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尤里安31岁,经常见到他的阿米阿努斯这样描写他:
身材中等,头发光滑如刚梳理过;胡子粗,修成尖尖的形状,目光明亮,炯炯有神,显出头脑精明。眉毛清晰,鼻子挺直,嘴巴稍大,下唇饱满;颈粗而弯,双肩宽厚。从头部到指尖,非常匀称,可以想见他身体健壮,是一位善跑者。
他对自己的描述则没有如此恭维:
虽然上天并未使我的面貌太英俊,也没有赐予我青春的风采,但我有意地加上这把长胡子……对于在里面活跃的虱子我能够忍受,这把胡子就像是收藏野兽的丛林……我的头发不整,我难得理发或修指甲,我的手指几乎经常染有墨汁。
在宫廷的奢华之中,能够保有哲学家的朴实无华,尤里安感到很自豪。他立即解散了曾经侍候君士坦提乌斯的太监、理发师和探子。他年轻的皇后去世后,他便决定不再续娶,因此不需要太监;他觉得一个理发师便可以照顾所有宫中人员的仪容;至于厨子,他仅吃最平常的食物,那是普通人都可以做的。这个异教徒的生活和穿着就像个僧侣。自从皇后去世后,他未接近任何女人。他睡的是一张硬床,房间也没有取暖设备;整个冬天,他所有房间都未采取取暖措施,“以便习惯于忍受寒冷”。他对娱乐毫无兴趣,他从不涉足上演色情哑剧的戏院,也远离竞技场,因而令一般民众不悦;在庄严的庆典时他只停留一下,如有一项比赛与另一项相同,他便立刻退席。起先人们深深感动于他的德行和禁欲,以及他对行政琐事及大事的专心;他们认为其将才可与图拉真(Trajan)相比,其虔诚可与圣徒安东尼·庇护(Antoninus Pius)相比,其哲学家气质堪与马可·奥勒留(Marcus Aurelius)媲美。一个世代以来完全由基督徒皇帝所统治的城市和帝国,竟然立即接受了这位年轻的异教徒,实在令人惊奇。
他谦卑地遵循拜占庭元老院的各种传统和特权,这令诸元老甚为高兴。他从宝座起立迎接执行官,并且自认为是元老们及人民的仆人和代表。当他不小心侵犯了元老院的特权时,便自罚10磅金子,同时宣称他和国人一样,均受制于理想国的法律和规定。从早到晚,除掉下午有一段时间读书外,他都在处理国事。据说,他的简单饮食使得他身心敏捷,可以迅速应付各种人事问题,却使得三位秘书每天疲倦不堪。他辛勤而满怀兴趣地执行法官的职责,揭露辩护士的诡辩,他颇有风度地接受与他意见相左的法官的意见,人人都觉得他的裁决公正。他减低穷人的税,拒绝收受传统上每省进贡新帝的金冠和礼物,免除非洲逾期累积的滞交款,免除在他以前向犹太人强收的进贡。他严格规定行医执照的条件,并严格执行。他在行政上的成功与军事上的胜利相得益彰。对此,阿米阿努斯说:“他的声名逐渐扩大,直到遍布全世界。”
在行政事务繁忙的同时,他仍然没有忘怀哲学。他的抱负是要恢复古代的各种宗教形式。他下令修缮、开放异教庙宇,退还它们被没收的财产,并恢复它们旧有的收入。他向当时的主要哲学家发出请柬,邀请他们到宫中做客。马克西姆斯抵达时,他中断了在元老院的演讲,奔向他的老师,以充满感激和赞扬的语气介绍他。马克西姆斯因为皇帝的热诚,而穿上了华丽的衣裳,生活奢华。尤里安死后,马克西姆斯因为拥有大笔财富受到了严厉的盘问。尤里安并没有注意到马克西姆斯前后矛盾的作风,他太爱哲学了,因此哲学家的行为无法影响他的爱好。他写信告诉欧迈尼乌斯(Eumenius)说:“如果有人告诉你说,对于人类而言,尚有其他事情比悠闲自在地研究哲学更为有利,那么他便是个已受欺骗而又想欺骗你的人。”
他喜爱书籍,出征时随身携带许多书籍。他大大扩充了君士坦丁大帝所建立的图书馆,并成立其他的图书馆,他写道:“有的人喜爱马,有的人喜欢鸟,有的人则爱野兽;但是我从幼时起便沉迷于各种书籍。”他对于自己既是作者又是政治家很感自豪,并试图模仿卢奇安(Lucian)的对话,仿效利巴纽斯的演说,以正式的哲学论文,以及像西塞罗一样清新、引人入胜的信函,为自己的政策辩护。在《献给一位王子的颂歌》(“Hymn to a King’s Son”)一诗中,他解说了他新的异教思想;在《反加利利人说》(“Against the Galileans”)一文中,他说明了放弃基督教的理由。他指出各福音书互相冲突,其共同特点令人难以置信;《约翰福音》在叙述和神学上,与其他三个福音有实质上的差异;同时《创世记》中有关创造天地的故事,反映了多神主义:
除非《创世记》中每一部圣徒传都是神话,并且如我所相信地包含有某种隐秘的解释,否则它们都充满了对上帝的不敬。上帝被描写得无知,以致被创造作为亚当伴侣的女人,竟然成为了人类堕落的根源。第二,拒绝给予人类善恶的知识(唯有此种知识能赋予人类心理一贯性),并且唯恐人类分享了生命之树而长生不死——这实在是一位极为吝啬和嫉妒的神,为什么你们的神这样嫉妒,甚至将父亲的罪报复到子女身上?……为什么这样有能力的神会对魔鬼、天使和人类大发脾气?试将他的行为与吕库古(Lycurgus)及罗马人对付犯罪者的温和态度相比……《旧约》(如同异教)赞同并要求动物献祭……你们为什么不接受上帝给予犹太人的律法?……你们说较早的律法……受到时间及地点的限制。但是我可以从摩西的书中引出十段甚至一万段文字,以证明他说过律法可以适用于各种时代。
当尤里安努力恢复异教信仰时,他发现其不但在教条及实际履行上南辕北辙,并且还较基督教充满更多难以置信的奇迹和神话,他了解到任何宗教如想赢得并感动一般人的话,其道德教条必须包含有声有色的奇迹、传说及仪礼。他深知神话的普遍性和古老性:“我们无法知道神话始于何时,就如我们难以查出谁是第一位打喷嚏的人一样。”他容忍神话,并利用神话将道德观念灌输给未受教育的人。他再次叙述了大神母库柏勒(Cybele)的故事,以及大地之母(Great Mother)如何变成一块黑石,从弗里吉亚(Phrygia)被带到罗马城;没有人可以从其叙述中感到他怀疑过这块石头的神性,或是其转变的效力。他发现有必要利用感官上的象征以传递精神观念,他还认为密特拉教对太阳的崇拜,对一般人们而言,就如哲学家之尊尚理智及光明。这位诗人皇帝一挥而就写了一首赞美太阳神赫利俄斯(Helios King Sun)的诗,太阳乃是生命之源,人类无穷幸福的创始者;他认为太阳才是真正的神道(Divine Word),它创造并维持这个世界。除了“最高原则”(Supreme Principle)和“第一原因”(First Cause)外,尤里安还加上了古老异教信仰中数不清的大小神祇;他认为一位有容忍心的哲学家,将可以轻易容忍它们。
但是不要误以为尤里安是一位以理智取代神话的自由思想家。他斥责无神论是兽性的,并且他所宣扬的教条的超自然性,可与任何信仰相比。从来没有一个人所写的东西,会比尤里安赞美太阳的诗更为无聊。他接受了新柏拉图派的三位一体思想,认为柏拉图的创造性原型理念(Idea)与上帝之心相同,以为这些原型理念借助基督或智慧(Wisdom)为媒介创造了万物,并认为物质及肉体的世界是解放被束缚的灵魂和德行的阻碍。借着虔诚、善良及哲学,灵魂便可解放自己,以慎思精神的真实与法则升华自己,而与基督,或许最后与上帝合而为一。尤里安相信多神教的诸神是自然的力量,他无法接受他们的神人同形论,但是他知道一般人将很难了解哲学家的抽象思想,或是圣徒的神秘境界。无论公开或私下的场合,他都履行旧的仪式,将很多的牲口献祭给诸神,以致赞美他的人都为他的大肆屠杀而脸红。他率军与波斯征战时,经常像罗马的将军们一样留意各种征兆的意义,并听取解梦人的解说。
如同每位改革家一样,他也认为世界需要道德革新。为了达成这一目的,他并非仅仅设计外在的立法,而是采取宗教的途径以达人们的内心。他对埃莱夫西斯及艾菲索斯两地神秘仪式的象征意义留有深刻印象,他觉得没有比仪式更能启发新的崇高的生活了。他希望这种予人深刻印象的正式典礼,可以由少数贵族扩展到更多的人。根据利巴纽斯的说法,“他宁愿被称为神职人员,而不愿被称为皇帝”。他羡慕基督教神职人员的层级组织(hierarchy)、忠实的成员、礼拜的团体化、慈善义举的说服力。他为异教神职人员注入了新血液,筹组了以自己为首的异教教会,要求手下教会人员能够媲美并超越基督教人员,为人民提供教育,分配救济物给穷人,供应食宿招待陌生人,作良善生活的表率。他在每一个城镇都建立学校,以讲解异教信仰。他写信给其异教神职人员的语气,就像是意大利僧侣圣方济各写给同辈僧侣一样:
就如你们所想,你们怎样待我,我就怎样待你们一样,如果你们同意的话,让我们立下这个协定,我将告诉你们,我对你们各项事务的看法,同样地,你们对于我的言行,也应提出你们的意见。对于我们而言,我认为没有比这种互惠更有价值的了……我们应与所有人共享金钱,特别是善良、无助及穷苦的人们。这虽然有些矛盾,但我仍认为,将我们的衣服及食物与恶人共享,甚至也是一种虔敬的行为。因为我们所给予的对象是一个人的人性,而非其道德品性。
除了在教条方面,这位异教徒可以说是位基督徒;当我们浏览他的著作,并对他讲述的神话采取保留态度,我们会觉得他个性上许多可爱的发展,都是源于孩童及少年时注入他脑中的基督教伦理观念。然而他对宗教采取何种态度呢?他赋予基督教在传道、礼拜及习惯上的完全自由,并且召回被君士坦提乌斯放逐的正统主教。他停止国家对基督教会的资助,并且禁止基督徒在大学里讲授修辞、哲学及文学,他认为这些课程必须由异教徒讲授,才能引起共鸣。他结束了基督教教会人员免于付税的局面,同时也终止了主教们自由利用公共设备的特权。他禁止将遗产赠送给教会,使基督徒没有资格担任政府职位;他下令各地基督徒彻底赔偿他们在前几任皇帝统治期间对异教庙宇造成的损害,并且准许拆除建立在非法夺得的异教圣地上的基督教会堂。当他这种做法招致了混乱、不平及暴动时,尤里安设法保护基督徒,但是拒绝改变他的法令。他讥讽的口吻有时不像是出自一位哲学家。他提醒那些参与暴乱的基督徒说:“你们的《圣经》劝勉你们要耐心忍受不幸。”凡是以侮辱或暴动来反抗这些法令的基督徒,都受到严厉的处罚;针对基督徒挑起暴乱或对其进行侮辱的异教徒,则仅受到轻微的处置。亚历山大城的异教徒,对取代亚他纳修的新主教乔治尤其仇恨;他发起一场游行,公开讽刺密特拉教的仪式,异教徒抓住了他,将他撕成碎片;只有很少基督徒奋起援救他,但在随后发生的混乱中,却有很多基督徒被杀或受伤(362年)。尤里安原想惩罚暴乱的异教徒,但是他的顾问说服他仅向亚历山大城的民众发出一封强烈抗议的信函。这时亚他纳修从藏身处出来,重新担任主教职位;而尤里安认为此举并未征询他的意见,便命令亚他纳修辞职。这位老主教顺从了命令。但是次年皇帝去世,亚他纳修重回主教职位。10年后,他以80岁高龄去世,一生享尽荣华,也备尝辛酸。
最后,尤里安的固执己见使得他的计划失败了。曾遭他迫害的人起而与他斗争,曾从他那里得到恩惠的人则对他态度冷淡。在精神上,异教已经死亡了;它对青年再也没有鼓舞的力量,对忧伤也没有安慰,对坟墓的另一端也提不出希望来。虽然也有一些新教徒,但大多数是期望获得政治上的晋升或是皇上赏赐的财物;有些城市恢复了正式的牲礼祭典,但只是为偿赎所得到的好处;在大神母的发源地珀西努斯(Pessinus),尤里安还需贿赂居民敬拜大地之母。许多异教徒将异教解释为享乐上的良心平安。他们发现尤里安比基督更为摒绝欲望,因此甚感失望。这位被认为是自由思想家的人物,乃是国内最虔诚的人,即使他的朋友们都认为跟他一样虔敬是滑稽的;他们可以说是怀疑主义者,私下嘲笑他落伍的神祇及热衷的大祭祀。在圣坛供奉牲礼的习俗,在东方和意大利以外的西方已几乎不存在了;人们认为那是一种不雅和令人不愉快的事。尤里安称他的运动是“大希腊主义”(Hellenism),但是这个说法令意大利的异教徒感到厌恶,他们对尚存在的任何希腊事物都加以鄙视。他太过依赖哲学论调,但这无法触及信仰的情感基础;他的著作只能为受过教育的人所了解,但是他们的教育水准又太高以致难以接受;他提倡的教条无法在人们的希望或幻想中生根。甚至在他去世前,他的失败就已确切无疑地显现出来。热爱他并哀悼他的军队,提名由一位基督徒继承他的帝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