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眼皆云烟,湮没了何情何景今何年,
浮生唯是梦,梦尽了相思相望不相见。
真正纯粹的感情皆是起源于灵魂的契合,因为灵魂没有贵贱之分,没有年岁差距,没有利得交换,所以情感便也没了贫贱的羁绊、时间的蹉跎、利益的左右。
从某种意义上讲,是多情的本性促成了三毛动荡喧嚣的一生。因为多情,她总能看到常人生生错过的风景,因为多情,她总能感知常人无动于衷的境况,也因为多情,上帝便决定赐予她无尽的忘年情缘。
在学堂的日子终究是乏善可陈的,所以三毛最大的乐趣便是掐着手指计算日子,因为每年的十月中旬,都是军队来学校借住的时候。他们仿佛是注入一潭死水里的一缕清泉,虽然不会有太大的波澜,但这种新鲜感的冲击真真令三毛觉得兴奋。
其实真正令三毛亢奋的事情还未开始,一切的起源是一头疯牛,这个让人仅听“疯牛”就会莞尔的剧情似乎更应该发生在影片里,可艺术终究来源于生活,也的确是一头疯牛开启了两个人的友情。
也许是源于动物的灵性要创造一场相逢,也许是疯牛想善意地开个玩笑,又或许只是一场荒诞得让人啼笑皆非的意外。三毛在同往常一样上学的途中,被一只大水牛看中了。起初是它跑她追,然后变成了她边哭边跑它撒欢猛追。为了保命,三毛全身的运动潜质都被激发了出来,终于跑过了疯牛,逃到了教室。可这水牛并不善罢甘休,它可是名副其实的“牛脾气”,没有了发泄对象,于是这头倔牛便在操场上翻蹄亮掌,横踢乱咬。
孩子们哪见过这般场景,吓得忙将大门死死顶住。而那个将疯牛引入校园的小小三毛早已躲在角落瑟瑟发抖。命运弄人,偏偏那一天是三毛做值日生,颐指气使的风纪股长命令三毛到学校厨房的大灶上去打开水。在被记名字和被疯牛尾随之间,三毛更惧怕前者,于是她只得提着壶飞快地跑出教室,在将其注满开水之后,这水壶便立马成了负担,三毛没法迅速跑回教室,所有的恐惧与无助瞬间涌上心头,想到远处的水牛,还有欺人太甚的风纪股长,三毛蹲下细细碎碎地哭了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清晨出操的驻军回来了,他们哪会惧怕东顶西拱的疯牛,三下两下便将牛赶到了校外的田野里。可此时的三毛早已被吓得两腿发软,也没了提水壶的力气。突然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三毛回头,看见一个孔武大汉,身壮如山,可眼神却柔和得像个孩童。他肩上挑着好大的两桶水,水面漂着两片芭蕉叶,用另一只手轻松拎起了三毛那个千难万难的热水壶,做了个带路的手势,将三毛和水壶都送进了教室,全程没有一句闲话。
那个救她于水火的壮汉是个哑巴,这是三毛后来才知道的,三毛总是喜欢和这个哑巴待在一起,沟通对于机灵的三毛来讲并不困难,何况沟通的方式并不止语言这一种。他们蹲在走廊水沟边,捡起碎石,在泥巴地上,她问那人是什么兵?哑巴喜欢他的沟通方式,边笑边在地上画着“吹兵”,三毛笑了,心想还是个特殊的兵种。
和哑巴做了朋友之后,三毛便当起了小小老师,在地上写下了“炊”字,并手舞足蹈地解释着“吹”和“炊”的不同,哑巴顿悟,一直打着自己的头,在地上写了个“茶”,三毛知道哑巴是要写“笨”字,于是也打了一下哑巴的头。远远观望,这应该算是尘世中最美好的画面,清晨的水沟边,一大一小两个顽童,时而对视大笑,时而活蹦乱跳。
三毛与哑巴的感情愈来愈好,她总是喜欢听哑巴讲故事,当然讲故事的方式也仅限于打手势、画画、写字。哑巴是四川人,那时他在乡下种田,娶了媳妇,因为媳妇要生产,哑巴便去省城抓药,谁料在半路上突然被抓去当了兵,而这一去便再未归来。哑巴讲完这个故事,便用手揉揉三毛的头发,又掸了掸三毛衣上的灰尘,眼里满是伤感,三毛知道哑巴一定是在想,想他那未曾谋面的女儿一定也是眼前这般模样。
哑巴这个大朋友总是爱和三毛这个小朋友在一起玩。他总喜欢站在校门口呆呆地等,只要小三毛一出现,哑巴的脸上便立马绽放笑颜。他总是抢着背三毛的小小书包,并且要一路将她送到教室门口,哑巴乐此不疲地补着当父亲的那一课。
他们喜欢一起玩跷跷板,他太重了,便只是耐心地用手压着板子,看着在另一边的三毛开心得笑靥如花。哑巴没有什么钱,便总是用芭蕉叶子做些小物件送给三毛。三毛喜欢收哑巴的礼物,那些精致的手工里总能看出一个粗犷大汉柔软的内心。
哑巴唯一一次吓到三毛,是在某个午后,哑巴神秘兮兮地叫来三毛,打开手掌,一枚金戒指躺在哑巴粗糙的掌心里,那是三毛生平第一次看见金子,但她知道那是极为贵重的东西,哑巴递给三毛,三毛双手放在身后,拼命摇头,哑巴便蹲下身来,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不久就要分别,送给你作纪念。”三毛不知该怎样回答,便快步跑开了,半路回头,看见一个大个子低着头,呆望着掌心,三毛便心疼得想哭。
三毛与哑巴的快乐时光,生生被一个局外人给打断了,三毛的老师自然无法理解,无论在年龄还是修为上都是两个层次上的人怎么会产生如此纯粹美好的感情。
老师总是怀疑哑巴居心叵测,于是便再也不允许三毛和哑巴有任何来往,甚至凶狠地警告三毛如果再去和那个哑巴兵做朋友,就记她大过,还要挨打。那时老师是天,是不容违背的权威,三毛只能哭着点头,不敢反抗。
之后的每次放学,牵起三毛小手的也不再是哑巴,每个清晨,笑脸相迎的哑巴再也没得到过三毛的回应,落日余晖下没了跷跷板上一大一小两只剪影,走廊沟渠边,再无他们歪歪扭扭的错字。
哑巴总是在角落里哀哀张望着小小三毛,渴望靠近而又不敢接近。哑巴理解不了三毛为何转变得如此之快,再做值日生时,哑巴依旧帮三毛拎水壶,在快到教室的路上,哑巴蹲下用指甲一连画了十几个问号,也不写字,红着眼睛就是画着问号,三毛不想伤害哑巴,也不想出卖老师,一脸悲伤地喊着不是我,不是我,拼命地跑开了,只留下蹲在地上错愕着感伤的哑巴。
哑巴不愿像当初离家抓药时一样,一去再无归途,留下半生遗憾,便在部队离开那天,到处寻找三毛,亲手将一个纸包交到三毛手上。哑巴用力握了握三毛的小手,立正,认认真真地敬了个举手礼,在仓促而突然的告别中,三毛心里百味杂陈,也便不知该如何反应。哑巴走了,快步地走了,他不愿最终定格在三毛记忆里的是那个满眼哀伤的自己,万般不舍,却只能绝别。
三毛打开纸包,是一大袋的牛肉干,还有哑巴的联系地址。还没来得及惊喜,却被老师一把抢去,牛肉干被喂了校工的土狗,小纸条上的地址也被残忍没收,老师平静而慈爱地微笑着。三毛儿时的唯一一段友情便在那诡异的微笑里被中断了结。
哑巴究竟等了多久回信,我们不得而知,虽然没有地址但三毛终究还是给哑巴留下了文字。在散文《炊兵》里三毛这样写道:“那是今生第一次负人的开始,而这件伤人的事情,积压在内心一生,每每想起,总是难以释然,深责自己当时的懦弱,而且悲不自禁。亲爱的哑巴‘炊兵’请求给我一封信,好叫我买一大包牛肉干和一个金戒指送给你可不可以?”
三毛多想再见一次哑巴“炊兵”,问问他可曾见到媳妇老母,她的女儿是否也如她般瘦小精明。问问他哪个炊字是点火做饭,哪个吹字是鼓嘴呼气。问问他那水桶里的芭蕉叶,是变成了别人的小礼物,还是你一直在为我编刻收藏。
都说三毛的生命里不存在所谓永恒,因为连她自己都是过客。纵有千种风采、万般柔情,走过也便走过。潇洒如她,却怎料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有些相遇是久别重逢,而有些分别便是此生不见。也许正是因为有了缺憾才更显浪漫,三毛与哑巴的故事虽不圆满,却也是最好的结局。他们彼此都记住了此生最纯粹的时光,纵然星辰斗转,时光变迁,因为相负也便终身不得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