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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的罪恶

1753年11月,第戎学院宣布举办第二次征文比赛。新的问题是“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起源为何?其是否为自然律认可?”“受到这个大问题的冲激,”卢梭说,“使我大为惊讶的是,学院竟然有此胆量提出这样的问题。但是既然它有此勇气……我即刻着手探讨了。”他为自己的论文所取的题目是《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Discours sur l'origine et Les Fondements de l' Inégalité Parmi les Hommes)。1754年6月12日,他在尚贝里将这第二篇论文献给“日内瓦共和国”,并加上赞美词,以呈奉“最荣耀的、最伟大的、最有权力的上帝”。在此,他吐露了一些政治学讨论中最著名的意见:

在我的研究中,依循常识是一个政府的宪法准备的最佳规则,而我不禁大为讶异,发现所有这些均已在你的政府中实现。甚至,即使我不在你的城内出生,我仍旧认为将这幅人类社会的蓝图呈献给大家是必需的;因为在这里,所有人民,不论年龄大小,似乎都拥有最大的利益,而对因此产生的弊端,也有其最佳的防止办法。

他昔日用以赞美日内瓦的词句,似乎十分适合今天的瑞士:

由于幸运地缺少权力,这个国家将它的注意力,自残酷地耽于征服转移开了。而且由于更为幸运的情势,它得以不至于害怕自身为其他国家征服:这个自由城市,位于数个无意攻打它的国家之中,而这几个国家的存在,对防止它受别国的攻击,有其作用。

这位未来法国大革命的偶像人物,认为日内瓦的某些措施对民主政治造成了独特的限制,因为这里只有占总人口8%的居民拥有选举权。但是:

为求防止自私自利和恶意设想的计划——所有诸如此类的危险性改革,使雅典最后归于毁灭——任何人都不能随心所欲地自由提出新的法律。这权力应该完全属于兼理行政司法的长官(magistrates)……法律伟大的古老传统,是它令人崇敬和感到神圣的最主要原因;人们若看到法律朝令夕改,那么很快就学会轻视它们了。而一个国家若以改革为借口,使自身习惯于忽视古老习俗,那么时常会引进较其希望予以祛除更为严重的弊端。

这是不是他重新成为日内瓦公民的答辩呢?

所求目标既然达成,卢梭将他的论文提交第戎学院。他并未获奖,但在出版这一部论文(1755年6月)后,对自己再度成为巴黎沙龙里的热门话题,他还是感到满意的。他留下的自相矛盾的陈述,都成为激烈辩论的焦点。他不否认“自然的”或“生物学上的”不平等。他承认某些人在体格上或在性格上、心灵上,生来就比别人更为强壮或更为健康。但是,他认为所有其他的不平等——经济的、政治的、社会的和道德的——都是不自然的。这些都是在人类离开“自然状态”,建立私有财产和设立国家,以保护财产和特权时造成的。“人性本善”,人之所以变坏,主要是经由限制或败坏人的趋向自然行为的社会制度。卢梭描绘出一幅理想的原始生活的情境:生活其中的大多数人,都有强壮的手臂、快捷的双腿和清晰的视力, 而其所过的,是行动的生活。思想在这里永远是工具,是行动的偶发结果,而不是使行动衰弱的代替品。他用这种自然的健康,与财富及使人懒散的职业在文明中造成的疾病相对照,以为讨论:

我们罹患的疾病,大部分是我们自己造成的;如果我们依循自然赋予的简朴、一致而独居的生活态度,那么我们几乎可以避免罹患所有这些疾病。假使自然注定使人健全,那么我有意声称,被指责的情状应该是与自然相反的那些,而有思想的人就是堕落的动物了(l' homme qui médite est un animal dépravé)。一旦我们思及野蛮人良好的结构——至少要思及没有被我们的麻醉毒液所毁灭的那些人,而且考虑到他们几乎不受任何疾病,除了受伤和年老之外的困扰,那么我们亟欲相信,依循文明社会的历史,却可知晓人类疾病矣。

卢梭承认,理想的“自然情态……可能从未存在,而将来也可能不会存在”。但是,他不以此作为历史事实,而是作为比较的标准提出。这就是他何以有惊人提议的含义:“让我们抛开事实来讨论,因为它们对问题的解决没有作用。我们将研究的……必定不被当作历史真理来处理,而是仅仅被视为条件及假设的推论。”无论如何,我们可以体察现代状态的条件和行为,尚未形成其社会组织结构之前,人类生活的一些观念,因为“今日情状仍然停留在自然状态”——每个个体的主权已被知晓,实际上除了狡诈和力量之外,照旧是没有律法的。我们可以设想,先于社会之人,同样置身于个体主权的、不安全的、集体混乱的及继续暴行的环境里。卢梭的理想不是这样的一种先于社会的想象存在(因为社会可能与人同样古老),而是发展过程的晚近阶段,而人生活其中及所处的是尚未进化到建立私有财产、以父权为主的家庭及部落的团体。“所有社会最古老的,而且唯一属于自然的,是家庭。”这才是人类享有最大幸福的时代。它有其缺陷、痛苦和处罚,但是它没有父权和家庭规范之外的法律,“它全部是人所能体验的最佳情状,因此,仅能经由某些致命的偶发事件,方能予以扫弃”。如此事件,即为私有财产的建立,而经济的、政治的和社会的不平等,及现代生活的大部分罪恶,得以产生:

第一个人既经占有一小块土地,心中自忖,然后声称“这是我的”,并发现人们是如此轻易地相信他所说。那么,这就是文明社会的创始人了。如果任何一人能拔掉界桩、填平界沟,然后向众人疾呼:“听这位伪君子讲话的时候要小心呀!千万别忘记地上果实是属于我们大家的,土地本身不属于任何个体,否则你就会遭到毁灭的厄运了。”如此,始可望将人类从如许的罪恶、战争和谋杀,及不计其数的可怕不幸的事物中,解救出来。

从那最初被容许霸占开始,文明的不幸遂接踵而至:阶级区分、奴隶制度、奴役、嫉妒、抢劫、战争、法律不公、政治腐败、商业欺诈、发明、科学、文学、艺术和“进步”——总之,无非堕落而已。为求保护私有财产,力量被人类组织化了,成为国家。为使政府易于推动,于是法律发展了,以便以最少的力量和代价,使弱者习惯于服从强者。这样造成的结果是“少数特权阶级饱食终日、山珍海味,而饥饿大众却无法维持最低生活”。不仅如此,除掉这些不公之外,尚有由此衍化而成的大堆邪恶事物:“可耻的方法有时被使用于阻止人的出生。”堕胎、杀婴、割除卵巢、性变态,“遗弃或谋杀为数众多的婴孩,因为他们不幸成为双亲贫苦的牺牲者了”。所有这些大不幸,无一不使道德败坏。它们为动物界所不知,它们在人类的身体上制造“文明”这个恶瘤。一旦同这种形态复杂的腐败和邪恶相比较,野蛮人的生活倒是健康的、神圣的,及合乎人性的了。

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返回野蛮呢?“社会必须要全然地予以废弃吗?你我之分,一定要取消吗?而我们一定要返回森林中与熊为伍吗?”这些对于我们来说,已不再可能。文明的毒素已深入我们的血液中,所以仅用逃回森林的方式是无法将之祛除的。结束私有财产、法律和政府,将会使人民陷入比文明更坏的混乱。“一旦人类离开天真无邪和平等的阶段,他们将永远不能返回了。”革命可能有其正当的理由,因为强力是能推翻强力所建立、所持有的。但是时至今日,革命已不适合了。我们所能做的最好的办法是重新研究福音,并以施行基督教伦理的方式,尝试于清除我们邪恶的冲动。我们能养成对同类的自然同情心,以之作为道德和社会秩序的基础。我们能下决心去过一种较不复杂的生活,而对仅有必需品的生活感到满足,而且轻视奢侈、规避对“进步”的追逐和狂热。我们能接二连三地脱掉人为的假道学和文明的败坏,而将自身改造成一位老实的、自然的和真诚的人。我们能远离城市的嘈杂和喧闹,及其所有的仇恨、放纵和罪行。我们能生活在乡下,过着一种简朴的、有家庭责任的和满足的生活。我们能放弃哲学的死胡同和矫饰,并皈依一种宗教信仰,而使我们在面对苦难和死亡之际,得以支持自身于不坠。

今天,因为相似的论调我们听了已不止几百次,所以感到在这样的正当愤懑里,还含有一种矫饰意味。我们不禁怀疑:卢梭描述的罪恶,起于腐败制度的成分多呢,或起于人性的成分多?但是,制度毕竟为人性建造。他在写作第二篇论文之际,正是所谓“友善而流行的野蛮”理想化到达巅峰状态的时刻。1640年,哈蒙德(Walter Hamond)出版了一本小册子,“以证明马达加斯加的居民是世界上最幸福不过的”。耶稣会教士关于休伦族和易洛魁印第安人的记载,似乎产生了笛福所著《鲁滨孙漂流记》一书中那位和蔼可亲的星期五(Friday)先生的形象。一般说来,伏尔泰对高贵野蛮人的传说,无不加以讥嘲,但他愉快地将它们应用在自己的作品中。狄德罗自娱地将它们用于《博甘维尔航海补遗》(Supplément au Voyage de Bougainville)。但是爱尔维修讥嘲卢梭的理想化野人,而杜克罗斯虽为卢梭的忠实友人,仍然争辩:“在野蛮人中,罪行才是最常发生的。而一个国家的雏形,并非是它天真无邪的时代。”总之,当时学界风气还是比较偏爱卢梭的观点。

广受责备的卢梭,只有将这篇论文当作与第一篇论文一样是无的放矢,方能使自己对得起良心。杜德芳夫人(Mme.du Deffand)公开指责他是一位冒充内行的人。怀疑派讥笑他对基督教正统的信仰及有关《创世记》的字面解释。理性派哲学家开始不相信他了,因为他被疑为存心破坏,致力于赢取政府,以便从事社会改革的理想计划。理性派哲学家承认有剥削人的事实,但是他们看不出,以暴民取代政府的地位,究竟有何建设性。政府本身对卢梭的非难,没有任何不满的表示。宫廷人士可能将他的论文当作练习朗诵之用了。卢梭对自己文章的流畅,颇为自豪。他送了一份论文的抄本给伏尔泰,而焦急地等待后者赞美之辞的到来。伏尔泰的回信堪称法国文学机智和体裁的瑰宝之一:

先生,我已接到你那篇与人类对抗的新作。多谢你了。你会使大家高兴的,尤其你在说真心话时涉及的那些人。但是你不可能令他们幡然悔改的。你以十分逼真的色彩,描绘出人类社会的惨状……从来没有人使用这样深刻的智慧来说服人,而使他相信自己是一只野兽。读完你的作品,使人真想用四只脚走路。但是,自从失去这样子的习惯已达60年之久,我不幸地感到自己无法再恢复了。

文学和科学有时是大多数罪行的原因,我的意见跟你相同……(但是),想想,不是西塞罗,也不是瓦罗、卢克莱修、维吉尔和贺拉斯等人,造成马略、苏拉、安东尼、列庇都斯、屋大维等人遂行的杀戮……看看,并非彼特拉克、薄伽丘引起意大利内部的纷乱!亦非马罗的嘲弄引起圣巴托罗缪大屠杀的发生,而高乃依的《熙德》也没有制造投石党运动。大罪大恶是那些为人歌颂,然而本身却一无所知的人犯下的。使这世界成为泪水之谷,过去是由人类顽强的骄傲及贪得无厌而促成的,将来也会如此。文学滋养、改正和安慰了灵魂。它使你荣耀,即使在你为文反对它的同时……

沙皮伊先生通知我,说你的健康坏透了。你应该到我这里,在你的故乡的空气里,使自己康复,跟我一起享受自由,共饮我们的牛所挤的奶水,而且可在我们的草地上从容一游。在很哲学的及最温柔的估计下,我是一位你很谦虚的、很顺从的仆人。

卢梭的回信,同样的客气,并答应返回瑞士时到莱斯代利斯做一次拜访。但是,他对日内瓦有关这一部论文的反应大为失望,尤其在他以讨好的赞美之词,奉献给这城市之后。统治这个共和国的小寡头政团,明显地感到这部论文有如芒刺在背,而为之坐立不安。对卢梭全盘地非难财产、政府和法律,他们感到不太高兴。“我看不出有哪一位日内瓦人,会对在这篇作品中可以发现的衷心热忱,感到欢欣。”所以,他判定这不是返回日内瓦的最佳时刻。 Tr8jUhtQsEm8yy1crDxFNAw6GoOBwlMZ5Jeou4GlP4RizFWRiq06gArL9P2B65F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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