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些蛇!我是多么讨厌它们!它们是坦桑尼亚唯一可怕的东西。一个新到那里的人,很快就得学会识别它们,哪些是致命的,哪些只是一般有毒。这些毒蛇中除了黑曼巴,还有绿曼巴,眼镜蛇和小小的吹气蝰蛇。还有一种蛇看上去像是一根小小的树枝,常常一动不动地躺在满是尘土的小路上,因此,很容易被踩到。
一个星期天晚上,有一个名叫福勒的英国人邀请我到他家去喝“太阳落山酒”。他在达累斯萨拉姆海关工作,跟他的妻子和两个小孩子住在一幢平常的白色木房子里。那房子背靠着大路,在一片杂草丛生的土地上,四周分布着几棵椰子树。我穿过草地向那幢房子走去,走到离福勒家大约二十码的地方,我看到一条大绿蛇游过福勒家游廊的台阶,游进了敞开的前门。它那闪闪发亮的黄绿色蛇皮使我意识到那是一条绿曼巴—一种跟黑曼巴一样致命的毒蛇。刹那间,我大吃一惊,吓呆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好一会儿我才回过神来,急忙绕到房子后面大声叫喊:“福勒先生!福勒先生!”
福勒太太从楼上的窗子里探出头来,“出了什么事?”她说。
“有一条大绿蛇进了你们前面的房间!”我大声说道,“我看见它爬上走廊的台阶,径直游进了门!”
“弗雷德!”福勒太太转过身去大声叫道,“弗雷德!过来!”
弗雷德·福勒先生圆圆的红脸出现在窗口,站到他的妻子旁边,问:“什么事?”
“有一条绿曼巴进了你的起居室!”我大声说。
他毫不犹豫地对我说:“你待在这儿,我把孩子一个个从窗口放下来,你接住他们。”他非常冷静,一点也不慌乱,甚至连声音都没有提高。
一个小女孩被搂着腰放了下来,我很容易就抓到了她的双腿。接下来是一个小男孩。再下来,弗雷德·福勒把妻子也放了下来,我抓住她的腰,把她放在了地上。最后,福勒自己下来,他双手吊在窗框上,当他松开手时,双脚干净利落地着了地。
我们一小群人站在房子后面的草地上,我仔细告诉福勒我看到的情形。
福勒太太搀着两个孩子,一边一个,他们看上去并不特别惊慌。
“现在怎么办?”我问。
“你们全到大路上去,”福勒说,“我去找那个捕蛇的人。”他说完就登上一辆很旧的黑色小车,开走了。我和福勒太太还有两个小孩来到了大路上,坐在一棵大芒果树的树荫下。
“谁是捕蛇的人?”我问福勒太太。
“他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英国人,在这一带有些年头了,”福勒太太说,“他实际上很喜欢蛇。他了解它们,从不杀死它们。他抓住它们,把它们卖给世界各地的动物园和实验室。周围几英里的土人都知道他,他们只要看到蛇,就标出蛇藏身的地方,跑去告诉那个捕蛇的人,而且,往往要跑很远的路,于是捕蛇的人就过来抓它。那捕蛇的人有一条严格的规矩,就是决不买土人捕的蛇。”
“为什么呢?”我问。
“为了阻止他们去捕蛇。”福勒太太说,“早些时候,他经常收购土人捕的蛇,但是,有许多土人因为捕蛇给咬伤了,还有很多人因此送命,所以,他决定不让这种情况再继续下去。现在,只要是土人捕的蛇,不管多么稀有,他都不收。”
“这真是一个好办法,”我说,“捕蛇人叫什么名字?”
“唐纳特·麦克法伦,”她说,“我觉得他应该是一个苏格兰人。”
“那蛇在房子里吗,妈妈?”小女孩问道。
“是的,亲爱的,不过捕蛇人就要来抓它出来了。”
“它会咬杰克的。”那小女孩说。
“天哪!”福勒太太跳了起来叫道,“我把杰克给忘了!”她开始叫了起来:“杰克!到这儿来,杰克!杰克!杰克!杰克!”
两个孩子也跳了起来,他们全都开始唤起那条狗来,可是,没有狗从敞开的前门出来。
“它咬了杰克!”那小女孩叫喊道,“它一定咬了它!”她哭了起来,她的弟弟也哭了,弟弟比她小一岁光景。福勒太太看上去闷闷不乐。
“杰克可能藏在楼上,”她说,“你们知道,它很聪明。”
福勒太太和我又重新坐在了草地上,孩子们却还站着,哭一阵,叫一阵杰克。
“你们愿不愿意去麦登家?”福勒太太问道。
“不!”他们哭着说,“不,不,不!我们要杰克!”
“瞧爸爸来啦!”福勒太太叫了起来,指着大路上开来的一辆小黑车。我注意到有一根长长的木杆伸在车窗外。
孩子们迎上前去。“杰克在房子里,它给蛇咬了!”他们哭哭啼啼地说,“我们知道它给咬了!我们叫它,它也不出来!”
福勒先生和那捕蛇人下了车。那捕蛇人很瘦小,也很老,很可能已经七十多岁了。他穿着用厚牛皮做的皮靴,双手戴着长长的牛皮手套,像是中世纪武士戴的金属护手,那手套一直戴到胳膊肘上面。他的右手拿着一样特制的工具,那是一根八英尺长的木杆,头上有一个分叉,叉子的尖头看上去是用黑橡皮做的,大约有一英寸厚,柔韧性很好,只要那叉子压在地上,那两个尖头便会向外弯曲,让分叉的底部紧紧地压下去,要压多紧就有多紧。他的左手拿着一只棕色的普通麻袋。
唐纳特·麦克法伦——那个捕蛇人,尽管很老很瘦小,但一望便知是个很有性格的人。他的眼睛是淡蓝色的,深深地嵌在一张黑黑的像核桃一样皱皱巴巴的圆脸上。那对蓝眼睛上面,两撇密密的眉毛白得惊人,而头上的头发却差不多全是黑的。尽管穿着厚厚的皮靴,他走起路来却像一只豹子,迈着柔软缓慢的猫步,他径直朝我走来。“你是谁?”他问我。
“他是壳牌公司的人,”福勒说,“来这儿已经很久了。”
“你想看吗?”捕蛇人对我说。
“看?”我有点拿不定主意说,“看?你说怎么看?我的意思是说从哪儿看?是去房子里吗?”
“你们可以站在走廊里,从窗子上张望。”那捕蛇人说。
“来吧,”福勒说,“我们俩都去看看。”
“我说,你们别做什么傻事。”福勒太太说。
捕蛇人、福勒和我穿过草地,向房子走去,快到游廊台阶的时候,捕蛇人小声地说:“轻轻地踩木头地板,要不,它会觉察到震动的。等我进去,你们再悄悄地朝前走,站在窗边。”
捕蛇人先走上台阶,他走起路来,脚下声息全无。他十分柔软地移动脚步,像猫一样,走过游廊,径直穿过前门,接着很快却很轻地关上了身后的门。
门关上以后,我放心多了,我的意思是说,对我自己来说,我放心多啦,对那个捕蛇人,我肯定一点也不放心。我觉得他简直是在自杀。我跟在福勒后面上了游廊,两人都潜行到了窗边。那窗是开着的,不过钉上了布满细眼的蚊帐布,我就更加放心了。我们透过蚊帐布朝里张望。
那起居室陈设很简单也很平常,椰子树叶子的垫子铺在地板上,一只红沙发,一张咖啡桌,两把靠手椅。那狗伸开四腿趴在咖啡桌底下的垫子上,这是一条爱里戴尔大狗,一身棕黑色的卷毛,它已经死了很久了。
那捕蛇人完全静止地站在起居室的门里边。棕色的麻袋这时甩在了他的左肩上,他双手握着那根长长的杆子,举在他的前面,跟地面平行。我看不到那条蛇,我相信那条蛇也没有看到那根杆子。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三分钟……四分钟……五分钟。谁也不动,房间里一片死寂,空气也变得沉重起来,那个捕蛇人像一根石柱一样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手里举着那根长长的杆子。
他仍旧站着一动不动。又一分钟……又一分钟……又一分钟。
突然,我看到那捕蛇人开始弯下膝盖,很慢很慢地弯下膝盖,一直弯到差不多快蹲在地上了,保持着这个姿势,他想张望一下沙发和扶手椅底下,看样子他还是没有看到任何东西。
慢慢地,他重新伸直了双腿,他的头开始向四周旋转,右边尽头的角落里有一部扶梯通到楼上,那捕蛇人看着楼梯,我很清楚他的脑子里在想什么。突然,他朝前跨了一步又停了下来。
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了那条蛇,它贴着右边的墙沿躺在那里,但是沙发的靠背挡住了捕蛇人的视线。它躺在那里像一根美丽却可以致人死命的长长的箭,纹丝不动,可能睡着了。它的脸并不朝向站在窗边的我们,小小的三角头靠在楼梯脚下的垫子上。
我推了推福勒,小声说:“它在那边靠墙的地方。”我用手指了指,福勒看到了,他马上掌心朝外挥舞起双手来,在窗子里划来划去,希望引起捕蛇人的注意。那捕蛇人还是没有看到。福勒很轻很轻地发出一个声音:“呼!”捕蛇人猛的抬起头来,福勒指了指,捕蛇人领会了,点了点头。
现在,捕蛇人开始非常非常缓慢地向房间的后墙挪动,他走起路来决不脚趾先着地,而是让整只脚始终贴着地面。那双牛皮靴子在他脚上成了软软的拖鞋,似乎没有鞋跟。他一点一点地挪到了后墙,从那儿他至少可以看到蛇头和蛇身的两三英尺。
但是,那蛇也看到了他。它的头离开地面竖起了两三英尺,前面的身子也向后拱起准备进攻。与此同时,它的整个身子拱成一弯又一弯,闪电般地蹿向前方。
捕蛇人离那条蛇有点远,他那杆子的前端还够不着它。他等着,眼睛盯着那条蛇,那条蛇也用两只邪恶的小眼睛盯着他。
这时,捕蛇人开始对蛇说起话来。“来吧,漂亮的家伙,”他用软声软气哄骗的口吻轻轻说道,“这才是好小伙子。没有人要伤害你,没有人害你,我亲爱的小东西。只要静静地躺在那里,放松下来……”他向那条蛇跨了一步,把杆子伸到前面。
紧接着蛇的反应更快,整个动作还不到百分之一秒,就像照相机的快门咔嚓一闪。只见一道绿光,那蛇至少向前蹿了十来英尺,一口咬在了捕蛇人的腿上。谁也无法躲开这样一击。我听见咔嚓一声,十分刺耳,那蛇头撞在了厚厚的牛皮靴子上,接着它马上缩了回去,又恢复成那个要命的拱成一弯又一弯的姿势,准备重新攻击。
“这才是好小伙子,”捕蛇人和蔼地说,“这才是聪明的小伙子,这才是可爱的伙计。千万别激动,保持安静,一切都会圆圆满满的。”他说着话的时候,慢慢放低杆子的头,一直放到叉子的尖头在蛇身大约十二英寸的上空。“这才是可爱的伙计,”他轻轻说道,“这才是一个和气的好小伙子。现在保持安静,我的美人,保持安静,漂亮的小家伙,安安静静别动,我不会伤害你的。”
我能够看到一股黑色毒液从捕蛇人右脚的靴子上淌下来,刚才蛇进攻的正是那个地方。
那蛇昂起了弯成弓形的头,紧张得像一根紧紧环绕的弹簧,准备再一次进攻。“保持安静,可爱的家伙,”捕蛇人小声说,“现在别动,保持安静,没有人要伤害你。”
接着哗一下,那橡皮尖头刺了下去,正好横在蛇身上,大约在蛇身体的中段,把它压在了地板上。我能看到的只是模模糊糊一团闪着绿光的蛇身在猛烈地四处扭动,想拼命挣扎开去,但那捕蛇人继续压住那两个尖头不放,那条蛇给夹住了。
接下来怎么办?我正在纳闷,他怎么才能把这条疯狂扭动、疯狂抽打的绿色大力士紧紧抓在手里呢?即便他能办到,那蛇头也肯定会转过来,咬他的脸。
捕蛇人紧紧抓住八英尺长的杆子的末端,开始绕着房间挪动身子,一直绕到了蛇的尾巴尖。接着,不管蛇扭动得抽打得多么厉害,他还是继续把尖头向前推,沿着蛇身推向蛇头。他推得很慢很慢,把橡皮尖头向前推,推过抽打的蛇身,却始终把蛇压在地上,他推啊,推啊,推啊,一英寸一英寸地推。这真让人看得又着迷又提心吊胆。那个又瘦又小,长着两撇白眉和一头黑发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推他那长长的杆子,把叉子从扭动的蛇身上一丁点儿一丁点儿地移向蛇头。蛇身打在椰树叶的垫子上砰砰作响,声音大得不得了,你要是在楼上的话,一定会以为有两个大男人在楼下摔跤。
最后,那两个尖头不偏不倚地滑到了蛇头后面,把它压了下去。这个时候,捕蛇人伸手紧紧抓住了蛇的脖子,他丢掉杆子,空出一只手取下了肩上的麻袋,那条能致人死命的绿蛇还在拼命扭动着,他先把蛇头塞进了麻袋,接着把蛇身也塞了进去,这才系住袋口。那麻袋开始跳来蹦去,好像里边装了五十只发怒的老鼠,但捕蛇人这会儿完全放松了下来。他漫不经心地一只手提着那只口袋,好像里边不过放了几磅土豆。他弯下腰去,捡起了地上的杆子,这才回过头来,看了看正在窗外张望的我们。
“那条狗可惜了,”他说,“你们最好把它弄出去,别让孩子们看见。”
绿曼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