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曾策马扬鞭,万里独行,挥洒流年颠沛。
也曾淡泊沉寂,停留归隐,深陷书海云烟。
也许是当初金陵的那段时光,美好得足以在三毛身上留下挥不去的烙印,以至于每每捧起书本,三毛都会嗅见溢出的梧桐幽香。她是那般痴迷与沉醉,不仅是对儿时的祭奠,也是对青葱的怀恋。
三毛与书的缘分始于幼年的一见钟情,深刻于豆蔻的再顾倾情,延续至一生的似海深情。她从不把一路漂泊定义为文化苦旅,因为每场远行她都甘之如饴。行囊可能空空,但她背负的却是满腔渴望。书籍里的大千世界,指引着她一路的方向,也让她纵情挥毫将人生态度全部写下。
上小学期间,她在文学上的素养便早有体现。那时国文课本刚发下来,三毛便马上会通读一遍。她甚至会跑到老师那里,扬头评论:如此浅显的课本,简直是在把小学生当傻瓜对待。
当课本变得不再有趣时,三毛便把目光锁定在了课外读物上。像是瘾君子对吸毒的渴望,三毛为了满足自己日渐膨胀的阅读欲望,她开始翻堂哥们的书架。鲁迅、巴金、老舍、冰心,她都竞相拜读。三毛沉浸在自己勾画的阅读氛围里,每读一本著作,就仿佛经历一段人生,那里有她未知的桃花潭水,还有她迷恋的荒野人家。对各异的文风著作的浏览,也为三毛日后的自成一派打下了坚固的基石。
当书卷被阅遍,堂哥的书架也就显得渺小得不再有吸引力,她又盯上了临近的小租书店。一旦有了零用钱,她便用来租书,踏进了租书店的她,再也不愿出来。当然交付给租书店的不只是她的零用钱,还有她的青葱时光。被书籍武装过的头脑自然不会再单调,于是本就沉稳的她便更加老成,在跟随文字的斗转变幻中她历经哀愁,埋在心灵深处追梦的种子也在书籍的怂恿下疯长开花。世间安得双全法,三毛所收获的还是更甚丢失。
弱冠弄柔翰,卓荦观群书。三毛就是这样,她永远比同龄孩子超前,也就造就了她半生的寂寞。在租书店她迷恋上了西方名著。《三剑客》《基督山伯爵》《唐吉诃德》《呼啸山庄》《飘》等。这些连成年人都未必能参透的书籍,却被三毛读得津津有味。
如果三毛未曾深刻理解,或许她便不会这般沉迷,但倘若三毛真的读懂,那她带给我们的惊诧将远远超过书籍本身。透过这些书籍,三毛也看到了外国文豪们身上散发的人性光辉。她崇拜托尔斯泰、屠格涅夫、果戈里。在他们的作品里尽是来自社会最底层的诉求,还有对所处时代最隐晦的批判。三毛总是仰视着他们的灵魂,也向往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成为同他们一样悲天悯人的大方之家。
当对西方名著足够熟识之后,三毛又翻开了中国长篇小说,其实最初吸引三毛的并非书的内容,而是精美的如艺术品般的装订。泛黄的薄佯纸、白棉的装订线、扉页的水彩画,还有封面娟秀的毛笔字《风萧萧》。那是一本富有浪漫主义特征,又蕴涵生命哲学价值的著作。三毛细品作品的情怀,对新体裁的接触也让三毛如痴如醉。在二十年后,三毛拜访作者徐,并认其为干爸。这种因文字结下的感情,纵有二十年的洗礼,却仍历久弥新,也许这就是三毛爱书的原因,书籍永远不会背叛,相反却牵系着千丝百缕的未了情缘。它能将两颗本无瓜葛的灵魂紧紧捆绑,令其相互依偎。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樽《红楼梦》。开辟鸿莺,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三毛对红楼早已一往情深,她从小便能读懂,这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是难能可贵的。因为沉浸在这场百转千回的红楼美梦里,三毛总是把书带到课堂上。在老师转身板书时,她便偷偷读起。在读到第一百二十回“甄士隐详说太虚情,贾雨村归结红楼梦”时,三毛瞬间痴了。
她在文字里这样记载:“当我初念到宝玉失踪,贾政泊舟在客地,当时,天下着茫茫大雪,贾政修家书,正想到宝玉,突然见到岸边雪地上一个身披猩猩大红氅、光着头、赤着脚的人向他倒身大拜下去,贾政连忙站起来要回礼,再一看,那人双手合十,面上似悲似喜,不正是宝玉吗,这时候突然上来了一僧一道,挟着宝玉高歌而去——‘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方!’当我看完这一段时,我抬起头来,愣愣地望着前方同学的背,我呆在那儿,忘了身在何处,心里的滋味,已不是流泪和感动所能形容,我痴痴地坐着,痴痴地听着,好似老师在很远的地方叫我的名字,可是我竟没有回答她。”
此时在三毛心中早已是另一番景致,茫茫白雪上的一点猩红,是宝玉到来的模样,拜叩后他留下的只剩寂寥。万籁俱寂之中,空洞的脚印却成了他存在过的唯一证明。他归彼大方,三毛也跟着流浪。
老师并没有责骂三毛,反而关切地问道,是否有哪儿不舒服。三毛默默无语,对老师恍惚一笑,也就是这一笑,三毛顿悟,也便懂了,什么叫“境界”。人说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三毛便是那个解味之人。她懂宝玉的反叛与无奈,咏出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也懂黛玉的多情与嗔怪,道出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最终在末篇她体味了沧海桑田变换流转,富贵功名如云烟过眼,万物从尘中来,也自然归尘中去。
三毛既向往文人的情怀,也钟爱武侠的豪迈。就在她将要考取初中的那年,仍然利用课堂时间又偷偷地读完了一整本《射雕英雄传》。从那之后,三毛便成了金庸迷。她喜欢金庸早期的作品,苍苍凉凉,满是诗意。所以金庸每出一本小说,三毛便立即拜读。每每看完一本,三毛总会久久回味,甚至发呆好多天都醒不过来。有时竟会傻傻分辨不出究竟哪个才是她真实置身的世界。她喜欢书中惩恶扬善的情节,也钟情浪迹天涯的潇洒,她希望自己也是故事里那白衣胜雪的翩翩少年,剑指长空,挥斥方遒。
相较于其他文学作品,《水浒传》对三毛的影响也颇为深远。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水浒传》的文学表现手法直接影响了三毛日后的写作风格,并且直接教授了三毛如何去运用文字。三毛的成名作《撒哈拉的故事》就充分借鉴了《水浒传》中常用的白描手法。1982年,三毛到中国台湾文化学院教中文,还专门开了关于《水浒传》的专题课程。
书读得越多就会觉得自己越无知,三毛也自然会有这种感觉,所以她又想好好学习历史和科普类的文章。三毛便读了《九国革命史》《十万个为什么》等书。不但如此,刻意培养三毛的母亲,开始让三毛接触一些浅显的英文小说,因为书中大多是对话、图片的形式,三毛总能轻易理解,就这样三毛读完了英文版本的《李伯大梦》《无头骑士》《爱丽丝梦游仙境》等。同幼时识字一样,三毛在读书中学会了英文。人常说,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用在三毛身上却已不再合适。那时的她俨然成了一个杂家,上至浩渺星辰,中到历史变迁,下至飞沙走石,她都略知一二。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三毛历经了数载书海的遨游涤荡,早已成了良玉美材。从混沌到清晰,从童真到老成,书籍见证也陪伴了三毛一路的成长。她沉浸在别人的故事里,也向往着自己的漂泊。那段日子她从未寂寥,书是良师益友,也是精神食粮。在那里没人嫌她古怪,因为能被写进诗篇的都是古怪的存在,在那里没人笑她寂寞,因为古来圣贤皆寂寞。在那里她不必自卑与孤僻,所谓高处不胜寒,孤僻是对王者的形容。所以三毛说:“我看书,这使我多活了几度生命。”
三毛对于书籍的渴望是与生俱来的,而书籍所带给她的影响也是源远流长的,她日后的辗转流浪或多或少都是因为文字的怂恿。外国文学使她开始向往异国风景,渴望接触不一样的风土人情。一曲红楼让她想要追随爱情,无论远走客乡抑或漂泊流浪。金庸小说为她勾画了一方盛世武林,她想结识奇人寻找侠客。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洒脱情怀日渐肆意疯长。此时的三毛虽身未动,但心已远。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那时年幼的三毛自然不会理解这里的情怀。她要的是真真实实踏上一方土壤。古城少女读懂了太多诗篇,也阅尽了天下变迁。她的心早已飞远,所以当下所有的归属也都变成了监牢,囚禁了她的一场美梦,也囚禁了她的盛夏光年。
人终究是要被什么牵绊的。只是有的人走了出来,进入了期望的繁华。有的人从未逃离,在岁月的沉淀里,将自己也变成了别人的牵绊。三毛注定是前者,她懂盛年不重来,于是她的画笔洋洋洒洒,书写了隽永的诗篇,也勾勒了纷飞的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