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方世界,中国久负“瓷器之国”的美誉,日本则享有“漆器之国”的佳号。随便翻开一本《英汉词典》就可知道:China既是中国又指瓷器,Japan既是日本又指漆器。瓷器和漆器是东亚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均发源于中国。
中国漆器的出现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时代的早期,在距今7000年前的河姆渡遗址中,考古学家已经找到涂漆的木制碗盆。从殷商的文化遗存看,漆器工艺已趋成熟。殷墟武官村大墓、安阳西北冈商墓、河北藁城台西村等遗址出土许多漆雕印痕和漆器残片,纹样与青铜器相仿,有饕餮纹、虎纹、龙纹、回纹、夔纹、蕉叶纹等,有些花纹中间镶嵌绿松石或贴以金箔,显示出很高的工艺水平。
从周代遗址出土的漆器看,已有朱、黑、白三色,在西安普渡村、濬县辛村、宝鸡斗鸡台、洛阳庞家沟等地的周墓中,发现大量用蚌泡镶嵌的漆器,田自秉认为:这种蚌泡镶嵌,实际是现今漆器中螺钿的前身 。
“螺”即贝类,“钿”为嵌装,螺钿指将螺贝的外壳加工成片状,切割成各种图案,再镶入木板、金属、漆层的一种工艺。“钿”也可写成甸、蜔、填等,中国古代文献中的蜔嵌、螺甸、螺填、陷蚌、坎螺、钿螺等,均是螺钿的同物异称。
1932年,在朝鲜平壤附近的古乐浪郡遗存出土不少汉代的漆器,其中有一件玳瑁小盒,将玳瑁片镶嵌在漆层上,运用玳瑁的自然斑纹,形成特殊的装饰效果,这是螺钿技法的成功运用 。六朝时流行五彩漆器,尤以“绿沉漆”为盛,梁朝的简文帝有《书案铭》云:“刻香镂采,纤银卷足。漆花曜紫,画制舒绿。怪广知平,入雕非曲。”又据《书经》记载,王羲之有绿沉漆笔管,认为贵于金宝雕嵌,说明雕漆镶嵌工艺颇为发达。
唐代的螺钿工艺已进入成熟阶段。1956年洛阳西郊的唐墓出土螺钿铜镜一面,白铜镜背的饰纹为《酒宴奏乐图》,花树下左侧一人在弹奏阮咸,右侧一人正把盏倾听,后面立一侍童,四周配以山石、鸳鸯、仙鹤等,不仅装饰华丽,用料亦很考究。据考,贝板为南海出产的夜光贝,花蕊用云南一带的琥珀,底纹敷以西亚进口的青金石粉,充分体现了唐朝文化的包容性。
螺钿漆器在盛唐风行一时,但这毕竟是奢侈品。安史之乱后随着唐朝走向衰弱,螺钿器也就风光不再。肃宗至德二年(757)十二月,朝廷下令“禁珠玉、宝钿、平脱、金泥、刺绣” ;代宗大历七年(772)六月,又“诏诫薄葬,不得造假花果及金平脱、宝钿等物” ,螺钿属于遭禁之列,工艺技术很难再有创新。
螺钿工艺在中国的时间纵轴上虽然停滞不前,但在东亚的空间横轴上却阔步迈进。天宝二载(743)十二月,鉴真一行第二次东渡时,携带的佛具中有“螺钿经函五十口” ,从侧面反映螺钿器甚为邻国所宝,当时入唐的使节必然极力搜求。
现为韩国湖岩美术馆珍藏的“螺钿宝相华文圆镜”,据云出土于韩国庆尚南道的伽耶(加罗)地区,古墓中的陪葬品证明是唐代之物。伽耶位于韩国南端,与日本北九州仅隔对马海峡。相比之下,日本保存的唐代螺钿器要丰富得多。
图1-6 螺钿紫檀阮咸(正仓院藏)
日本天平胜宝八年(756)六月二十一日,光明皇后将圣武天皇爱玩的奇珍异宝奉纳给东大寺,以后再三追纳。据当时的献纳目录《国家珍宝帐》记载,仅螺钿器就有“螺钿紫檀琵琶”“螺钿紫檀五弦琵琶”“螺钿紫檀阮咸”“平螺钿背圆镜”“平螺钿背八角镜”“纳绀玉带圆形合子”“桑木木画棋局”“木画螺钿双六局”“螺钿枫琵琶”“螺钿玳瑁八角箱”等20余件,此外还有贝玦、贝环等,这些器物大多系遣唐使从中国携回,并为历代天皇所珍藏。
唐代螺钿器传入日本后,奈良的工匠在保存、修复的实践中,逐渐揭开其中奥秘,继而进行仿制并获成功。现奈良正仓院南仓有倭琴十余张,其中见诸《国家珍宝帐》的“桧倭琴”保存完好,琴身是紫檀,镶嵌螺钿,以贝材施云草花纹,工艺虽略显粗糙,但整套技术已能运用自如。因倭琴是日本特有的乐器,故可断定此螺钿工艺出自奈良工匠之手。
进入10世纪以后,随着唐帝国的灭亡,东亚的政治版图出现分化组合:在中国,经五代十国的乱世,960年赵宋重新统一天下;在朝鲜,918年高丽王朝崛起,935年合并新罗,936年灭后百济,从而成为一方霸主;在越南,吴权击败南汉军队,939年自立为王,从被中国直接统治变为藩属国;在日本,10世纪中叶连续发生贵族和武将的叛乱,仿自唐朝的律令制度趋于瓦解。
在这场波及整个东亚的政局大动荡中,东亚艺术的格局和流向也出现引人注目的变化。首先,随着民族意识的高涨,艺术的地方色彩愈加浓郁;其次,由于各国政治和社会变动的情形、程度不尽相同,某种艺术的中心地区出现位移;再则,艺术交流的传统渠道发生逆向变化,一些中国输出的艺术,经周边民族的吸收和创新后又反传回来。
螺钿工艺的情况也是如此。螺钿器自盛唐传往朝鲜半岛和日本列岛,其后受“俭约令”限制,出口锐减,各国的螺钿工艺便走上继承和创造相结合的历程。在中国,1978年从苏州瑞光寺塔心发现“花鸟纹嵌螺钿黑漆经箱”,经卷上有大和三年(931)的题记,证明是五代十国时期吴国的制品;宋代时螺钿依然没有销声匿迹,《陔余丛考》载:“宋高宗幸张循王府,王所进有螺钿盒十具。”《西湖游览志余》云:“时马天骥为平江发运使,独献螺钿细柳箱笼百只……理宗为之大喜。”在朝鲜,《三国史记》卷三十九载:“漆典,景德王改为饰器房,后复故。”可知统一新罗时期(668—935)设有制造宫中器皿的工房,既云“漆典”,当然包括漆器,不过是否运用过螺钿技法,目前尚无实物可考;高丽统一半岛时期(936—1392),朝鲜制作过大量的螺钿漆器,这不仅见诸可靠的文献记载,还有出土文物可作佐证。
与中国和朝鲜相比,日本的螺钿工艺有了惊人的突破。10世纪以后,以“黑漆地”取代“紫檀地”成为时尚,其工艺逐渐形成独自的和式风格。到了11世纪,在黑漆底上洒金粉,再以贝材嵌纹的技法日趋成熟,这是莳绘(描金)与螺钿的有机结合,标志日本的螺钿工艺进入独创阶段。
图1-7
日本永延二年(988),东大寺僧奝然遣徒向宋太宗进献方物,其中有螺钿花形平函、金银莳绘筥、金银莳绘砚筥、金银莳绘扇筥、螺钿梳函、螺钿书案、螺钿书儿、金银莳绘平筥、螺钿鞍辔等 。日本长和四年(1015),为助缘天台山大慈寺重建,藤原道长献“螺钿莳绘二盖橱子莳绘箱”(《御堂关白记》),藤原实资进“大螺钿鞍”(《小右记》);又据《高丽史》“文宗二十七年(1073)七月条”载:“日本国人王则贞、松永年等四十二名来,请进螺钿鞍桥、镜匣、砚箱等物。”
日本螺钿传入中国后,受到很高的评价。北宋人方勺在《泊宅编》中说:“螺填器本出倭国,物象百态,颇极工巧,非若今市人所售者。”方勺认为宋时中国螺钿已不如日本“工巧”,这与唐代以来的“俭约令”有关。宋高宗时也曾禁制“螺钿淫巧之物”(《清波杂志》),方勺由此误导出“螺填器本出倭国”的结论。
螺钿工艺起源于中国,盛唐时传播于四邻,日本经过模仿和改良,宋时取代中国成为辐射源,制品输入邻国,促使元明之际中国螺钿工艺的复兴。螺钿工艺在如此循环往复的流播过程中,逐渐凝聚各民族的风格和创意,成为一种东亚各国的集体创作,原来的国籍或许就显得不甚重要了。这也正是东亚地区艺术之环流一个明显的例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