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文学在乔叟与斯宾塞之间有一段很长的干旱期,为何一朝之间竟出现了莎士比亚呢?因为财富的增加,因为长期有利的和平时期,及刺激人心、终获胜利的战争,因为外国文学和出外旅行扩大了英国人的眼界。普劳图斯和泰伦斯教给英国人喜剧的艺术,塞涅卡则教以悲剧的技巧。意大利演员曾在英国公演(1577年起)。英国人曾经作了1000次的演出实验。1592年至1642年,英国共有435出喜剧上演。闹剧和幕间插剧演变成喜剧,由于一度神圣的神话如今失去了信仰根据,神秘剧和伦理剧转为世俗的悲剧取代。1553年,尼古拉斯·尤达尔(Nicholas Udall)创作《拉尔夫·劳埃斯特·道埃斯特》(Ralph Roister Doister),这是英国第一部古典喜剧。1561年,中寺法学院的律师演出《戈布达克》(Gorboduc)一剧,这是英国第一部古典悲剧。
有一段时间,传自罗马的形式似乎注定成为伊丽莎白时代戏剧的典型。大学学者如哈维、律师兼诗人如乔治·加斯科因(George Gascoyne)、古典学派人如西德尼,都主张遵守戏剧三一论(The Three Unities in a Play):剧中只能有一种行动或情节,情节只能发生于一个地方,发生的时间最长以一天为限。就我们所知,三一论首由洛多维科·卡斯特尔韦特罗(Lodovico Castelvetro,1570年)于一篇《亚里士多德〈诗论〉的评论》中力倡。亚里士多德本人仅主张情节的统一:情节应在“太阳单一旋转的范围内”,但他又增加了另一种可以称为“语调统一”的主张——喜剧是“低级人民的象征”,就不应与“代表英雄行动”的悲剧混在一剧中。西德尼在《诗之辩护》一文中,采纳卡斯特尔韦特罗的戏剧三一理论,并有力而富于幽默地将之应用于伊丽莎白时代的戏剧,且要强售其强制性的地理学:
亚洲是一边,非洲又是另一边,另外又有许多地方归属不同的王国统治,一个剧作家处身其中,首应说明他站在哪一边……现在他们是更为自由了,因为两名王亲恋爱变成常事,经过许多接触她就有了孩子,那是个很漂亮的男孩,他……又成长为壮男,又坠入情网,又会生小孩,而这些只是两个小时中的事而已。
法国采纳古典主义,并产生拉辛(Racine)这位大作家;英国却屏弃古典主义,其悲剧表现了浪漫的自由和自然主义的色彩,因而产生了莎士比亚。法国文艺复兴的理想是秩序、理性、均衡、仪礼;英国则是自由、意志、幽默、生命。伊丽莎白时代的听众,包括了贵族、中产阶级、低级人士等,兴趣广泛并经常变换口味,他们需要的是行动,而非隐藏行动的冗长报告;他们喜欢大笑,根本不在乎掘墓工人与王子在一起讨论哲学;他们有一种奔放的想象力,在一种符号的召唤或在一行字的暗示下,曾由此处跳跃至另一处,甚而跃过了整个大陆。伊丽莎白的戏剧表现的是伊丽莎白时代的英语,不是伯里克利时代的希腊语或波旁王室的法语,因而那是一种自然的艺术,反之学自外国的艺术即无英语根基可言。
英国的戏剧发展至马洛和莎士比亚戏剧之前,必须先打另一场硬战。初期的清教徒运动拒斥伊丽莎白时代的戏剧舞台,视之为异教、猥亵及渎神的大本营。它谴责听众有妇女和妓女在内,并攻击妓院靠近戏院旁边。1577年,约翰·诺思布鲁克(John Northbrooke)撰文强烈谴责“赌博、跳舞、戏剧和插剧”,他写道:
我确信除了戏剧与戏院外,撒旦找不到更快的方式和更适当的学校,以满足教人放纵其欲望,及驱使男男女女陷入性欲和邪恶卖娼的淫欲罗网内。因此,政府有必要比照青楼妓院,禁止并解散那些场所和演员。
戈森的《恶行学校》较为温和,承认某种戏剧和演员可以“不加谴责”,但答复他时,戈森立即又放弃原有的立场。在《演员五错》(Players Confuted in Five Actions)中,他竟将戏剧描写成“邪恶行为、暴动及通奸的粮食”,演员则是“邪恶的主人,教人放纵的老师”。批评者从喜剧中看到的是邪恶和流氓行为的写照,从悲剧中看到的是刺激谋杀、阴谋和反叛的各类例子。伊丽莎白即位初期,星期天通常是演戏的日子。戏剧开始是以吹号通知的,犹如教堂钟声召唤人们参加下午祈祷一样。教士难过地发现其会众逃避礼拜,拥挤到戏院去了。一位传道士问道:“一出肮脏的戏剧,在号角的吹动下,立可召集1000人,不是远较1小时的钟声召集100人来参与布道会快得多吗?”而诺思布鲁克更强调:“假如你想学……骗自己的丈夫,或丈夫骗妻子,怎样当妓女……怎样拍马屁,说谎……谋杀……渎神……唱色情歌曲……难道在这类插剧中你还学不会怎样付之实行吗?”
戏剧家写了许多小册子反击,并在戏剧中取笑清教徒,如马尔沃里奥(Malvolio)的《第十二夜》(Twelfth Night)即是。剧中托比·贝尔奇(Toby Belch)爵士问小丑道:“你难道不知道,因为你自负的德行,这世界就要没有饼和酒了吗?”小丑答道:“是的,依照圣安妮的意思,姜汁酒也会烫嘴哩!”剧作家,甚至莎士比亚亦然,继续在剧中加上暴力、强奸、乱伦、通奸和卖娼。莎士比亚《伯里克利》(Pericles)剧中的一幕,妓院老板抱怨他的人“断断续续地行动,差不多已经腐化了”。
伦敦市政府——某些人是清教徒——认为清教徒的主张较为正确。1574年,市议会禁止上演未经检查许可的戏剧,因而莎士比亚戏剧中有一句“艺术已经政府封了口”。幸亏伊丽莎白及其枢密院喜欢戏剧,有许多贵族与演员来往,因而受到皇家的保护和松弛的检查,才有7家剧团获得许可在城中演出。
1576年以前,戏剧主要是在旅舍庭院中临时搭台上演的。1576年,詹姆士·伯比奇(James Burbage)建造了英国第一家永久剧院,它仅简单地称为剧院。为免受伦敦地方官吏的管辖,它正好坐落在该城之外肖雷迪奇(Shoreditch)郊区内。不久,别的剧院也兴起了:帘幕戏院(The curtain,约1577年)、皮影戏(Blackfriars)剧院、好运剧院(Fortune,1599年)等。1599年,伯比奇的儿子理查和卡思伯特拆毁其父的剧院,改在索思沃克建立著名的球形(Globe)剧院,正好在泰晤士河的另一边。外面是八角形,内部可能是圆形。因此,莎士比亚称之为“这座木头圆屋”(this wooden O)。1623年以前,伦敦的剧院都是木制的,多数是角形剧场,内部数重环形楼座可以容纳2000名观众,并容许另外1000名站在舞台周围空地观看。这些就是低级观众,哈姆雷特斥责他们的“愚蠢的行为和喧闹”。1599年,立位的价格是1便士,楼座价格为2至3便士,在舞台上的座位稍为贵些。舞台是一座宽敞的高台,自一壁延伸至院子中心;后面是更衣室,在那里演员换上戏服,舞台管理人则操纵剧院的道具,包括墓碑、头骨、黄杨树、玫瑰丛、珠宝箱、窗帘、大锅、梯子、武器、工具、小瓶的血及一些断首;设有机关可以使男神和女神自空中飘然而降,或使鬼和女巫从舞台上飞升而逝;拉一拉绳子就会有雨自空中落下,“双层带”(Double Girts)会使太阳悬在空中。这些道具可以弥补布景的不足,但公开和未加帘幕的舞台是无法尽速改变布景的,这样情节变换都在观众面前为之,而观众感到自己也是戏剧的一部分。
观众不是整个景象中微不足道的人物。商人出卖烟草、苹果、硬果和小册子给观众,到了后来,假使我们可以相信清教徒威廉·佩赖恩(William Prynne)的话,商人还售给女人烟斗。有相当多的妇人去看戏,虽然教会宣称男女混杂而坐会引起诱惑,但仍阻挡不了她们。有时候——阶级之间的战争会影响戏剧的进行——低级的观众把残余零食丢向舞台上的花花公子。要了解伊丽莎白时代的戏剧,我们要谨记那些观众的特征:具有喜欢爱情故事的情绪,想要小丑与国王在一起演出的强烈幽默感,喜欢修辞的浮夸作风,欣赏暴力演出的激情,以及几近三边形的舞台导致剧中人的自言自语和偏向一边的表演。
此时,演员人数多如过江之鲤,每逢佳节,几乎任何城镇都可发现巡回演出的戏子,在城中广场、酒店院落、马房、大厦或在教堂落成仪式中演出戏剧。莎士比亚时代尚无女演员,只有由男孩来扮演女人的角色。贵族化的公学中,学生排演戏剧被当作训练的一部分。这些青年演员剧团与成人剧团竞争,在私人剧院上演戏剧并争取观众。莎士比亚对这种竞争颇有意见,1626年以后这类竞争才告消失。
为避免被视为浪人,这些成人演员在富有的贵族的照顾和保护下组成剧团——这些贵族有莱斯特、塞瑟克斯、沃里克、牛津、埃塞克斯。海军大臣有一剧团,张伯伦爵士也有一剧团。演员在贵族家里演出时,才由其宠主供养,此外他们必须依靠剧团的分红为生。红利不是公平分享,经理取得1/3,主要演员又取去其余大部分。最著名的明星理查德·伯比奇每年收入为300镑,其对手爱德华·艾伦(Edward Allen)竟出资创建伦敦的戴维克学院(Dulwich College)。舞台名角受到公众的崇拜,并拥有很多情妇。约翰·麦宁汉在1602年3月的日记中记下一段有名的故事:
有一次,伯比奇演出《理查三世》一剧时,有一位市民因为太喜欢他了,在离开剧院之前,约他当天晚上以理查三世的名义与她幽会。莎士比亚偷听了这件事,就先去她家,在伯比奇到达以前照约行事,很受她的款待。然后,门房消息到来,称理查三世已到达,莎士比亚即叫人告诉他,威廉大帝在理查三世之前,即已捷足先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