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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墙舒伯特

为贝多芬葬礼手擎火炬的舒伯特,一生崇拜贝多芬,生时维也纳街上撞见大师,亦不敢上前叨扰。一年半载之后,却随他的偶像辞世而去。这段传说充满似是而非的寓意,可实际的故事似乎更为奇巧。舒伯特的音乐和贝多芬纠缠不清,最终自己撞出一个面目,给后来的音乐敲开一个门洞,自己却去陪伴大师安息。

舒伯特瓦解他一辈子崇尚的古典音乐语言和结构,他的音乐不是表面的悦耳动听,而是古典风格夹层之间破土而出。舒伯特一生追随诗神,接过贝多芬火炬,尾随行将终结的古典风格,自己却从坟墓底下走出一条路来。

很长时间,舒伯特不被认可。习惯古典风格的耳朵听不到舒伯特解体的神奇美妙,被奏鸣曲式修理顺当的脑袋不能忍受舒伯特闪烁不定的古怪和魔术。不是舒伯特的音乐没有结构,而是他的音乐织体不在建筑中心的群体里面打滚。他不像海顿那样简练之中生动活泼,也不像莫扎特那样繁复之间神出鬼没,更不是贝多芬条理分明的实打实着。舒伯特一头钻进贝多芬的钢铁世界,是天才的纯真无邪 ,有诗神守护的舒伯特,具备孙悟空的隐身魔术,让他穿越铜墙铁壁的死胡同。舒伯特一生携带贝多芬的痕迹,骨子里却是第一个把贝多芬送进坟墓的人。可惜的是,舒伯特超越他的时代太早,当时的维也纳依然还是贝多芬的热度,把贝多芬的墓碑当作宏伟建筑,逼着已经出来的舒伯特回去陪葬——所以他得先去地下等上百年之久。

贝多芬之于古典风格,几乎就是一个内容两个名词。以古典风格而言,海顿充满原始的随机应变和趣味;莫扎特既在又不在,把古典风格的骨架藏在里面。贝多芬实在得多,他的音乐几乎没有旋律,和声的动机和演变就是他的歌声。贝多芬分解和声,变结构骨架为肌体血肉。这是古典风格的精髓,奏鸣曲式的基础,也是交响乐的宏图。可是到了舒伯特手中,尽管表面依葫芦画瓢,骨子里面却是背道而驰。

以奏鸣曲式为支撑的古典风格,功能和声的调性主宰整个音乐动态,奏鸣曲式ABA的三角形结构,是一个以主调为中心的回归模式。中心回归的和声功能,在古典风格的发展之中起到主导作用,也把古典风格的曲式结构修理得严密完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当时的音乐形式,包括交响曲、协奏曲、奏鸣曲和各种形式的室内乐,都和奏鸣曲式的对比平衡以及中心回归的模式有关。西方音乐过去没有,将来也不可能再有,类似奏鸣曲式这样稳定坚固平衡对称的音乐结构和规则

事实上,曲式和形式只是外表的躯壳,是可以计较的论理和随机应变的准则,功能和声才是真正内在的生命,它变幻莫测,具备不可捉摸的动力。

虔诚的舒伯特从里面打破贝多芬,就像无我的巴赫之于上帝,最终达到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的高度。舒伯特在贝多芬和声建构边缘擦肩而过,它们表面相似,实际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尽管晚期的贝多芬已经看到妖魔鬼怪的雏形,然而正是精神上绝对忠实于古典风格的舒伯特,放纵魔鬼下山。舒伯特沉在古典风格的井底,忽视高高在上的天空。舒伯特是伯乐相马,对外表形态视而不见,才智在古典风格的井底游泳。舒伯特歪打正着,穿井凿洞,却从另一头出来。他的功能和声不再是古典风格的工具,而是音乐内容和结构的本身。和声走向不再那么简单清晰,不再急急忙忙前去完成被需求的功能。它不再是依附的奴仆,而是自己的主人,所以随意从急缓和,走马观花,在自己魔变的色彩之中闲逛逗留。舒伯特的音乐依然沿着贝多芬的框架描绘他的诗歌,但不再是独立无依的造型,而是无所不在的网络。从一这角度来看,舒伯特的音乐表面上给浪漫主义音乐一个自我表现的借口,但在骨子里面,舒伯特跳过几个百年,同今天的我们接轨交流。

舒伯特的音乐语言架构一反古典风格。如果说贝多芬是用零星的、有形有状的微小动机作为他的音乐建构材料,那么舒伯特就是运用马赛克磷光破碎的色彩影射拼贴。由奏鸣曲式支撑的交响乐,在贝多芬手里是一砖一瓦的建筑,在舒伯特笔下却是变幻无常的万花镜片。舒伯特之后,古典风格必死无疑;古典奏鸣曲式条条框框形存实亡,非得让位不可。舒伯特的音乐假借奏鸣曲的骨架,支离破碎古典风格之根本。

舒伯特不断让你出其不意。他的动机和主题往往不像贝多芬那样一目了然。“发展”这词在贝多芬是本能,舒伯特是魔术师的手腕。除了晚期几个作品之外,贝多芬一生都在建构,平衡对称井然有序的建筑,一个接着一个。相反,舒伯特就着古典风格架子,总在破绽之中启发生机。贝多芬是围绕中心主题的纵向建筑,舒伯特则是平行重叠、层层剥离,横向层次里面开阔出来的纵深。贝多芬了然独处,舒伯特编网理络;贝多芬有头有尾,舒伯特无止无尽。

舒伯特在旋律上面漫步和声,我的视谱技术有限,浏览他那大把的和弦不太容易。舒伯特以光怪陆离的和声作为旋律的基础,转色彩为结构,以脉络代替胫骨。他的和声不是功能性的而是功效性的。马赛克的片断穿针引线,似乎无关无联、无渊无源,却又无所不在无所不有。舒伯特神奇的能力,能够肢解他那迷人旋律之中更为美妙奇特的和声因素,然后穿梭出来一个庞大的“古典”建构。舒伯特的音乐灵光闪烁,但又不是没有边际;那是用古典风范串联起来的珍珠,只是所用材料形态不同而已。

舒伯特的大厦是由密集而又变幻莫测的局部编织而成,他的结构不是素描而是色彩。用黑格尔(Hegel)的理论,素描是结构之体,色彩是诱人之衣,素描结构是内在的精神骨架,色彩则是引人入胜的表象外衣。从“古典”的角度来看,舒伯特的音乐冒犯了古典音乐风格,甚至可以说是德国古典哲学最为忌讳的准则——以表面色彩感知代替内在骨架结构。依据黑格尔的理论,贝多芬的音乐境界最高。可是舒伯特的奇迹就是可以把“表象”编织成为钢筋铁骨的内在结构。舒伯特是拆欧洲古典哲学墙脚的叔本华(Schopenhauer)和尼采(Nietzsche),现代几何工业和包豪斯(Bauhaus)背景之下的安东尼·高迪(Antoni Gaudí),传统调性音乐里面钻出来的阿诺德·勋伯格(Arnold Schoenberg)。

舒伯特在有章有法的古典音乐结构里面撞墙。尽管贝多芬晚年也把自己完善的奏鸣曲式打破,但是忠心耿耿的舒伯特未走捷径,没有通过贝多芬晚年的洞口出世,而是一头栽进贝多芬的世界,依靠自己对真的执着,撞出一个相似贝多芬、但是舒伯特的世界,从而为未来的音乐艺术开启一条并非贝多芬的生路。

如果要找古典风格的突破口,不是瓦格纳(Wagner)、马勒(Mahler)和理查·施特劳斯(R. Strauss),更不是印象派以及后来的现代音乐家,而是深信海顿、莫扎特和贝多芬古典风格传统的舒伯特。事实上,在贝多芬之后,大家都想回去,瓦格纳更是做梦也想。可是门户已破,回首无望。人们满可以对无意破门的舒伯特不屑一顾,但是归途已经断绝,越是努力,贝多芬越是遥远。这就是瓦格纳的情结。相反,倒是撞墙的弟子,毫无意识冲出门户之后,还是回去静守当年的大师。

舒伯特的价值不在人们对他具体音乐的评价。舒伯特预示了一个不同的音乐语境、一个崭新的可能。因为这点,后来的音乐家都是舒伯特的传宗接代。几乎所有浪漫派音乐家(其中也许勃拉姆斯可算半个例外),甚至包括20世纪以后的现代音乐,大凡尊崇贝多芬的音乐为本,实际用笔所写的,都是舒伯特的心态。

即使今天,我们似乎看到舒伯特对浪漫派音乐的影响,甚至可以延伸追踪,他的和声色彩和印象派音乐的关联,然而,我们还是很少能够看到舒伯特音乐背后的文化含义。舒伯特的音乐不乏现代文明歇斯底里的柔情蜜意,但是他的精神一路回归,直接和中世纪的音乐连接,听他的C大调弦乐五重奏第二乐章,不得不让人感觉西方音乐最终精神上的归宿——不管任何时代和风格。

舒伯特短暂的生命杰作很多,不说这个D.956C大调弦乐五重和最后的第九交响曲 ,也不提他早熟的戏剧歌曲《魔王》,更不找类似A大调钢琴奏鸣曲D.664开遍的甜言蜜语和无数以小见大的“小品”,还有D.840和D.845之中,比贝多芬更加横行霸道的钢打铁铸。歌唱的舒伯特常常掩盖了暴戾绝望的舒伯特,和贝多芬相比,在我看来,舒伯特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他的散点透视没有贝多芬那样聚焦,丝网闪烁的舒伯特“缺乏”古典风格人为意志的外衣,多少有点现代人的自由散漫和无望忧郁。

我今天啰啰唆唆一大堆,只是因为自己又在琴上突然遇到他的A大调和降B大调最后两个奏鸣曲。平时也就感叹一番过去罢了,可是因为近来在写这些说不出口的音乐文字,我就随手拿舒伯特钢琴奏鸣曲D.959中的Andantino(小行板)和随后的D.960第二乐章这里搪塞。

D.959的慢乐章,奇思异想的舒伯特居然用一段疾风骤雨的惊人声音来为他晚期作品常有的境界(对,不是音乐而是境界)作对比。下面这段音乐之神,不敢亵渎分析:

这个口气,以后又在D.960中的第二乐章Andante Sostenuto(持续的行板)延续发展下去,为了修改这篇文章,我一遍又一遍到琴上去听,越听越是哑然无言,谱子不敢抄在这里——我得抄上整个奏鸣曲!还是读者自己去弹去听。如有一点感应,就算这世纪的气息还在空中,和舒伯特一样,我们现世无缘,空气之中有意。我就是想象不出当时的维也纳,怎么会对这样的声音无动于衷。对了,大家都去音乐聚会,没有机会亲身体验琴弦交织人心的共振共鸣。 0NWEWDeWUQovC6c6DH5H9WgBncO80E9ITHmggZvFWLSGA/1hmAr880CB59SKvHJ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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