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生动体会科西莫时代的佛罗伦萨艺术生命,我们不能只想到上面匆匆提过的主要天才。我们必须走入艺术的旁街和小巷,参观上百的店铺和工作室,其中有陶匠塑土、绘彩,玻璃匠将玻璃吹成、切成脆弱可爱的形状,金属匠将贵重金属或宝石雕成珠宝和勋章、印玺和钱币等。我们也许可以看见嘈杂中专心的工匠正把铁、铜或青铜锤成武器、甲胄、容器、用具和工具。我们必须观察橱柜工人设计、雕刻、镶嵌或磨饰木材;雕刻者在金属上刻图案;还有其他工人凿烟囱片,装饰皮革,刻象牙或制造细致的纺织品以使肉体更迷人,或用以装饰家庭。我们必须进入修院,看看耐心的僧侣装饰书稿,沉静的修女缝制含有历史故事的花毡。我们尤其必须想象一代人,进步得足以了解美,明智得足以将荣誉、食粮和刺激给予那些潜心创造的人。
金属雕刻是佛罗伦萨的一项发明。其大师古登堡(Gutenberg)和科西莫死于同一年。菲尼圭拉(Tommaos Finiguerra)是一个黑金镶嵌工人——他在金属或木头上刻铸图案,再用黑色的银铅合金填入凹洞中。传说有一天一张飘落的纸片或布片落在镶好的金属表面,拿起来以后发现上面印着花纹,这个故事不免予人后见之明的感觉。反正菲尼圭拉和其他工匠都精心地在纸上印出图案,以判断刻出的效果。一位佛罗伦萨金匠保迪尼(Baccio Baldini,约1450年)显然是最先从刻好的金属表面印制图案的人,这样做的目的是保存和放大艺术家的作品。波提切利、曼特尼亚和其他画家都曾供给他画稿。10年后,莱蒙迪(Marcantonio Raimondi)发展出新的雕刻技术,以便将佛罗伦萨绘画传遍世界。
最后我们还要提到一位轻视古典的人,他是当时最具体的综合工匠。除了政治之外,阿尔贝蒂经历过该世纪生活的每一面。他生于威尼斯,是佛罗伦萨的一个被放逐家庭的后代:科西莫复辟时回返佛罗伦萨,爱上了那儿的艺术、音乐、文学和哲学团体。佛罗伦萨也把他当作巨人般的完人。他英俊、强壮,体力过人,双脚被捆时还能跃过一个直立的人的头顶;能在大教堂中掷出钱币,达到圆顶;喜欢驯野马、爬山自娱;也是一个优秀的歌唱家,有名的风琴家,迷人的演讲家,有力的雄辩家,一个机灵、清醒的聪明人。他是一个优雅有礼的绅士,对谁都很慷慨,只有对女人例外。他常以不愉快的固执态度和近乎做作的愤怒讽刺女人。他不太在乎金钱,将财产委托朋友代管,也和他们分享收入。“人可以做一切事,如果他们有意去做的话。”他说。的确,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的主要艺术家很少不精通数种艺术的。像半世纪后的达·芬奇一样,阿尔贝蒂是十余种行业的大师,或者至少是娴熟的老手——数学、机械、建筑、雕刻、绘画、音乐、诗、戏剧、哲学、市政法和宗教法,等等。这些题材他几乎都撰文讨论过,其中一篇绘画论文还影响了彼罗·弗朗切斯卡。也许达·芬奇也曾受其影响。他还加上两篇讨论女人和爱情艺术的文章及一篇著名的《谈家庭照顾》。每画完一张图画,他会叫进一群小孩,问他们这是什么意思,如果小孩不懂,他就认为是一大失败。他是首先发现可以用照相暗箱的人。他还是一位建筑家,曾逐城建立罗马式教堂正面或礼拜堂。根据瓦萨里的记载,他在罗马参加尼古拉五世“翻转首都”的建筑计划。在里米尼他将圣方济各教堂几乎改建成异教的庙宇。在佛罗伦萨,他为圣诺维拉教堂立了大理石前部,在圣潘克拉齐(San Pancrazio)教堂中为卢西莱家族建立了礼拜堂,还有设计简单、稳定的两座宫殿。在曼图亚城他用因科罗纳塔(Incoronata)礼拜堂装饰大教堂,又以罗马凯旋门式的正面装点圣安德烈亚教堂。
他写过一篇喜剧《费罗都斯》(Philodoxus),其中的拉丁口语太流畅了,因此他谎称是新发现的古典作品以愚弄世人,竟没有人怀疑他;而阿尔都斯·马努蒂乌斯(Aldus Manutius)身为学者,竟也将它当作罗马古典作品来印行。他用闲谈对话的方式写论文,使用的意大利文非常平易单纯,连忙碌的商人都乐于拜读。他的宗教是罗马式的而不是基督教,但是他听见大教堂唱诗又总会怀有虔诚的礼拜之心。他极富远见,预先忧虑基督教信仰的衰颓会使世界陷于行为和思想的混乱。他热爱佛罗伦萨四周的乡村,尽可能隐入那些地方,而且使对话录主角提基里诺(Teogenio)说出如下的话语:
我可以悠闲地在这儿欣赏已逝名人的社会。当我要和圣人、政治家、大诗人谈话时,我只得转向书架,我的友伴比你宫中的一大群客人和谄媚者要好得多。
科西莫同意他的看法,老年时最爱在他的别墅、他的朋友、他的艺术收藏和他的书本中找寻慰藉。科西莫患了严重的风湿,晚年将外部的事务交给卢卡·比蒂处理,此人滥用机会增加他的财富。科西莫的遗产并未因无数慈善行为而减少,他曾古怪地抱怨上帝永远先他一步,以利息还报他的慈善。他在乡村的邸宅中接受柏拉图门徒菲奇诺的教导,研究柏拉图。科西莫垂死时,菲奇诺答应给他死后生命的是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而不是基督权威。朋友、敌人同样都为他的死亡而悲哀(1464年),惧怕政府陷于混乱。几乎全城的人都追送他的遗体到坟墓去,那是他授命德西德里奥·西提加那诺为他在圣洛伦佐教堂所预建的。
圭恰尔迪尼等爱国者被后来美第奇家族的行为所激怒,把他当作布鲁特斯眼中的恺撒(布鲁特斯刺杀恺撒),马基雅维利却尊崇他有如尊崇恺撒一般。科西莫推翻了共和国,但是他所阻止的自由是富人以党派混乱统治国家的自由。虽然也偶有残酷的记录,他的统治大体上却是佛罗伦萨史上最温和、最平静、最有秩序的时期。另一段好时期则属于他精心训练的孙儿统治时代。很少有王子如此贤明慷慨,如此真诚地重视人类的进步。“我负欠柏拉图许多,”菲奇诺说,“但是对科西莫亦然。他使我了解德行,正如柏拉图使我了解概念一般。”在他手下,人文运动开花了;在他手下,多纳泰洛、安杰利科和利比等天才受到了慷慨的资助;在他手下,久被亚里士多德掩盖了光辉的柏拉图恢复了人文主义主流的地位。科西莫死后一年,当时间有机会冲淡他的光荣、显露他的缺点时,佛罗伦萨会议表决在他的墓上刻铸最高贵的头衔:国家之父。他配得上这样的称呼。文艺复兴因他而抬头,在他的孙儿领导下达到最纯粹杰出的巅峰,在他的重孙手下征服了罗马。在这样的王朝下,也许很多罪恶都被原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