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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多元互动的秩序

中国的文化中,事物的分类有其特色。我们熟悉的五行、四季、三辰,都是分类的理念。这种种观念里,五行是最有代表性的一套分类法。早在新石器时代,浙江的良渚文化就有一些作为礼仪中心的人造土山。其中有一处土山,山顶上就有一个筛过的细土筑成的平台,平台上有青、红、黑、白、黄五个颜色的泥土各占一方,黄色在中央,这个也许就是中国五行观念的开始,金(白)、木(青)、水(黑)、火(红)四方,再加上一个中心的土(黄)。

春秋晚期以及战国,有一个所谓五行学派出现,面对世间的事物和变化,用金、木、水、火、土各自的特性和彼此间的生克关系来解释宇宙间的许多现象。这一个学派究竟和良渚文化代表的古老传统有何关系,我们很难确定。至少,这一个学派,和另一个所谓阴阳学派,都尝试以形上论建构的观念,解释并驾驭我们所知道的一切现象。

此处,我们先讨论关于五行的观念。《尚书·周书》的《洪范》篇,假借商代贤人箕子提出“洪范”九畴的理论,说明商代建立的文明系统,如何将世界的运转和个人的行为纳入一定的规律。这九个元素之中,大都是以“五”为基础来解释什么叫作“五行”——第一项就是五种事物,第二项是五种人类的行为和能力,第三项是八种管理的工作,第四项是五种祭祀的方法,第五项则是说明五种好的治理的形态,第六项是三种不同的性格,第七项是十种占卜的方式和解释事物的规律,第八项是五种纪时的方式,第九项是五种福泽。这九类将政治、社会和天人之间的关系,都列入今天称为的“范畴”——“范畴”这两个字,就是洪范九畴简略而成的名词,用英文来解释就是categories。

在中国的文化史上,春秋正是一个轴心时代,人们开始以抽象的思考和超越的观念来解释周遭各种现象。在其他的文化系统中,他们的轴心时代也有类似的以抽象与超越的思考来解释宇宙的活动。例如希腊的亚里士多德,就有专论来讨论事物的分类。犹太教和基督教的经典,也常看见以各种分类去说明宇宙的变化和人间的系统。在中国,长期以来,上述范畴提出的一些名词和观念,始终传而不断。到今天,中国传统的医药——所谓“中医”——和中国式的烹饪,还经常以五行观念作为运作的依据。

五行,是金、木、水、火、土,将宇宙万物分成可见的天然因素。其中“金”一项的出现正是说明,中国当时已经进入铜器时代,才有“金”的观念。相对于中国,印度只有风、土、水、火四个观念,没有金。在《洪范》之中,已经列出五行的特色。九畴中的第一畴,就列举水、火、木、金、土:水的特色是润湿,水或是往下流动或是往下渗透;火的特色是火焰上冲;木的特性是有曲有直,但曲的可伸成直,直的可弯成曲;金是不断地在固体、液体、气体之间变化;土是最重要的,是农业生产的基本条件。《洪范》之中也将五种味道,分别配属在五行之中:水是咸的,这一观念大概是海水的咸性得来;火是苦的,碳的味道是苦涩的感觉;木是酸的——究竟怎么得到木是酸的观念,我们不知道,我们可以推论,水果没有很熟之前都是带酸的;金是辛辣、冲鼻的,我想在铸炼青铜合金时,可能会发出刺鼻的味道;土长出来的庄稼,却是我们生活最重要的资源,无论大米还是小米,咀嚼之时都有甘和的味道。

五行不仅是一个生一个,所谓“五行相生”;也有彼此相克,水胜火、火胜金、金胜木、木胜土、土胜水,这一系列的相克,我们不必解释就可以理解。相生相克,互相配合,才能得到五行各种元素的协调(与生克现象类似的易经八卦变化,将在别处讨论)。可是在相生相克的过程中,还是会有彼此强弱的差异。理想的情况是强弱相当,恰到好处。例如,金能生水,但是强金要得到水,才能有锋口;木碰到金,是金属的工具可以砍伐木材,砍得太多又损害了木材;水多土少不免泛滥,水土相合才能种植。这种种的解释,大都是从日常生活之中体验而得。在传统生活中,在在处处也离不开五行的元素:农业耕植、收获庄稼需要土;居住的房屋是木结构、瓦顶、土墙;土堤防水,深井取水;日常烹饪,土灶、木炭、铁锅,水火相济方能烹茶煮饭。这一串的日常生活条件,就是五行的互相配合。在传统时代,五行的观念的确和人生密切相关。甚至于在前几年,我和曼丽在西湖休闲,也切身感受了一番:北山路湖边一个小茶座,主人准备桌椅,又有个小炭炉支锅煮水,锅中挂了铜罐暖酒,另有一个竹勺,随时取锅中滚水,倾注于小茶壶中泡茶,近处树枝上悬挂几个风铃,叮当作声。这么一个简单的日子,一点小小的享受,包括了金、木、水、火、土,俨然五行具备。

到了汉代,五行的观念显然已经深入人心。以中国的文字而论,“六书”之中形声字最多。所谓形声是以字的分类部首为归属,而以发音和归属的部首合而成字。许慎编著的《说文解字》,是中国第一部字典。他的编排,“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将整个的文字系统分成二百多个类别。这部字典不仅是字书,而且具体地反映了他那个时代的宇宙观。凡是在“木”部之下,不是各种树木,就是各种以木制作的工具和器材;在“水”部之下,有各种河流、各种水流、湖泊、池塘,也有各种液体状态的事物,与水气有关的现象。诸如此类,我们不必细说。这也许是中国文字的特色,如果是拼音文字,就很难用具体的形象呈现各种事物和现象。

《说文解字》中,形声字的比例超过其他五类,应当有百分之七十以上。清代的《康熙字典》,是中国最后一部以传统方法编制的主要字典,所收的字数有四万七千零三十五字,分别归属在二百十四个部首之下,其中最多部分是形声字。我自己将主要部首的字数稍作统计,得到的结果是:属于金、木、水、火、土这五个部首,再加上附属的部首,例如三点水或是四点火,金、木、水、火、土这五类的字数,总计一万二千七百九十一个字;这些字归属的部首,五个正项加上三点水等类的部首变项,共占有十个部首;这十个部首,只占了部首总数的百分之四不到,却占有总字数的四分之一,其集中的程度,在比例上超过应有配额六倍之多。相对比较,牛、马、羊、鱼、鸟、禾、豆,这一类常见的动、植物,每一部首之下字数不过数十到数百而已。五行观念在中国人的宇宙事物分类之中,其影响之大由此可以瞻见。

在今天中医的医学理论之中,五行观念还是最主要的形而上的理论依据。《黄帝内经》是中医最重要的理论典籍,其主要的理论就是将五行和身体的器官及各种力量的强度,都放在五行之下,可以列表如下:

木火土金水

肝心脾肺肾

春夏长夏秋冬

温热平凉寒

五行五脏对照图。五行是传统中国贯穿政治、文化、社会以及

身体之中的肝、心、肺、肾、脾,各自归属在木、火、金、水、土之下;又分别说明其性质,分别是温、热、凉、寒、平;根据四季和四方——四方的中央是土,四季中间,中医在夏天的后段硬切出一个长夏,这种做法相当勉强。同样相当勉强的,就是冬天的寒、夏天的热、秋天的燥和春天的温,如何处置?

中医理论认为,人的身体其实就是一个小宇宙,外面大宇宙的变化,对小宇宙有一定的影响。中医就以这些理论,说明每个器官具有本身应有的特性,季节的转换会引发器官本身变化,许多器官之间的变化彼此牵引,失衡到一定程度就会发生疾病。在中医的认知系统之中,春季容易发生温病(今天瘟疫的“瘟”,还是从“温”的观念转化而来)。夏季容易发生热病,如我们日常说的中暑,就是这种观念。秋季天凉,冬季寒冷,也是疾病常发生的时候。在季节变化以外,人的情绪会经常发生变化,饮食、环境等外在的状况也会发生变化,种种现象都会造成人体内部器官失调的现象。这些变化所导致的人体内部失去平衡,就是中医所谓疾病产生的原因。中医调治身体,其基本的原则又是将引起变态的偏差加以矫正——过寒的,以温补;过热的,以凉泻……

中医的诊病,讲究望、闻、问、切:望其颜色,闻其味道,问其经过,切其经脉,以判断身体内部的偏差所在。中医用药以草药为主,辅以一些天然的化合物。每一种药物,根据经验都被分为温、凉、寒、热、和五类。在中医观念中,每一种药物本身都拥有某些特性,如果直接用来克制或补足,药性可能太强或太弱。太强的药必须用另外一种药来削弱一些强度;太弱了,则用另一种药来加强其力量:这两种药,代表一“君”一“臣”。如果中间还是会有矫正过度,或是不足之处,又要加两味药,补足微小的特性。所以,第三种辅助的药物被称之为“佐”,最后一项微调的部分则是“使”。除了君、臣、佐、使这四类药,还有“药引”,也就是用来下药的水、油、蜜、酒等类。以“汤头歌诀”中的《麻黄汤》为例,这一治疗恶寒、发热、头痛、骨节疼痛——今日常用名词为“重感冒”——的汤药,其中麻黄是君药,能够发汗解表;桂枝是臣药,助麻黄解表;杏仁是佐药,助麻黄平喘;甘草是使药,调和诸药。“君、臣、佐、使”也可称为主药、辅药、佐药、引药,有的把佐药改为次辅药。

《汤头歌诀》的四物汤:“四物(汤)地芍与归芎,血家百病此方通。[当归(酒洗)、生地各三钱,白芍二钱,川芎钱半。当归辛、苦、甘温,入心脾,生血为君;生地甘寒,入心肾,滋血为臣;芍药酸寒,入肝脾,敛阴为佐;川芎辛温,通行血中之气为使。]八珍(汤)合入四君子(参、朮、苓、草),气血双疗功独崇(四君补气,四物补血)。再加黄芪与肉桂(加黄芪助阳固卫,加肉桂引火归元),十全大补(汤)补方雄(补方之首)。十全除却芪地草(除生地、黄芪、甘草),加粟(米百粒)煎之名胃风(张元素治风客肠胃,飧泄完谷及牙闭)。”这一四物汤的调配,完全符合君臣佐使的安排。

中医的方剂,君、臣、佐、使是四个重要的项目。每一位中医的医师,根据自己的判断斟酌处方。中医医学并没有定性分析,药方中诸项药物的强弱,只能由医者凭经验和直觉加以衡量。中国传统医学,有“医者,意也”的说法,亦即“只能意会”。于是,每一位医者开出来的药方,君、臣、佐、使的配方并不会完全一样;种种微调过程,也未必完全遵守“君、臣、佐、使”四项的观念,往往必须以五六项甚至七八项组合成方。用药特别精密的医生,在“君”药这一项就可以有四五种,“臣”药这一项也可以有四五种。“名医”的处方,列入的药味往往很多。中医的药材,从唐代以后以《神农本草经》作为记载药性的专书。《神农本草经》包含的药物以草药为主,加上一些其他辅助药品,可说是药材的分类学辞典。到明代,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就成为中国药典最完整的结集,也是讨论一切方剂成分的经典。

中医的医书,在“本草之学”以外,有所谓“方剂之学”,收罗标准的“验方”。历代医者参考的验方专书,有葛洪的《肘后方》,孙思邈的《千金方》,清代汪昂所著、民间医师最常用的《汤头歌诀》等。这些验方,聚集了常用的、有效的药方,传流于各处。每一位医者都会参考这些验方,经过使用后又加以修改,并将修改的过程注入正文。经过一代又一代不断修改、不断增添,一个验方可能衍生为一串不同的药方。中国传统医药,也有一些成药,例如保济丸、诸葛行军散、桔梗枇杷膏等,它们的成分就非常复杂,在君、臣、佐、使之外,又加减了许多药剂。这些药物加减变化,都是医生与药局自己摸索出来的经验。如此过程,是实证的发展,用今天的术语说,是临床经验的记录。

五行生克理论体系指导下的传统医学,只能说是运用一种哲学的思维,将人体当作一个小宇宙,与大宇宙相配平行来讨论病情、用药施治,并没有经过对药物的化学分析。因此,传统医药并不能算是科学。然而,经过长期的经验积累,它确实发展为一套有相当功效但也有一定局限性的医疗方法。

与传统医药平行的另一套医疗方法,则是针灸之学。早在新石器时代遗址中,就曾出现用尖锐的石器作为医疗用具的遗迹。在日常经验之中,每个人都可能经历过身上某一处如被尖物碰撞就会发麻的现象。这一现象,当然是因为偶然,以尖锐的物体碰撞了某处神经的节点,产生了痛感或麻感。针灸之学也许就是从这条线索逐渐开展的医疗方法。

中国针灸之学,虽然也以五行观念为基础,然而其理论假设,则是所谓“精、气、神”的观念。自古以来,对于这三个名词有不同的理解,此处,我们无法在此仔细讨论。王阳明的在《传习录》中认为,精、气、神只是一件事:“流行为气,凝聚为精,妙用为神。”简单地说,我们可以理解为:“精”是生命的本体,“神”是生命中呈现的理性和感性,“气”则是把生命之力量,有些人称之为能量,分布于各处。人身体各处的生理反应和人的行为,其实都与神经系统有关。另一方面,血液和淋巴液周流全身各处。人的整个身体,是几个大的循环系统叠合,才有各种器官之间许多结构性功能的配合。中国的针灸,主要就是要认识和控制各种流转的气。今天研究针灸的学者大多认为,针灸的穴道系统与神经系统有密切关系;也有些学者认为,淋巴液的周流与血液的周流也是针灸处理的对象。我们至今还无法确认,上述诸说孰是孰非。尤其,淋巴液并没有一定的管道,如何认识淋巴液的所在和流动路线,其实相当困难。

中国针灸之学,主要是要寻找和刺激穴道,以此来调整人的身体机能。在汉代,针灸学者大约已经认识一百八十个穴道。到了今天,据说已经找出的穴道有七百多个。穴道不断增加的过程,大约是从偶然发现经由不断地验证,确认新穴道的所在的过程。针灸医师有一个特别的名称“阿是穴”,“阿是”乃江南方言“是不是”,也就是说,医生碰到了一个穴,有了反应,就问是不是这里?逐渐累积,医者认识的全身穴道就不断增加了。

人体穴道,从头顶上的百会穴,到脚底的涌泉穴,在今天一般的医书和铜人图上,大概确定的有三百多处。这些穴位有种种不同的名称,有的称为“关”“门”“口”,有的称为“府”“库”,有的称为“海”“泽”“池”。这些名称串联在一起,让人感觉到人的身体俨然是个立体的地图:有的是某种物质或能量的储存点,像府和池;有的是其通过的关口,例如关和口;最多的才是穴,既是储存基地,又是可以穿过的通道。在这些交叉点上以针刺穴,就等于在今日公路系统的某个地方设了个“改道”的标志,将交通导向另外一条替代的道路。针灸之学认为,气堵塞即会招致疾病。治病之道,就是必须找一条替代路线,让堵塞的气血开始流通。或者在塞车的地方,有计划地控制车流,纾解阻塞的现象,这是另一种思路。

如此比喻,今天经常开车出门的人,必定能够体会针灸之学的理论基础——也就是拿人体作为一个小宇宙,将大宇宙之中发生的现象引申为小宇宙中“能量”的流转。针灸之学的通与滞,也可能由于身体受到外来影响,干扰了原来的流转系统。例如,多吃了不适合的食物,造成了身体内部累积的营养比例不适当;不适当的行为,也会影响到身体内部的平衡。凡此外来因素,或自己本身内部的反应,都会导致身体各部分的失调而引发疾病。针灸的处理方法,或是疏通身体内部堵塞的管道,或是借用别处储存的“能量”转移到病患所在,调整其失调之处。

这一套理论,基本上也建立在人体本身是一个自然平衡系统的观念之上。在失调的时候,借由人体本身趋向平衡的能力,矫正身体的偏差及因此发生的病患。针灸和传统医疗一样,都假设人体本身是自足的;即使有外来干扰,人体自身也可以调整,设法将外来干扰引发的病患消除。中国的医疗理论,缺少对于细菌和微病毒的认识。于是,中国医药对于传染病和其他因为感染而发生的疾病,并没有很好的解决办法。中国文化中,小宇宙和大宇宙互相呼应,这一个形而上学理论,影响中国人身心,也影响中国人的世界观。

与中国医药理论相通的,是中国的烹饪学。也许从五行观念中延伸而得,也许是直接体验得来的经验,中国的烹饪之道,讲究“五味”的配合与均衡。五味即甜(甘)、酸、苦、辣(辛)、咸,一道好菜需要五味彼此配合均衡才有味道。五味代表了五行,又间接说明了人体对于各种营养素的需求。

人类生活之中不能缺少盐,这是所有人都有的经验。早在新石器时代,盐就是一种商品,从产盐之地被转运到各处。人类缺少盐,也往往设法从动物的血液中吸取盐分。盐是五味中最重要的一种。中国古代的甜料,最初并没有蔗糖:蔗糖是从印度传播过来的一种调味品。古代的糖料大概是以蜂蜜为主,后来又发展为从各种谷类酿造得来的饴、酿等类甜料(麦芽糖、酒酿之类)。最早的酸,大概是取自青梅和其他酸性的果实,苦则是取自苦菜(荼)之类的植物。辛辣,最初并不包括今天的辣椒——这是新大陆培养出的一种辣味,要到十六世纪才进入中国——中国本身的辣味,大概以姜为主,也可能包括椒类的植物。到了近代,烹调佐料才大备。尤其重要者,麦、豆酿造的酱、酱油、豆豉之类,成为咸味的辅助佐料。谷类发酵糖化为甜酒酿,进一步成为酒,酒酸为醋,增加了甘、辣、酸诸类佐料。外来的辛、辣植物,又使得中国人在姜、椒以外多了诸多选择。

中国的烹饪文化,牵涉到不只是五种味道的彼此调和;对于食料,烹饪文化也应用五分或四分的范畴来解释和理解。此处,我们引用两段文字,说明这种对于食料或者味道的分类以及彼此之间的关系,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已经建构了一套系统。《左传》中有一段文字,以烹饪与治国的原则相对比,指出五味调和的重要性。这一套系统的基本精神,是指出不同因素之间的配合,远胜于单独一种因素的独占。

(《左传》昭公二十年)十二月……齐侯至自田,晏子侍于遄台,子犹驰而造焉。公曰:“唯据与我和夫!”晏子对曰:“据亦同也,焉得为和?”公曰:“和与同异乎?”对曰:“异。和如羹焉,水、火、醯、醢、盐、梅,以烹鱼肉,燀之以薪,宰夫和之,齐之以味,济其不及,以泄其过。君子食之,以平其心。君臣亦然。君所谓可而有否焉,臣献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谓否而有可焉,臣献其可以去其否,是以政平而不干,民无争心。故诗曰:‘亦有和羹,既戒既平。鬷假无言,时靡有争。’先王之济五味,和五声也,以平其心,成其政也。声亦如味,一气,二体,三类,四物,五声,六律,七音,八风,九歌,以相成也;清浊、小大,短长、疾徐,哀乐、刚柔,迟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济也。君子听之,以平其心,心平,德和。故诗曰‘德音不瑕’。今据不然,君所谓可,据亦曰可;君所谓否,据亦曰否。若以水济水,谁能食之?若琴瑟之专壹,谁能听之?同之不可也如是。”

《吕氏春秋》里面有篇文章,虽假借商代伊尹的理论,实际上应当反映了战国到秦初关于烹饪的观念。这一文章之中,牵涉的就不仅是五味的调和,而更强调食料本身的特性,以及各种食料之间的配合。同时,也相当程度地讨论到当时已经使用的烹饪方法。《吕氏春秋·孝行览·本味》记载说:

汤得伊尹,祓之于庙,爝以爟火,衅以牺猳。明日,设朝而见之。说汤以至味,汤曰:“可对而为乎?”对曰:“君之国小,不足以具之,为天子然后可具。夫三群之虫,水居者腥,肉玃者臊,草食者膻。臭恶犹美,皆有所以。凡味之本,水最为始。五味三材,九沸九变,火为之纪。时疾时徐,灭腥去臊除膻,必以其胜,无失其理。调和之事,必以甘酸苦辛咸,先后多少,其齐甚微,皆有自起。鼎中之变,精妙微纤,口弗能言,志不能喻……故久而不弊,熟而不烂,甘而不哝,酸而不酷,咸而不减,辛而不烈,澹而不薄,肥而不 。”

这篇文章中列举的食料,我们挑选了一些在今天还常见的一些动物、水产、果蔬,该文提出的另外一些传说性食材(例如凤凰的蛋),则不予列入。

魏晋墓葬壁画中的烹饪宴饮图局部。图中反映的应是富户家厨房中仆人切肉的场

肉之美者:猩唇、獾炙……鱼之美者:鱄、鲕、鳖、鳐……菜之美者:苹、华、芸、芹、菁……和之美者:姜、桂、菌、醢、盐、露……饭之美者:禾、粟、穄、秬……果之美者:棠实、甘栌、橘、柚、石耳……

从水陆荤素种种食材看来,即使当时皇室享用的食材相较今天也远为简单。可是,也有不少食材,尤其是蔬果和配料,还存在于今天日常的饮食之中。至于饭类,却没有将麦类列入,也呈现了当时知识的时代性,因为中国人将麦类尤其小麦磨成的面粉包括于主食之内,虽已见于汉代,却要到唐宋以后才是更为普遍的现象。

从上文的叙述我们可以发现,烹饪文化中的分类法是勉强将四分法与五分法合并为一。如前文所述,五分法与金、木、水、火、土五行有关,四分法则与“四方”和“四季”两种空间与时间的划分有密切的关系。在上面引文之中,还没有清楚地呈现两套系统合并的分类法。在后代有关烹饪文化的典籍,以及近代一些食家和所谓食疗的文字中,四分与五分则是平行呈现于食材特性的讨论。

秦汉以后,讨论烹饪文化的文章也不算稀少,我们无法一一列举。此处只介绍元代《饮膳正要》和近世中医主张的食疗观念。一般言之,食疗对于食材的分类,分别归属于热、温、凉、寒这四种特性。这四种特性的出现,与一年四季的气候变化又互相关联。举例言之,在中医常见的观念里,这四个季节成长的谷类和果蔬,就分别具备他们成熟季节的特性。于是,春季早熟的麦子就具有春天的特性,是温;夏季成熟的高粱和粟稷,就具有热性;秋季成熟的稻米,具有凉性;豆类则有寒性。这种分类法所描述的食材的特性,其实与上述四项淀粉类为主的食物并没有真正的关系。因此,如此分类,只能代表一种形而上学的理念,而不是实证经验的结论。

同样的原则,传统食材学将水果颜色分成四类或者五类,按照他们成熟的时节来判断他们的特性。于是,李有春天的温性,杏子有夏天的热性,桃有秋天的凉性,栗子有冬天的寒性。类似的分类方法,还可以应用在五种动物上,鸡肉是温的,羊肉和牛肉是热的,马肉是凉的,猪肉是寒的。更为奇怪的分类法则是按照颜色分,在我们尝试的范围中,柑、橘、柚应当是同类的果实,却因为橘子色红而将其列入温性,柚子色白而被列入凉性,柑类色黄,正在红、白之间,也就具有中和的特性。这些分类,显然是一种硬性的分配,并不完全符合这些食物的特性。

针对动物的分类法中,描述鸡、牛、羊、猪的特色时,就与这一节的分法完全不同。中国的食疗观念中,往往将肉食分别归纳在水陆二类:陆地的禽兽(鸡、鸭、鹅、牛、羊、猪),和水产的鱼、虾、鳖、蟹。将陆产分类为比较温热的一类,而将水产列入寒凉一类。在禽兽之中,又分比较野生的和家畜的两项:鹿和羊都是在山野之中,是热性,牛中性,猪是温性;鹅、鸭野放为多,是热性,鸡都在家中畜养,则是温和的。显而易见,这些分法是完全主观地迁就四季和生长环境,并不是由实证的经验得来。综上所说,我认为中国的食疗学和医疗学密切相关,对各种食物特性的分类法,与今日生物化学研究的脂肪、纤维、糖分、维生素等观念,没有任何学理上的关联。这套观念,毋宁是中国文化中传统的生态理念,是一种意见,而不是学术研究的成果。

这些分类法,在日常生活之中时时可见,也正反映中国形而上学理论的一套理念,已经深入人心,成为日常经验的一部分。类似的观念,从饮食习惯中也可以觇见。我的长辈和我这一代习惯中国饮食的老人们,进入餐厅点菜的时候,习惯于点四个菜,相当平均分配于荤素水陆四个类别。同时,平日的饮食,尤其病人和孕妇、产妇的食物,都有一套老人们传下来的禁忌。

抗战以前,中国传统文化还没有完全消失,而一般的生活条件,也没有经过战乱和革命的破坏,至少中产阶层以上还有能力讲究饮食方式。在我记忆之中,家常饭菜确实也有四菜一汤、水陆荤素平均分配的习惯。在比较正式的宴席上,最起码是两套四菜一汤,或扩大为四热炒、四大菜,就是八菜一汤——凡此,可以不断扩大为宴席。除食料的水陆荤素分配以外,还加上蒸、煮、炒、爆等不同的烹调方法的考量。因为烹饪必须加热,加热的方法,可以是直接用火(烤、烘、烧、熏、灸等);间接的加热方法,又可以分为以水加热(蒸、煮、煨、炖、熬等),以油加热(煎、炒、爆、炸、烙等),还有以泥包裹隔热的间接加热(焖、煨等)。此外,还有凉拌生吃和腌制(盐腌、酒泡、醋浸、糖蜜、酱制和香料泡制等)。烹饪佐料的使用,因为选择多了,更多出来种种配合。大致言之,任何菜肴的制作,无不使用多种佐料,其中酱油的功用尤为显著。烹饪佐料,似乎也有主次分别:咸、甜相辅相成,酸、辣互补,辛、苦陪衬——俨然相当于医药的君、臣、佐、使,和合得味。这种种不同的方法,又个别与前面所说的温、热、凉、寒等等观念配套。

中国烹饪文化,在世界的食物加工文化之中堪称复杂细致。其中,一部分原因是历史的累积,中国各地的物产,因为气候和水土条件不同而有极大差异。到今天,中国烹饪法还有四大菜系或者八大菜系的分类,或者更多以省份、地区划分的烹饪种类。中国不断与各地区的其他文化接触,常常引进、吸收外来的食料和烹饪方法,累积更多的经验,整合为复杂的中国烹饪文化。在这整合过程之中,由于中国医疗文化的大、小宇宙互相映射,本章所叙述的范畴理论,也就成为组织这种复杂文化的形而上的支撑。

总结言之,无论药疗、针灸、烹饪,中国文化都根据四分、五分种种多元因素或成分之间的彼此互动、互相补助,发展为复杂的动态系统。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处处体现如此多元互动的变化。这是中国文化特具的宇宙观和生活态度——一种与世界别处文化迥然不同的观念和态度。 Pyiz4HczcU9/vYe/VGcikspHf538qyMZwqjb6UHcYV1tEkqgEPMVlRSBt3/ckTL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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