以上部落或部族相融合,在其融合过程中,就可以获得这个称号。

如上所述,“夏子”“韩子”“铁弗”是不同时代、不同地区历史发展的产物,但是三者之间具有超越时空的共性,即他(她)们均是民族交融的结晶,是混血后代的专用称呼。

尤为引人注目的是,“夏子”与“韩子”都以母方种族命名,说明混血的后代在文化上亲近发达的一方。在他(她)们的身上,最能典型地反映出在民族文化交流的过程中,文化发达的中心地区是如何兼容异质文化的因子,进而向四方播撒文明种子的。

由此推论,以中国为核心的东亚文化圈的形成与扩展,从某种意义上讲,乃是各民族之间的血缘交融在文化上的体现。这是一个缓慢的渐进过程,但对文化交流而言,却是最为坚实可靠的基础工程。

以中国文化的传播为例,秦汉之际汉人先是大举迁徙到朝鲜半岛,在与土著的同化过程中播种文明;接着,在与汉族的血缘及文化交融中诞生的后代,继续与东方的倭人进行血缘交流,并把文化因子遗传给下一代。如此循环往复,东亚各族在频繁的血缘交融过程中,逐渐形成超越民族和国家的文化共同体。

当然,考察文化圈的生成与变迁,不能忽视政治、经济、地缘等其他因素;但人既然是文化的创造者、传播者、享用者,那么人种的交融必是其中最为基本的要素。而且,人种的交融同化一旦达到某种程度,甚至可以彻底改变某个区域文明的自然进程,使之出现惊人的跳跃性发展。有关这方面的实例,我们可以从日本弥生文化的兴起中看到。 aION0L4J+bjlYZMfjrtTedW9qEc4qEZO12jftGO8dY5cVbMDMW9q3jBag5PmZn0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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