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是种欲说不能的感觉,在细微体贴的动态面前,平日娴熟的语言,一时拙嘴结舌无以相对。一次随意向朋友推荐伯恩斯坦(Bernstein)的“诺顿讲座”(Norton Lecture) ,没想几天之后,再见他们的时候,竟遭到一场强烈非议。朋友首先反感伯恩斯坦对贝多芬降E大调Op.31 No.3钢琴奏鸣曲第一乐章形象化的述说,其中一位哲学家朋友,更对诺姆·乔姆斯基(Noam Chomsky)的语言学理论不懈攻击。我一边为自己不意触动蜂窝懊悔,一边私下为伯恩斯坦和乔姆斯基叫苦。
音乐是种特殊的语言。它和我们熟悉的任何语言都不同,没有具体的词典可以查对,一般听众也不会在个别的音符里面纠缠字义。因为没有普通语言表词达意的枷锁,所以可以自由自在、无牵无挂。音乐单刀直入,直接搅动我们的身心情怀。它正一句,反一句,搅肠捣肺翻来覆去。它说这说那,不厌其烦涓涓道来,把一句话,甚至一个字,用各种口气语态,各种方位角度,甚至加上气息感触,在空气里面渗透蔓延、驰骋浸染。音乐对着一人悄悄耳语,它是独角戏的唯一,没有背景,没有情节,没有说话对象,直接钻进你的身体私情蜜意。它连着你的肉体,就着你的心悸,和着你的脉搏跳舞,它拥着你的细微,揪着你的心绪,带着你的精神去飞翔。音乐自言自语的私情不容交流,听的人不免私下窃窃,想和旁人分享,结果总是瞠目结舌欲言无语。
然而,音乐骨子里面又是精确无误的数字,内在的结构关系可以用机械来证明,让数据程序来处理,音乐数理之冷漠,情感昏厥,心绪不及。在电脑上,眼看声音被如此无情分化解析,我都不知音乐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音乐的感性与理性之间,决然相反的两极冲突,是音乐的不可思议,也是音乐内涵的神奇。
“诺顿讲座”具有堂·吉诃德的勇气,又有伯恩斯坦不可比拟的能耐。借用乔姆斯基语言学理论,运用我们通常的话语,伯恩斯坦分析不可图解的音乐语言。无奈之中,局部的牵强附会自然不可避免,所以伯恩斯坦常用模棱两可(ambiguity)和神秘(mystery)连接无可言喻——只有你知我知。听了伯恩斯坦对贝多芬钢琴奏鸣曲说话口气的主观“虚拟”,我在琴上也会感到先入为主的扫兴。但是,如果我们不在个别例子上面吹毛求疵,站在大火对岸风凉乘机,我们不难看出伯恩斯坦勇与风车之争背后的信息,看到“诺顿讲座”不可估量的可贵。音乐不是一个星球的怪物,而是近在咫尺的语言和说话的口气,音乐不是关于空洞的“美丽”,而是表达我们情绪意向的一个交流环境。
我对伯恩斯坦的能力五体投地,通过言语,他试图解释语言不可表达的音乐。他假借音乐以外的各种渠道,从语音(phonology)、语义(semantics)和句法结构(syntax)的不同角度,深入浅出,巨细无遗,揭晓音乐形式之谜。然而,音乐到底不是我们日常的言语,看着伯恩斯坦用乔姆斯基的语言学模式剖析音乐的具体因素成分,暗中不免为他捏把汗水,不是伯恩斯坦有错,而是他太厉害。就像所有对于传统共识的挑战,都会留给攻击一方借口和破绽。“诺顿讲座”从一开始就遭受非议,但是在我看来,所有这些非议,都排斥了一条关于相对真理的绝对道理:绝对完美的结论从未有过,相对之“真”不是无懈可击的完美,而是一针见血的错位,是提问和设想(approach)的气场提供的参照因素,给予相对真理露脸的机会,从而能够体验并不具体的直接感知。“诺顿讲座”不是一对一的论证逻辑,因为“道”无法直接道出,是伯恩斯坦精彩的旁敲侧击,在没有给“名”定名的同时,让我们感觉他的喻义 。
伯恩斯坦的“破绽”也是我的苦处,只是他能千百倍,所以在公众的刻薄之下任人评判。当我的文字接触声音的时候,最让我不安的是,我对音乐的具体描述,从某种角度违背了我对音乐的原始感知,所有解释的结果都离交流的初衷甚远。语言说得越是具体明确,离开音乐本身的语意语境越没关系。我被逼在台上无用功,原来好端端的感应意会相通,结果却是解剖尸体的过程。只因自己缺乏信心,对音乐的不可交流心切,加上怀疑烟雾弥瘴的“乐感”之不可靠,尤其西方音乐在中国文化的上下文里。我是架上的鸭子,不得而已的不自在,但愿今天如此琐碎实际的现世里面,我们文化还剩半点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心态和余地。
我喜欢有点距离的听,字里行间的读,不去痛打落水狗,留点余地,放点空气,音乐说话的口气和语态随着我们肌体波动,合着我们的气息呼吸,近得毫无知觉,快得都没通过脑子——如果能够感觉这点细微,那是我不期之期,内心的感激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