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心怀一座城池,倾注满腔渴望。
未料身陷一方囚牢,阅尽遍野荒凉。
如果一段生命注定书写不凡,那其所有的经历便都不会平凡。百转千回的荣耀与哀伤、辗转流离的颠沛与嗔狂,无不酝酿积淀着一场彻底的绽放。所有的沉寂都是在等待一个花期,所有的冰封都是在等待春的讯息,亦如三毛所有的积蓄都会在一场盛世里剧烈演绎。
历历往事,总是会被定义成至美的风景,因为已然远去便会云淡风轻。可终究有些回忆哪怕只是轻掠划过都会觉得疼痛。三毛便经历了这样一场劫难,在她最脆弱的时光,刻下了遍体鳞伤。
聪慧如她,虽然总是逃学,但三毛的成绩始终名列前茅。十二岁那年,她考上了中国台北最好的女子中学——中国台北省立第一女子中学。
可能是一切顺利得偏离了最初的剧情,命运便为这个小小天才挖下了一道鸿沟——数学成了三毛倍感棘手的难题。初一的课程,还算浅显尚能应付。可到了初二,三毛的数学成绩便一落千丈。几次考试下来,五十分已经算是最高得分了,在那时的数学老师眼里,三毛同低能儿已然画上了等号。
那个年纪正是自我意识刚刚萌发、自尊心最强的时候,小小的三毛哪能忍受这般鄙视。何况好强的她从不肯轻易承认技不如人。于是三毛一面潜心苦读,一面寻找着学好数学的捷径。终于,她发现原来数学老师在每次考试出的题目均是从课后的习题里抽选出来的,就这样在每次考试之前,小三毛都会把课本后的习题做上几遍,将答案反复背诵,直到烂记于心。
有心人,天不负。于是在接下来的几次考试中,三毛得心应手便都得了满分,三毛沉浸在自己因精明诡计带来的小小成功里。然而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老师自然不会相信三毛的成绩会如此毫无征兆地突飞猛进,况且三毛的这几次满分,似乎也动摇质疑了自己的权威。老师拿着满分的考卷当面逼问三毛,问她是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拿的满分。三毛自然不会承认自己没做过的事情。“作弊,在我的品格上来说,是不可能的,就算你是老师,也不能这样侮辱我。”三毛直视着老师说道。令三毛自己也没想到的是,相对于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此时面对面的逼问显得如此的仁慈。
老师冷笑了一下,单独给三毛发了一张考卷,本就数学欠佳,偏偏卷面上又尽是三毛闻所未闻的方程式。结果可想而知,三毛当场得了零蛋。老师好不痛快,当然这仅仅是所有羞辱和折磨的开始,一个成年人用最残忍的方式抹杀了一个少女所有的自尊。这种惩罚的效果不亚于当头棒喝来得直接决绝。而这场羞辱,也开启了三毛长达七年的自闭生涯,险些万劫不复。
“在全班同学面前,这位数学老师,拿着蘸着饱饱墨汁的毛笔,叫我立正,站在她划的粉笔圈里,笑吟吟恶毒无比地说,‘你爱吃鸭蛋,老师给你两个大鸭蛋’,在我的脸上,她用墨汁在我眼眶四周涂了两个大圆饼,因为墨汁太多,它们流下来,顺着我紧紧抿住的嘴唇,渗到嘴巴里去。”这个残忍的老师画完便让三毛转过身去,在全班同学的哄笑声里,似乎尽是对自己这幅作品的赞扬。不仅如此她还叫三毛去大楼的回廊走上一圈,三毛拖着僵硬的脚步,每一步行走便是一寸伤口。和预期的一样,回廊里满是哄笑。三毛成了学校里的名人,也成了无私奉献的笑柄,而那个始作俑者却在教师名分的庇佑下依旧嚣张残忍。
一场荒唐的表演之后,三毛被一个好心的同学拖去洗脸。她只会拼命地将凉水往脸上泼,一遍又一遍地清洗,全程三毛没有一句话,亦没有一滴泪。正如恨不是情感最深刻的宣泄,无声才是最极端的抗争。三毛洗掉了脸上的墨汁,却再也洗不掉这刻骨的屈辱。
这是三毛一生中最阴鸷晦暗的一天,暮色降临,所有想要宣泄的情感在黑夜的包围下被放到最大。三毛终于泣不成声,没人知道她那故作坚强的神情下究竟隐藏了多少无力和悲愤。知我如此,不如无生。她多想撕去老师那张伪善的慈悲面具,想咧开皮肤让她看看那般欺凌是怎样深入骨血的残害。
三毛再不愿提起那场噩梦,因为她有着不想承认的自卑和不能否认的胆怯。终于天亮了,她硬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照例穿衣、铺床、刷牙、吃饭、道再见、坐公交。她虽在车上颠簸着摇晃,可愈发觉得自己像极了车下被几经碾压的石子,无路可退也无力抗拒。终究春梦觉来心自警,往事般般应,佯装的坚强在走到教室门口时被击碎得灰飞烟灭,那天的情境历历在目,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嘲笑她,笑她笨拙欺她懦弱。三毛终究还是走不出那场劫难。非但如此,她的心理障碍一天比一天严重。她甚至连远远看到学校大门,都会有要窒息晕倒的感觉。她愈发脆弱,也愈发内向。即便如此,她却仍然固执地不愿告知父母。
想要逃离的渴望愈来愈强烈,在那场压抑与爆发的博弈中,她不愿再懦弱。三毛选择逃学,或许甚是想念年幼时陪伴她的那个坟场,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曾经的她还不懂悲伤为何物,如今的她却被伤得体无完肤。带着不一样的心境,走向了相同的地方,三毛成了六张犁公墓的常客。那时的她还走遍了好多墓地,有北投陈济棠先生的墓园,有阳明山公墓,还有一片没有名字的坟场。在三毛心里,世上再没有比跟死人做伴更安全的事了,他们都是很温柔的人。三毛喜欢坟场的安静,在那里她总是可以认真看书,再无人扰她清梦。
三毛喜欢墓地,虽然它知道总有一天她也会在一片属于自己的净土里住上很久,再无悲伤侵袭,也再无俗世叨扰,每每想到此时她便嘴角带笑,她是这片寂静里唯一无声的喧嚣,用冥想与逝者进行着灵魂交流。在这片真正收留她的土壤上,她倾尽了满心哀伤,也医治着遍身脓疮。
学校毕竟不是去留随意的地方,纵使三毛用尽伎俩,旷几天课,再上几天学,她以为只要让老师看见她便好。可终究还是被学校发现了,这样的胡闹是不被允许的,于是一纸公函被送到了陈嗣庆手上。也是这封公函完结了三毛几个月的逃课时光。
陈父似乎早已察觉女儿的不同寻常,他怕三毛再受刺激便始终小心翼翼,相较于逼问她然后失去她来讲,不作询问似乎才是最好的维护。陈嗣庆也开始变得缄默,因为父女连心,他总能感受她的悲伤与绝望,便给三毛办了休学。在这期间,不曾有人忍心责难,陈父看见三毛便总是叹气。第二年开学,三毛被父母说服再次穿上制服,做一个面对现实的人,可在三毛心里,真正的现实,是要做自己内心喜欢的事情,勉强上学才叫不现实。
三毛的母亲每天都亲自送她上学,直到看见三毛走进教室,她满眼哀求地看三毛几眼,再暗自神伤地离去。三毛低头坐在一群陌生的同学里,周围一片宣嚣,每坐一分钟便是一寸凌迟般窒息的疼痛,朗朗书声也好似见血封喉。努力挨过一节课后,三毛再也无法安坐,终于她拿起书包,再度逃了出来。
这次不再是坟地,三毛觅得了更好的去处,台北省立图书馆。她读了许多经典的文学著作《儒林外史》《今古奇观》《阅微草堂笔记》《人间词话》,等等。在那烟波浩渺的书海里,三毛真正丢弃了自怨自艾,全心地体味着“安居不用架高楼,书中自有黄金屋”的感受。也要感谢这段日子的积蓄,三毛正在用另一种方式成长着,长成一个博学深邃的作家,也长成一个内敛迥异的思想家。
当得知三毛再次逃学后,三毛父母心里仅存的一丝侥幸也便不复存在了。陈父又为三毛办理了休学手续,而这一休,竟是七年。这七年三毛一直拥有自由,可她又从未获得自由。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三毛将自己囚禁在一座“监牢”里,无力前进,也无路后退,她只得席地停留。找不到过去,也记不住未来。
蝴蝶终究飞不过沧海,纵使七年为期,生生刻下过的,便会终其一生。时光蹉跎了三毛的流年,却无力洗掉她满身的怨念。那场生命无力承受之轻,却让三毛承受了整段青葱岁月。卿本一世无双,奈何一世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