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错落繁华城,愿演绎空灵孤寂。
梦游四海流云乡,谁曾料知音难觅。
斑驳的树影、皎洁的月光,还有那剥落的围墙,在那段沉寂的日子里,三毛总是拥有它们最忠诚的陪伴。铭刻在记忆里的过往也便添了几丝浪漫。若有一人倚树独酌,举杯邀月,那便是更美的画卷。她总是迷恋这种悲伤到极致的景色。小小的她在脑海里勾勒她的所思所想,却未曾意识到这般想象如同一场与艺术的交流碰撞。
如果注定要被什么洗礼,那过往所有的奠基,便都是为了更好的相聚。三毛冥冥中注定有一场不曾相识早相知的缘分,可偏偏这场相聚来得这般伤害,又此般艰辛。
四月的台湾,正是一片春意。包裹着一场渴求绽放的欲望,又酝酿着一场十里柔情的生机。可三毛的意念依旧昏昏欲睡,那道伤口仍然在汩汩流血。纵然胸腔中满是想要破发的力量,可终究害怕所谓释放又是另一种毁灭。三毛将自己闷在家里,有书籍陪伴时还算祥和安定,可一旦脱离文字,那种内心的躁动总是令三毛惶惶不可终日。
陈父不忍心见女儿如此痛苦消沉,他想尽一切办法想要唤起三毛对生活的兴趣与热情,毕竟三毛此时这般深沉不是这个年纪能负担得起的。他先是给三毛报了美国人办的学校,可刚刚逃离那个深渊的三毛哪会再轻易回去,陈父虽是无奈却只能作罢。那时插花正是一种风靡的艺术形式,陈父以为骨子里尽是浪漫的三毛定会喜欢,可志不在此的她终究半途而废,陈父的努力也无疾而终。
那时陈父总喜欢将三毛带到海边,希望那满眼的辽阔能让三毛豁然开朗,希望那潮起潮落之间,能洗尽三毛眼底的哀伤。陈嗣庆总是喜欢捡起不同种类的贝壳,将它们一一放到三毛耳边。三毛也总是细细聆听,仿佛每个贝壳都承载了一段上古的记忆,三毛总能将听到的讯息,勾勒成一幅画卷,有时是“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壮士豪情;有时是“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的凄切悲惨;有时是“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的婉转相忆。
每每这时,三毛总是喜欢和父亲说个不停,她将脑海里的画卷讲得绘声绘色,根本不像个病入膏肓的自闭儿童。陈父便觉出了几丝端倪,认真地问着三毛,愿不愿意学习美术。三毛想到自己的所思所想都可以跃然纸上,竟有了几丝兴奋,她忙连连点头。陈嗣庆自然也十分高兴,凡是这世间能让三毛动心的东西他都愿意倾其所有,将它们一一摆在女儿面前。
很快陈嗣庆便给三毛安排好了老师,是当时台湾师范大学艺术系的黄君璧教授。其在山水画上的造诣颇高,在当时的台湾是数一数二的名家。陈父为给女儿最好的教育不惜一掷千金,但这位老先生的风格却与三毛格格不入。他喜欢一杯茶,一炷香,一笔一画,一成不变;而三毛身上,每个细胞都是灵动跳跃着的,上一秒天堂,下一秒人间。每天对着轩窗,先是研墨再是临摹。在三毛心里那至美的作品应该是经花颜,笑雨烟,水色青山如画卷的浪漫。而此刻日复一日的重复临摹,与她所想大相径庭,她崇拜挥毫泼墨而不是刻板生硬。两个星期后,三毛便再无心坚持。
陈嗣庆夫妇一直都想用自己的方式重新唤起三毛对生活的渴望,所以他们对三毛的宠溺也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在无法和第一位老师磨合相处后,陈父又为三毛物色了另一位老师——邵幼轩。这次是位性格温和的女先生,相较于黄君璧教授,这位老师更多了一份女子特有的温柔细腻,当然她的才情也是可圈可点的。她得到过蒋经国先生的高度赞扬,也被美国各大艺术学院聘为终身教授。
邵幼轩老师在得知三毛的情况后,总是会隐隐心疼这个瘦小的女孩,她知道三毛讨厌刻板的按部就班,便每天都会安排一些自由创作让三毛尽情挥洒。显然三毛全部的热情都被调动起来了,她将心里藏匿已久的花鸟鱼虫都印在纸上,邵先生看后被三毛的天赋惊呆了,三毛画笔下的花鸟竟比自己所画的还要灵动传神。邵先生便对三毛更加悉心培养,将自己毕生所得一一传授给了三毛。数年之后,三毛的画作便已达到能够以礼相赠的水准了。
三毛对自己喜欢的领域总是喜欢深究,书籍也好,绘画也罢。与西洋画的结缘,还要感谢当时寄住在三毛家里的二堂哥陈懋良。可能是上一代过于泰然敦厚,三毛这一代便再不甘沉寂,叛逆成了他们的基调,这个二堂哥同三毛一样,对艺术有着过人的天赋和别样的痴迷。他喜欢音乐,甚至为了音乐不愿上学,他曾当着叔叔的面将学生证撕得粉碎。陈嗣庆对孩子总是千般心软、万般宠爱,他便又请了作曲老师,让陈懋良在家学习。
三毛与陈懋良,两个离经叛道者在陈嗣庆的叹气声里惺惺相惜。他们总是喜欢玩在一起,或是欣赏音乐或是研究美术。她总是能感受到他乐曲最深处的情感,亦如他总是能体验她画卷中想要传达的信息,渐渐地他们对彼此也越发了解。在两个小小艺术家眼里,音乐和美术都是宣泄情感的最佳方式,也就早已没了隔绝与界限。
一日,陈懋良递给堂妹一本毕加索的画册,他知道三毛一定会喜欢,但没想到三毛会这般痴迷,那是一部直达她灵魂的作品,“爱!就是这样的,就是我想看到的一种生命”,三毛陶醉了。
三毛崇拜毕加索的抽象派,一个几近自闭的人,既然看不见外面的世界,就一定会窥见更深的内涵,她对艺术品的领悟能力也就达到了常人难以望其项背的高度。历经了桃红时期、蓝调时期、立体画、变调画的积淀,毕加索晚年的画风更加独具一格,也让三毛深深着迷,看似像孩童一样的信笔涂鸦,可期间蕴藏的却是哲人的深刻。他钟情于各种鲜艳的色彩,颜色的碰撞产生的却是作品的张力。他的画作里有看似肮脏的东西,可仔细品鉴,那才是真正的纯粹。
毕加索是位有血性的艺术家,他的名作《格尔尼卡》中承载的就满是他的凛然正义。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德国法西斯的战机对西班牙小镇格尔尼卡进行了狂轰滥炸,一时死伤无数,毕加索听后义愤填膺,拿起画笔,将自己的愤怒与战争的罪恶通通融进了画作,毕加索运用了立方主义、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风格表现痛苦、受难和兽性。画中公牛象征强暴,受伤的马匹就是受难的西班牙,而那闪亮的灯火则象征光明与希望。毕加索描绘了一场饿殍遍野的战乱,在那无尽的绝望里,却仍存有一丝光亮,他似乎也认定星星之火,必会成燎原之势,正义终究会战胜邪恶。
三毛也悉心琢磨,想她经历的种种过往,她就像那个遭受了狂轰滥炸的西班牙小镇,而毕加索想要传达给她的却是拾起希望,再度站起。毕加索说:“我的每一幅画中都装有我的血,这就是我的画的含义。”而三毛多年后的每部作品里都装有她的灵魂,或许这正是对毕加索最好的回应与最高的崇敬。
毕加索就是一个时代,他开创了一个时代,也左右了一个时代。他告诉世人世界是美好的、绚丽的,是充满爱和希望的。人向来不需要什么天堂,人死后也无须埋葬,唯有自由才是唯一追逐。毕加索其实更像一位精神导师,他营造了一片神奇,原始而有无限活力的世界。而三毛成了她最虔诚的追随者。她为他痴狂着,也被他感召着。
三毛仿佛看透了毕加索的整个世界,她也想将自己的整个世界如数奉上。对于毕加索,她越是了解便越是崇拜。她不知从哪儿弄到了一张毕加索的巴黎别墅的照片,便总是拿出来细细端详,那照片里的景色也成了三毛最向往的城堡。她早已将毕加索视为自己的精神伴侣,那一年,三毛十三岁,毕加索七十七岁。也是那一年,三毛爱上了西班牙,因为那是毕加索的国度。
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那时小小的三毛还不懂区分什么是爱情什么叫知己,她将这艺术上的共鸣视为爱恋的悸动。她觉得自己爱上了毕加索,其实她不知道她爱上的只不过是毕加索创造的那片可以自由驰骋、永远生生不息的灵魂世界。
清风湿润,茶烟轻扬。重温旧梦,故人已去。十几年后毕加索离开了人世,而当初他那个小小崇拜者也终于踏上了他生活过的土壤。遗憾的是三毛并未见到毕加索,但毕加索却为三毛安排了另一场相遇,在他们俩都钟爱的西班牙,她与一生挚爱步入婚礼殿堂,他带着她的一场崇拜走向遥远天堂。那时的他们又是如此的同步,带着一样的笑容,她开始了一场刻骨深爱,他拥有了一场绝对自由。三毛依旧愿意追随着毕加索,纵然斯人已逝,偏偏情怀不老。
怎知红丝错千重,路同归不同。踏雪寻梅方始休,回首天尽头。三毛就如此般痴心固执,还是要感激那场与毕加索的灵魂相逢。情感有了归属,心灵得到托付,那时的她也就不必沉寂落寞。艺术与三毛,两相成全。萧萧杨花落满肩,且将诗画写满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