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厅回来洗耳,是我充满内疚但又常做的惯例。我对格伦·古尔德痛恨音乐厅环境的极端做法百分之百同情,但作为听众,我对音乐现场的效果丝毫没有反感。我要洗耳的原因是音乐。不管什么场合,偶然听到不顺耳的音乐,如有可能,一定会找机会洗涤。偶然听到电台广播,也禁不住写信对朋友牢骚:
YG & YD:
……
学校回家路上,电台里听到有人演奏肖邦b小调第三钢琴奏鸣曲Op58。我可以感觉翊功的沮丧。前几天,我在琴上偶然撞上肖邦——近来忙得要命,不可思议居然还有时间弹琴——即使他的圆舞曲,肖邦可以说是敏感(sensitive),但是从来不会伤感(sentimental)。可在那个录音里面,到处都是莫名其妙的rubato ,毫无必要的夸张作态,拿腔作势的感叹表情,混乱的踏板把肖邦音乐中的精致,一半埋在廉价的香水之中,一半葬在模棱两可的趣味花招里面。无怪乎大众眼中的肖邦是个如此不伦不类的伤感情种。我实在忍耐不住,到家马上拿出利帕蒂(Dinu Lipatti) 弹的肖邦洗耳。不敢用趣味这词,那是什么样的境界!
不知为何我对夸张那么反感。不管是预言还是诅咒,当年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每人十五分钟名声”的戏言,歪打正着我们今天的文化弊病。好像机会就此一次,不尽力表现,时不再来。艺术家更要孤注一掷,今天我们的注意力被这花花世界搅得眼花缭乱,不做一点过分举动,谁会在意?这不是当代艺术家的浮躁,而是目前的文化心病。
前几个月,去参加一个朋友为纽约穷人孩子参与古典音乐活动的小型捐款聚会。聚会中邀请一位钢琴家为大家演奏。曲目有巴赫c小调幻想曲(Fantasia in c minor, BWV 906)和肖邦f小调夜曲。c小调幻想曲不是为了沙龙客厅所写,但是钢琴家都喜欢以此表现自己,这也就不说。可肖邦的f小调夜曲,怎么可以弹成这等模样?肖邦夜曲在这小型“沙龙”环境里面足以清晰可辨,不知钢琴家为何要去大张旗鼓的做作表演。每一个音弹出来都让我捏把汗水,不知什么肉麻的怪物会从这个黝黑的乐器里面冲将出来。我的音乐能力有限,不知差错何在,所以有个悬念吊在心里。之后我提早匆匆回家直冲钢琴,打开乐谱,手在键盘上弹过去,马上听到疑惑所在。开始九个小节是一句话,平静一线,连装饰音都是稳步行走不能断气的语态。钢琴家不甘寂寞,定要做点表情出来。这一做似乎很有花头,可是整个夜曲的语气全被打破。更要命的是,这开篇的做作,把微妙的余地一并堵塞,以至于随后的中段,只好声嘶力竭。
我不但洗耳,也护眼目留心。走在街上,常常半视不视。生命之妙在于肌肤之间,生命之险更在肌肤之近。我生来就是矛盾百出的命,情亲而至远,“多情人必至寡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