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帽貂裘,宝马香车皆如云烟过眼,
飞沙走砾,枯枝朽木方为鬼斧神工。
古人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种绝对的界定却把三毛拒之在外。她不曾关心过什么利弊得失,大自然的恩赐才是她的瑰宝。爱上拾荒也就成了理所应当。在三毛眼里从来没有什么垃圾,有的只是无法继续使用的工具,和并不完美的艺术品的堆砌。所以三毛总能在别人所谓的不完整中找到她需要的完美。
三毛自小走路就喜欢到处张望,或是看看风景,或是看看行人。百无聊赖却也轻松自在,直到小小的她捡起了路边的一段树枝,也就在那如获至宝的欣喜中,她开启了拾荒生涯。这一拾便是半生。
有时能捡到一颗通透的弹珠,放在眼前便是另一种颜色的世界。有时能拾到一枚精致的胸针,别在胸口好似鲜花一朵,运气好的时候能发现一只皮球,在小伙伴们艳羡的眼光中三毛尽是满足。
天才与疯子有时仅仅是一步之遥,三毛并不是老师眼中的天才,所以一度被认为是个疯子。如往常一样,老师布置了一个作文题目——我的志愿,并要求尽量写得有理想才好,三毛又被叫起来朗读:“我有一天长大了,希望做一个拾破烂的人,因为这种职业,不但可以呼吸新鲜的空气,同时又可以游走于大街小巷,一面工作一面游戏,自由快乐得如同天上的飞鸟。更重要的是,人们常常不知不觉地将好多还可以利用的东西当作垃圾丢掉,拾破烂的人最愉快的时光就是将这些蒙尘的好东西再度发掘出来,这……”
突然,一只黑板擦丢了过来,三毛吓得一怔,不敢再念。“这是什么文章!乱写!乱写!将来要是拾破烂,现在书也不必再念,滚出去好了,对不对得起父母?重写!”老师大拍桌子惊天动地地喊着。
三毛是有着反叛精神的少女,但小小年纪的她又不敢出口顶撞,于是第二篇文章应运而生。“我有一天长大了,希望做一个夏天卖冰棒、冬天卖烤红薯的街头小贩,因为这种职业不但可以呼吸新鲜空气,又可以大街小巷地游走玩耍,更重要的是,一面做生意,一面可以顺便看看,沿街的垃圾箱里,有没有被人丢弃的好东西。”这样的文章任谁看了都会莞尔,或是被小小的她对梦想的固执而感动。可老师的一个大红叉划掉了三毛的坚持。
其实她并非不知道老师想要的理想是怎样的高远宏大,只是内心还有一点点想要得到赞同的侥幸。当渴望道出后被当头棒喝,口头上的坚持也就没了必要。于是在第三篇作文里她写道:“有一天我长大了,要做医生,拯救天下万民。”老师批了个甲,评语是“这才是一个有理想,不辜负父母期望的志愿。”
可令老师意想不到的是,拾荒这个习惯早已根深蒂固,亦如有些渴求是浇不灭的火焰,甚至不需要火种也能剧烈燃烧。而那个胡诌的拯救万民的志愿,三毛早就把它丢给了老师保存。固执如她,不会接受别人强加的理想,也不会改变自己决定的方向。我们要感谢那些年她的信念,否则哪会有二十年后的这个作家。
对于拾荒,其实三毛也是在拾起她自己。那散落一地的或奇异或零碎的存在,其实就像三毛。它们有着不易被发现的价值,它们渴望被驻足欣赏。感性的三毛与它们同病相怜着,希望有一天,有人也能这样将她拾起,视如珍宝,一生再不相忘。
三毛对拾荒的渴望愈演愈烈,她的眼光也愈发独特。像是个疯狂的艺术家,她所关注的东西也不再拘泥于小物件。十三岁那年,她看见一家人在锯树,直到他们把锯下来的大树干丢在路边,三毛越看越投缘,于是将这个比她小不了多少的“宝物”拖回家,像艺术品一样摆放在房间一隅。从此以后,她便爱上了这种木质的格调。
在偶然间三毛发现家里女工坐的木头墩,像极了复活岛上的那些人脸石像,于是她找了一块空心砖给女工,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木墩抱回卧室,供了起来,女工被弄得不知所措。她偏执地爱着这些意外的收获,直到后来离家远走,三毛还惦记着她的艺术收藏,她让父母一再保证哪怕搬家,也不会丢掉自己视为第二生命的破铜烂铁。
休学期间,三毛和三个女孩同住一个公寓,是在城市里,实在没有什么地方去捡东西,于是她便收拢了朋友们丢掉的旧衣服、毛线甚至杂志。这些废物在三毛的改造下,变成了布娃娃、围裙、泳衣。谁都没有想到,这个孤僻冷漠的女孩也是这般的心灵手巧,蕙质兰心。
三毛的幸运就在于无论她有着怎样古怪的个性、怎样偏执的想法,甚至怎样不堪的爱好,她的父母总是站在支持的一方。在得知女儿拾荒梦想之后反而投其所好。
一个周末,陈嗣庆夫妇在海边散心,他们弯着腰在海滩上苦苦寻觅了几个钟头,捡到了两颗彩石,立马送给三毛,三毛收到后十分激动,将它们取名为“痴心石”。
她说:“我相信父母的爱,一生一世的爱,都藏在这两块不说话的石头里给了我。父母和女儿之间,终于在瞬间,在灵性上,做了一次最完整的结合。”在三毛眼里物品向来没有贵贱。而他们拾起又赠予的是满载爱意的也便是无价的。
三毛一生一直都在远走流浪,但始终戒不掉的却是对拾荒的渴望。在与荷西相守的那段时光里,她的拾荒也便不再只是拾荒。三毛与荷西的爱情之所以如此动人,是因为他们之间有的不仅仅是爱情,他们同步呼吸,一起流浪,就连灵魂都完美契合。一个热爱拾荒,一个擅长改造。
那时三毛与荷西的家对面就是一个大型垃圾场。这个被他人看来晦气污浊的地方,却成了三毛眼里世上最美丽的花园。三毛只要有空,便会去“花园”踱步,每每都收获颇丰。
三毛捡回来自行车上的旧零件,荷西经手之后,变作了一条精致的项链,三毛戴在身上,感受着荷西朴素却满载着的爱意。三毛捡回许多木板,荷西修修凿凿,便成了几张桌椅圆垫,那些多起来的家具也成了他们相濡以沫最好的见证。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第一个怒斥三毛拾荒美梦的是三毛的小学老师,而三毛一生唯一的拾荒知己,却是从一个小学老师变过来的。这个小学老师甚至比三毛还要极致,他总能发现三毛看不见的“宝物”。某次共同拾荒,在三毛一无所获时,他却抬出了一整扇雕花木门送给三毛。因为有了知己,三毛更加痴迷拾荒,仿佛自己一再坚持的真理终于有人肯定。
三毛一生中收集的东西数不胜数,每件都有自己的故事,如果要用金钱来衡量只能显得鄙陋粗俗,从年幼时的弹珠别针到年少时的枯树朽木,最后是年长时的零件木板。在它们身上,埋藏的不单有其本身的价值,还有一个少女从成长到成熟的记载与心路。
拾荒真正吸引三毛的并非不劳而获的喜悦,而是对未知探索的渴望。她永远在期待,下一分钟里又有什么精彩要走进她的生活,就像她永远向往,在下一站又有什么美景等待她去张望品读。
三毛说:“我有一天老了的时候,要动手做一本书。在这本书里,自我童年时代所捡的东西一直到老年都要写上去,然后我把它包起来,丢在垃圾场里。如果有一天,有另一个人,捡到了这本书,将它珍藏起来,同时也开始拾垃圾,那么,这个一生的拾荒梦,总是有人继承了再做下去,垃圾们知道了,不知会有多么欢喜。”
三毛也的确说到做到,她出版了一本册子,专门展示了她收藏的宝贝,一页页精美得更甚画册,而里面展示的都是她拾荒得来的,至于她是否将其卷起丢弃,已无从考证。但依三毛的个性,她丢弃的应该也不止一本。她如诗人般浪漫,也如散财者般慷慨,抛下一本画册,延续一个梦想在她看来是最值得的交易。
从沃土走到荒漠,从富庶走向贫瘠,从孑然走入相伴,三毛始终带着一樽拾荒美梦。一帆一桨一渔舟,一个渔翁一钓钩。一俯一仰一场笑,一江明月一江秋。这才是三毛的境界。不必在乎荆棘与嘲笑,梦想从来不分贵贱。戒掉了拾荒,也便是戒掉了一生所托。
成就三毛的不会只是拾荒梦一场。她的故事终需文字的承载,多年漂泊历练,拾到的自然还有内心的救赎。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下一场相逢,她不再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