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0日,腓特烈二世交给留在柏林的大臣一项秘密指示:“假如我战死了,一切事务必须丝毫不变地照常进行……假如我不幸被俘,严禁为我个人怀有丝毫顾虑,或者对在我被俘期间所写的片纸只字有些微重视。”
这样做是一种并非必要的姿态,因为,一旦失去他的军事天才,普鲁士等于失去了一切。他唯一的希望是乘敌军尚未集结之时,即予各个击破。法国仍未完成备战,而英国派赴汉诺威的军团,可能使法国的行动更为迟缓。奥军在波希米亚和摩拉维亚附近的军火库,储存大量武器和粮食,以便就近供应准备进攻西里西亚的军队。腓特烈二世决心先行取得这些宝贵的物资,然后与奥军决一胜负,再回师抵抗法军。他亲自率领一支军队由萨克森出发,并命令不伦瑞克—伯恩(Brunswick Bevern)公爵自东日耳曼,施威林元帅从西里西亚,一齐举兵进入波希米亚,约定在俯视布拉格的东部丘陵会师。一切进行得很顺利,军火库不久便落入他的手中。5月6日,6.4万名普军和洛林的查理王子统率的6.1万人的奥军在布拉格附近终于遭遇,“七年战争”的首次大战于焉开启。
胜负的关键,不在于人数多寡,也不在于战略高下,而是系于双方的勇气。施威林军团在奥军的枪林弹雨中,渡过水深及腰、水深及肩的沼泽。他们曾经一度锐气尽失,掉头而逃,幸而73岁高龄的施威林为了使他的部队重整旗鼓,身先士卒,把全身裹在军旗中,勇往直前,对着敌人冲去,不幸身中5弹,倒地阵亡。士兵由于太敬爱他,所以不再怕死,愤怒地向敌人进攻,因而能反败为胜。这场杀戮十分惨烈:腓特烈二世这边丧失了400位军官和一位最卓越的将领。剩下的4.6万名奥军退守布拉格城堡,准备对抗普军的包围。
但是腓特烈二世发现,这次围城困难重重,因为奥军最优秀的将领道恩元帅,已从摩拉维亚率领6.4万人的大军向前推进。腓特烈二世留下一部分军队封锁城堡,自己率领3.2万人东向行军,遂与迎面而来、为数众多的奥军在科林(Kolin)遭遇(6月16日)。两军相峙,众寡悬殊,而道恩的统率能力,比之腓特烈二世犹有过之。而且,腓特烈二世麾下两位将军的抗命,更使局面大为混乱。他终于沉不住气,对着撤退回来的骑兵大喊:“你们要永远苟活下去吗?”他的步兵由于损失惨重,信心丧失,拒绝前进。腓特烈二世大为失望,只好自战场撤退,留下阵亡的、受伤的和被俘的1.4万名普鲁士官兵。他带着1.8万名残军退回布拉格,并把围城的部队撤除。
在利特莫瑞兹(Leitmeritz),他让军队扎营休息三个星期。7月2日,他在这里收到母亲索菲亚·多罗特娅(Sophia Dorothea)去世的噩耗。“七年战争”的铁人终于崩溃了,整整流了一天的眼泪,把自己关在房里。如今,他可能在怀疑17年前,对西里西亚的攻击是不是受到复仇女神的诱惑而采取的下下之策。现在他要与自己的姐姐伯雅卢斯女伯爵威廉明妮(Wilhelmine)共同哀伤,因为他爱她,远超过爱其他任何人。7月7日,他的傲慢荡然无存,他写了一封绝望求助的信给她:
我亲爱的姐姐,由于你一向坚称自己在从事一项伟大的和平工作,我恳求你做做好事,派米拉波先生致送50万克朗给法王的宠儿蓬巴杜夫人,也就是前之所谓的“裙子四世”,以谋求和平……一切全靠你了……敬爱的你,不仅在德行方面远比我完美,而且是另外一个我。
这个方法行不通,威廉明妮只好试试别的法子,她写信给住在瑞士的伏尔泰,请求运用他的影响力。伏尔泰将她的提议转交反对法、奥同盟的红衣主教唐森。唐森照她所说行事,但是失败了。同盟国方面已嗅到胜利的气息了。玛丽亚·特蕾莎如今已在大谈全盘瓦解腓特烈二世王国的计划。不仅西里西亚和格拉茨必须归还给她,马格德堡和哈尔伯施塔特也要还给奥古斯都三世,至于波美拉尼亚则划归瑞典,克利夫和拉芬斯堡就作为巴拉丁选帝侯的酬报了。
她的愿望看来合情合理。一支法国的“太子军”(army of the Dauphine)已经进入德境。而其中一部分,在蓬巴杜夫人宠幸的将领苏比王子的统率之下,正前往与驻扎在爱尔福特的帝国军会师。另外一部分在埃斯特雷的指挥下,于前进途中,与乔治二世之子坎伯兰公爵所率的一支汉诺威军相遇,在哈斯坦贝克,法军给予这支军队以重创(7月26日),使坎伯兰公爵不得不签订《卡洛斯特泽温协定》(theConvention Kloster-Zeven,9月8日)。根据这一协定,公爵答应不再以汉诺威的军队,采取任何进一步与法国敌对的行动。
这些屈辱性的投降语句,似乎与下面的消息同时传到腓特烈二世耳中:一支瑞典军登陆波美拉尼亚;一支斯德潘·阿普拉克辛元帅率领的10万人的俄军,侵入东普鲁士,并在格罗斯—珈吉斯达弗(7月30日)以其浩大声势,击溃一支3万人的普军。接二连三的失利,加上他自己在波希米亚的挫败,几乎摧毁了他击垮敌人的信心,尤其是对方人数如此众多,而物质和人员补充、配备得如此之好。在放弃道德和基督教神学之余,他颓然采行斯多葛学派的人生观,竟然打算自杀。战争末期,他的身上带有小瓶毒药。他下了决心,敌人只能获得他的尸体,绝不能生擒他。8月24日,他写给威廉明妮一封半歇斯底里的信,对死亡发出赞美之词:
而现在,你这个神圣谎言的支持者,继续牵着懦夫的鼻子在前进……对于我来说,生之喜悦已经结束,而其迷人之处,亦已消失。我看出所有的人只不过是命运之神拨弄的玩物而已,假如有某位专司阴郁绝望与冷酷无情的神祇存在,他让一群被轻视的生物继续在这里繁衍,而在这位神祇看来,他们却微不足道、一无可取;它高高在上,眼看着法拉里瑞戴上王冠,苏格拉底却锁上手铐,他眼看着我们的善行和恶行,眼看着战争的恐怖和残忍的疫疠横扫世界,而依然漠然无动于衷。亲爱的姐姐,因此,我唯一的庇护所和唯一的避难处,就是死神的怀里。
她回复誓与腓特烈二世共死(9月15日):
我最亲爱的弟弟,你的信和你写给伏尔泰的信……几乎使我心痛欲绝。伟大的神,这是何等要命的决定啊!唉!我亲爱的弟弟!你说爱我,然而你却将一把利刃插在我的心脏上。你的信……使我泪流成渠。此刻,我对于这种软弱,却自觉羞惭……你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你可以预计这等于是我最后的决心。无论是你或者我们家的不幸,我都不会置身事外,苟且偷生。你可以把这看成我绝不改变的决定。
做了如许誓言之后,我要你回顾布拉格之役以前你使敌人陷入何等的可怜境地。那是命运之神,对双方所做的突然转变……恺撒一度是海盗的奴隶,后来终成为世界的主人。像你这样具有伟大天才的人,即使在似乎失去一切的情况下,仍然会找到转机的。我所受的痛苦千百倍于所能告于你者。无论如何,希望并没有弃我而去……我必须停笔,但是我将永远是你的威廉明妮,对你永怀最崇敬之爱。
她请求伏尔泰帮助她劝慰腓特烈二世,因此,伏尔泰于10月初写信给腓特烈二世,这是自1753年以来他写给腓特烈二世的第一封信,信中语句皆附和威廉明妮的看法:
加图(Cato)和奥托(Otho)的死,陛下认为高贵,其实,除了战斗或者就死之外,他们别无选择……你必须记住,有多少朝廷看到你侵犯萨克森破坏了国际法……我们的道德观和你的处境皆无须你采取如许的行为(例如自杀)……你的生命为人所需。你知道这对于众多的家族来说,其间关系是多么密切……欧洲事务一向变化莫测,所以像你这样的人,其责任无非在于控制自己,以应付事件的发生……如果你的勇气引导你走向英雄式的另一个极端,那是大家不同意的。你的袍泽将会责备你,你的敌人即可因而获得胜利。
为了回复这封信,腓特烈二世专门写了一首散文诗,作为答报:
至于我,在沉船的威胁下,
我必须,在遭遇暴风雨之际,
思想、生活和死亡,都必须像一位王者。
写诗之余(常用法文),他的主要活动即搜索法军,这时,他渴望一次足以解决生死问题的战役。10月15日,他在莱比锡写信给约翰·克里斯托弗·戈特舍德(Johann Christoph Gottsched,以德文撰写散文著称),试图使他相信,用德文写诗是不可能的。如此多的爆发音(Knap, Klop, Krotz, Krok),如此多的舌发音,如此多的子音——甚至连这位教授的姓,就有五个。你怎样以如此语言,去组成抑扬顿挫优美语调?戈特舍德(对这个说法)抗议了。腓特烈二世必须准备一次进军,所以无暇理会。但10天后,一回到莱比锡,他再度接见这位老诗人,并找出时间,聆听戈特舍德用德文写就的一篇诗章,并赠送戈特舍德一个金质的鼻烟盒,作为表示诚敬之意的临别纪念。
在这段风雅的插曲中,更多的坏消息传来了:一支由哈迪克伯爵所率的克罗地亚军队,正向柏林推进,而且谣传瑞军和法军同时向普鲁士的首都集结。腓特烈二世在此处原来部署了一支卫戍部队,但力量过于薄弱,根本不足以抵挡如此的攻势。一旦柏林陷落,他在那里的武器、弹药和军服之类的补给品,将会落入敌人手中。他快马加鞭,前往救援他的家人和这个城市。途中,他又接到情报,称并无法军或瑞典军向柏林移动的迹象;而哈迪克停兵城郊,在强取柏林交付的2.7万英镑后,心满意足地带兵离去了(10月16日)。另外,又有令他欣慰的消息传来:阿普拉克辛所率的俄军,在疾病和饥饿的威胁下,已自东普鲁士撤回波兰。而所传来的消息,比较不愉快的是:苏比率领的法军已开入萨克森,并劫掠西部各城,而与萨克斯·哈德伯豪森统率的帝国军会师了。心事重重的腓特烈二世改变行军路程,领着他的军队抵达莱比锡以西30英里的罗斯巴赫附近。
在这里,他那支仅剩下2.1万人而已疲惫不堪的部队,终于面对面地跟4.1万名法军和“帝国军”遭遇。即使如此,法军将领苏比仍劝告大家少安毋躁,不可冒险。他认为最好的办法是继续回避腓特烈二世的主力,如此可以使其疲于奔命而把精力花费在无用的行军上面,然后人力物力均占有压倒性优势的联军,可望使其就范。苏比深知自己的部队杂乱无章,而“帝国军”大多数是新教徒,对与腓特烈二世的战斗,丝毫没有热诚可言。日耳曼统帅哈德伯豪森请求出击,苏比终于答允。这位德国元帅领导他的部队绕了一大圈,去攻打普军左翼。在罗斯巴赫一座房屋顶上观战的腓特烈二世,随即命令赛德利茨所率的骑兵,执行一项反攻敌人右翼的行动。在丘陵的掩护下,以训练有素的速度前进,仅有3800人的普鲁士骑兵竟把联军冲垮了,并在其重整阵容之前,予以击溃。法军赴援不及,终为普鲁士的火力部队打得溃不成军;90分钟之内,具有决定性意义的罗斯巴赫战役就此结束(1757年11月5日)。联军仓促撤退,而在战场上,遗留7700具尸体;普鲁士军队仅仅损失550人。腓特烈二世下令善待俘虏,并邀请被俘的军官与他同桌共餐,并以法式的优雅和机智,请求大家原谅菜肴的不够:“但是,绅士们,我想不到你们来得这么快,又来得这么多。”
各方军事家对双方的损失数字如此悬殊大为惊异,认为唯有卓越的统帅才可能有此战果。甚至连法国也对他大为钦赞,而法国人民由于不久前才与普鲁士联盟,自然还不能把腓特烈二世看作他们的敌人。他不是用流利的法语在交谈,用优美的法文在写作吗?哲学家对他的胜利称赞不已,声称他是他们所恃的自由思想在反抗宗教蒙昧的战斗中最突出的代表,而这些哲学家正在国内从事同样的战斗。腓特烈二世对法国表现的热情报之以如下的答词:“我不习惯将法国人视为敌人。”但是,私下里他却用法文写了一首诗,以表示他在宝座上(in the cul)踢了法国人一脚的愉快,“cul”一字,卡莱尔精确地把它译成“荣誉之座”(the seat of honor)。
英国和腓特烈二世同样感到高兴,而对这位盟友建立起新的信心。伦敦街上大放烟火,庆祝他的生日,而虔诚的循道宗教徒声称这位不信教的英雄人物是唯一真教的救主。皮特被召回重新主持政府(1757年,7月29日)。因此,他成为这位普鲁士国王坚定的支持者。腓特烈二世说:“对产生这样一位足以应付这次战争的伟大人物,英国已等待太久了。现在,这个人终于来到了。”皮特指责《卡洛斯特泽温协定》是懦弱的,也是叛国的——虽然国王之子也在上面签字。他说服国会派出较佳的军队,去保护汉诺威及帮助腓特烈二世(10月),而以前赞同只能拨款16.4万英镑给坎伯兰的“观察部队”(Army of Observation)的国会,如今终于投票通过拨出一笔高达120万英镑的款项给“作战部队”(Army of Operation)了。皮特和腓特烈二世共同选择腓特烈二世的妹夫,也就是他的学生,不伦瑞克公爵斐迪南作为这一支新军的统帅。斐迪南年方36岁,是一位英俊、有教养、英勇的人,他的小提琴也拉得极好。伯尔尼曾说:“他可能凭这些条件获得美好前程。”他就是仅次于腓特烈二世的第二号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