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懂得一点哲学吗,牧羊人?”试金石(Touchstone)如此问科林(Corin)。我们也可同样地拿来问莎士比亚。他的一个公认的敌手,提出否定的答复。我们也可能接受萧伯纳(Bernard Shaw)对他的评断——他说在莎士比亚身上找不出形而上学,找不出他对实体的自然本质的看法,也没有上帝的理论。莎士比亚太聪明了,不认为人可以分析他的创造者,甚或栖于肉体上的心灵也不能了解这个世界。“贺瑞修,宇宙间无奇不有,不是你的哲学全都能梦想得到的。”也许在暗地里他曾追索过,而自认为是哲学家,他不尊重专业哲学家的言论,同时怀疑他们是否能耐得住牙痛。他嘲笑逻辑,欣赏想象的光芒,他并不提出解决心灵或生命奥秘之法,但他对其深刻的感受与洞察,令我们对其所为的假设更觉得有深度或显得羞愧。他超然旁观独断论者互毁,或在时间的催化中解体。他藏身于他所创的角色中,难以观其面目,我们不可贸然认为何者为他的意见,除非这些意见至少在他所创两部作品中,都受到相当的强调。
对他的第一个印象,是他比较像心理学家而不像哲学家,也不像理论家,而像一个心灵的摄影师,捕捉揭露人性的内在思想与表征性的行为。但是,他绝不是一个表面的现实主义者,事情未发生,世人也不谈论,生活如同他的戏剧一样。但从整体而论,由这些不可能发生的事实及过分夸大的描写,我们感觉到更加接近人类本性和思想的核心。莎士比亚同叔本华一样,很了解“理性迎合意志”。在他笔下,渴望而疯狂的处女奥菲莉亚唱出色情小调,这是十分弗洛伊德(Freud)化的。研究麦克白和其“更坏的”一面时,他更超越了弗洛伊德,达到陀思妥耶夫斯基(Dostoevsky)的境界。
假如不把哲学当作形而上学看待,而以其为对人事的广阔透视,以其为对道德、政治、信仰,而不仅是对宇宙与心智的概括看法,那么莎士比亚是一个哲学家,而且比培根更有深度,正如蒙田比笛卡儿更深刻。哲学并非形式。他了解道德的相对性:“世界本无善恶,全凭个人怎样想法而定”,而“我们的优点是要靠世人来衡量的”。他对决定论感到困惑,有些人是生而为恶,“我们不能责怪他们,因为本性(性格)无法选择其出身”。他了解特拉西马库斯(Thrasymachus)的道德论,理查三世认为“良心只是懦夫们使用的一个名词,当初撰造这个名词只是为了吓唬强者。我们强大的军力是我们的良心,我们的剑是我们的法律”。理查二世裁断道:“用最强硬、最稳妥的方法去攫取的人,都有资格得到。”但这两个尼采式(Nietzschean)人物,都落得悲惨结局。莎士比亚也赞赏封建贵族的荣誉伦理,同时用高贵的字眼形容它,但他同霍茨波一样,诋毁那种趋于骄傲与暴力的倾向,“欠缺温文儒雅的礼貌,毫不自制”。所以,他的伦理是一种包含亚里士多德的适度和斯多葛学派的自制。适度和理性是尤利西斯谴责阿喀流斯和阿贾克斯的演讲的主题,仅有理性仍不够,还须克制感情:
人必须忍耐,
一死犹如一生,不可强求,
随时准备即是……
死亡若在自我实现后来临,是可以宽恕的。莎士比亚也欣赏伊壁鸠鲁,承认享乐和智慧之间毫无内在冲突。他轻蔑清教徒,在《第十二夜》剧中女仆玛丽亚告诉管家马尔利欧“去摇摇你的耳朵”,意即“你是一只驴”。对肉体的罪恶,他处之宽厚宛如宗教家一样,在发了疯的李尔王口中,更唱出交媾欢乐的赞美歌。
他的政治哲学是保守的。他深知穷人疾苦,借李尔王之口道出。在《伯里克利》剧中的一位渔夫,形容海洋里鱼的生活:
和人在陆地上一样,大鱼吃小鱼。我把有钱的吝啬鬼比作一条鲸鱼,那是最适当不过了。他玩玩滚滚,赶得一群可怜的小鱼纷纷逃走,最后一口吞掉。我听说陆上也有这样的鲸鱼,他们不把整个教区、教堂、塔尖、钟及一切吃光是永不肯闭上嘴的。
《暴风雨》(The Tempest)剧中的人物梦想一个无政府的共有制度,在那里有“所有有益于人生的东西”,而无法律、无治者、无劳工和战争。但莎士比亚对此一笑置之,他认为这一乌托邦就人性看来,不可能存在,在任何情况下,鲸鱼总是吃小鱼的。
莎士比亚的宗教观念如何呢?回答这个问题如同追寻其哲学一样困难。借着他所创的角色,他表现各色各样的信仰,同时怀着宽容之心,以至于清教徒将他当作异教徒。他常引用《圣经》,而且非常恭敬地引用,他让看来本是怀疑论者的哈姆雷特,表现得非常有信仰地谈论上帝、祷告、天堂和地狱等。莎士比亚本人和他的儿子,都依英国国教仪式受浸,在他的剧中,有好些段落极富新教色彩。约翰王认为教皇的宽恕如同巫术戏法,这十足是亨利八世的先声:
……意大利的教士,不得在我的领土内抽捐上税。我奉行天道,是人间的至尊,所以我只对上天负责,在我统治的区域内,我要维护我至高无上的权威,不需要一个凡人的帮助。就这样告诉教皇,我对他及其僭越的权威没有任何敬意。
不过,约翰王后来还是道歉了,后来由莎士比亚参与创作的《亨利八世》一剧中,亨利和克兰默(坎特伯雷大主教)相安共处,最后以一段伊丽莎白的颂词结束。这些人都是英国宗教改革期间的主角。当然,剧中也有支持天主教的地方,如阿拉贡的凯瑟琳和劳伦斯修士(Friar Lawrence)这两个同情者的造型即是,尤其后者在莎士比亚笔下如同在意大利天主教徒的小说中一样。
对上帝的几分信仰,在所有的悲剧中都可发现。李尔王在极度痛苦中认为:
我们在天神掌中,就像苍蝇在顽童手里,
他们做游戏就把我们杀了。
但埃德加答道:“天神是公正的,以我们的色欲的罪恶,作为惩罚我们的工具。”哈姆雷特也肯定这个信念:“我们无论怎样大刀阔斧地干,成败还是在天。”虽然在公平对待我们的上帝前,有挣扎的信念,但在莎士比亚伟大的戏剧中,生命本身仍是充满着一股不信的气氛。杰卡斯嘲弄道,人生到“第七节”时,只是缓慢地成熟并快速地腐烂。在《约翰王》一剧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一论调:
生活像是一篇重复不已的故事一般腻烦,
在一个昏昏欲睡的人耳边絮聒不休。
在《哈姆雷特》一剧中,如此责难这个世间:
一切卑鄙,简直是一座蔓草未芟的花园,
到处是蓬蒿荆棘而已。
而在麦克白的谈话中:
灭了吧!灭了吧!短短的烛火!
人生不过是个人行动的阴影,一个可怜的演员
在台上高谈阔步,
之后便听不见他了。
不过是一个傻子说的故事,说得慷慨激昂,
都毫无意义。
有何不朽的意义可以减轻这种悲观主义呢?洛兰纳在向杰西卡解释过音乐的范畴后,又说:“不朽的灵魂里面,原来也有和谐的乐声。”在《恶有恶报》(Measure for Measure)剧中的克劳狄奥憧憬来世,却以但丁的地狱或普鲁特的地府那种阴森森的调子道出:
是的,可是一死,我们不知走到哪里;
僵冷地躺在那里,然后腐朽。
这有感觉的温暖的活泼泼的生命就要变成
一块烂泥巴;这习于安乐的灵魂就要
沉沦到一片大海里去,或住在
冰天雪地寒气袭人的地方。
被无形的狂风所卷起,
绕着这世界被吹得团团转……
这真是太可怕了!
哈姆雷特偶然也提及灵魂不朽,但他的独白肯定无信仰。在该剧早期版本中,哈姆雷特临死前说:“上天请接受我的灵魂吧!”莎士比亚将它改为“安息是永寂”。
我们无法确定这一悲观色彩有几分来自悲剧的要求,有几分是莎士比亚心情的写照。但它的不断表现和受到强调,即指出他的哲学较黯淡的时刻,在他的创作过程中,唯一的慰藉是他终归承认在这罪恶的世界上也有光明和幸福,在恶棍充斥的地方就有英雄和圣人,有伊阿古就有苔丝狄梦娜,有贡纳莉就有考狄丽亚,有爱德蒙就有埃德加或肯特,甚至在《哈姆雷特》剧中,他有贺瑞修的忠诚和奥菲莉亚盼望的温柔的一股清风。这位厌倦了的演员和剧作家,在远离伦敦喧哗却孤独、杂乱的生活,在迈向绿色的田野并得到斯特拉特福老家慈父的安慰后,重新得到勇者对生活的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