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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快乐,也曾度日如年

梦境开始的旧时光,女孩从风雨里踉踉跄跄地走来。这风雨是一个世纪的悲哀,这风雨也是一个家族的无奈。一个从未体验过亲情温润的孩童,也可以在她色彩斑斓的世界中自在地游弋。

童年的光阴总是有些许梦幻的色彩,一幢前清时代遗留下的古老的大房子,一些不被允许触碰的神秘遗迹,都成为小爱玲眼中游戏的场所。

阳光温热的夏日,时光也变得慢了,如果你仔细倾听,你一定会听到庄稼拔节的声音。就像她的童年,悠长得度日如年,可总会长大。童年的故事会发芽,长成传奇的小说;童年里的阴影会开花,长大后就结成了孤绝的果实。

从小,爱玲就未能获得太多疼爱。她始终未能变成父母的掌上明珠,妈妈把她看作孽缘的产物,爸爸更注重他的大烟、小公馆和儿子。张家有很多人,从清晨到黄昏,他们的脚步声从来都不会停止。而偌大的家族中,一个女孩子也变得渺小起来。疼爱与关心显得有些遥不可及。

岁月本不会相欺,是我们支付了太多美好,又不愿平和对待,所以才有了诸多不如意。没有爱,她依旧活得快乐,也许是童年无知,不觉人情冷暖,更或者,我们愿意相信,小张爱玲心中并不需要这些所谓的爱,她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孤绝、隔世。

张爱玲的一个表妹后来回忆她到了上海以后的情景:“小时候,我们都在院子、巷子里玩,只有她,总是静静地跟在我父亲身边,听大人说往事。那时候,我们就觉得她很奇怪,也就是后来家人说她的孤绝。”

灰凉的童年,在爱玲的心中落了底,薄薄的一层凉,直渗透到生命里去,锻造了一双洞明世事的眼和一颗敏感忧伤的心。

但她毕竟还是一个小小的孩童,她有时也会像一切儿童一样天真可爱。她是乖巧的,是顽皮的,对天地之间的一切事物也充满了好奇,对自己身边的人们也总是怀着善意的憧憬。

她的游戏之一是给家里的下人们起一些古怪又好玩的绰号。

有一个长得又高又大的丫头,额头上有个疤,所以小爱玲唤她作“疤丫头”;还有一个经常在井边练大字的男人,他看上去胸有大志,又会讲《三国演义》里的故事给张爱玲听,所以他获得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名字——“毛物”,“毛物的两个弟弟就叫‘二毛物’‘三毛物’。毛物的妻叫‘毛物新娘子’,简称‘毛娘’。毛娘生着红扑扑的鹅蛋脸,水眼睛,一肚子‘孟丽君女扮男装中状元’,是非常可爱的然而心计很深的女人,疤丫头后来嫁了三毛物,很受毛娘的欺负”。

当然张爱玲那时候不懂这些,只知道他们是可爱的一家。

“他们是南京人,因此我对南京的小户人家一直有一种与事实不符的明丽丰足的感觉。不久后他们脱离了我们家,开了个杂货铺子,女佣领了我和弟弟去照顾他们的生意,努力地买了几只劣质的彩花热水瓶,在店堂楼上吃了茶和玻璃罐里的糖果,还是有一种丰足的感觉。然而他们的店终于蚀了本,境况极窘。毛物的母亲又怪两个媳妇都不给她添孙子,毛娘背地里抱怨说谁教两对夫妇睡在一间房里,虽然床上有帐子。”后来张爱玲在文章中这样写道。

张爱玲的孤绝并不能用在她与弟弟的关系上,整个童年时代,她最关心喜欢的就是这个小不点了。弟弟名叫张子静。漂亮的男娃娃,大眼睛上长着长长的睫毛,小小的嘴巴总能说出一串好听的话。

《对照记》中有一张他3岁时的照片。这张照片是张爱玲的母亲亲自上色的,并带到英国去做成了明信片。3岁左右的孩子,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有着些许胆怯,小小的朝天辫上头系着红头绳,乍一看,仿佛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子。

由于是个男孩子,子静很受家族里的大人们宠爱。然而这个弟弟却总是不太争气,似乎消受不了这么多的宠,总是爱生病,所以必须紧着吃,因此非常的馋,看见人嘴里动着便叫人张开嘴让他看看嘴里有什么。

有时候,他病在床上,还闹着要吃松子糖,用人把糖里加了黄连汁,喂给他,使他断念。不能遂心愿的他又会大哭起来,直把拳头完全塞到嘴里去,仍然继续要。于是用人们又在拳头上擦了黄连汁。他吮着拳头,这下子就哭得更惨了。爱玲清楚地记得弟弟那时可爱又可怜,于是后来十分生动地写进了自己的文章里。

小爱玲觉得自己比弟弟大,比他会说话,比他身体好,能吃很多他不能吃的东西,小孩子的好胜心得到了很大的满足。但是弟弟长得那么漂亮,是个听话又可爱的玩伴。所以,对于弟弟,她心中始终是充满怜爱和喜欢的。

吃过晚饭后,他们常扮演金家庄上的两名骁将,在月光下攻打敌人,或者杀两头老虎,还会劫得锦毛毯充当老虎蛋。这些故事都是张爱玲想出来的,有时候她也会让弟弟来编个故事,不过总是未等他说呢,她就笑倒了,在他脸上吻一下,把他当成个小玩意儿。这个可爱的弟弟,占据了她心中许多关于亲人的温暖。那些美好的画面,多年后,回忆起来,她仍会觉得心中一暖。然而,她的童年并未始终快乐下去。一些难以预料的情节,总会突然地插入到她的生活中。

在爱玲的母亲离去之后,姨奶奶堂而皇之地搬进了大宅子。她的年纪比父亲还大,是个妓女,名字叫“老八”,有着苍白的瓜子脸,额前垂着长长的刘海,虽然嫁了人,却在举手投足间仍透着一股子风尘气息。她的存在,是压倒黄素琼的最后一根稻草。养在外面小公馆的时候,张爱玲就被父亲强拉着去见过她了。

张爱玲记得,当时父亲抱着她走到后门口,她坚持不肯去,所以便拼命地扳住门,拼命叫着,双脚乱踢。气得父亲将爱玲横过来打了几下,所以,爱玲抗争不过,终于还是被父亲抱去了。到了那边,张爱玲又很随和地吃了许多糖。她记得那个小公馆里有红木家具,云母石心子的雕花圆桌上放着高脚银碟子,而且当时这位姨奶奶敷衍得很好,把张爱玲当作小公主一般哄着、逗着。

她不理解上一辈人的情感故事,只顾着自己童年的简单的欢愉。家具精致漂亮,公馆虽小,却温馨热闹,所以,有糖吃的小爱玲并不反感这个地方,也不反感住在这里的女人。

姨奶奶进门以后,古旧的老宅子一下子焕发出了活力,张家也变得热闹起来。家里时常有宴会,那时的人们叫宴会作条子。那一段时间,张爱玲见到了许多从未见过的精彩。小小的心灵看着眼前的繁花似锦,奇异的故事和色彩在眼前氤氲开来。

小朋友的想象总是充满魔幻的色彩,他们不喜欢被约束,越是被大人们严令禁止的事情越能激起他们的好奇。她后来这样回忆道:“我躲在帘子背后偷看,尤其注意同坐在一张沙发椅上的十六七岁的两姊妹,打着前刘海,穿着一样的玉色袄裤,雪白地偎倚着,像生在一起似的。”

每天晚上这位姨太太领着她去起士林看跳舞,这个小不点围着桌子转,每次她都可以独自吃掉一整块奶油蛋糕。欢乐和甜蜜,浸满了那一小段时光。

这位姨奶奶起初对张爱玲还是不错的,但是不怎么喜欢张爱玲的弟弟,似乎这位姨奶奶试图通过压低男继承人的地位而抬高自己的身份,所以竭力抬举爱玲。

有一次,她做了一件时髦的漂亮衣服给爱美的小爱玲。还问爱玲是喜欢自己还是她的母亲,张爱玲的回答是“喜欢你”。

这个有着奇怪性格的小不点儿,确实不太讨厌这个气走了妈妈的女人。这个女人带给了爱玲许多她未曾见过的精彩,那也正是爱玲十分渴望的。

后来,家里给弟弟和爱玲请了先生,私塾的先生刻板古朴,两个孩子只能一天读到晚,“在傍晚的窗前摇摆着身子。读到‘太王事獯于’,把它改为‘太王嗜熏鱼’方才记住了”。

这个穿着小裙子、摇摆着念谜语的小朋友,突然爱哭了起来。这大约是爱玲一生中泪水最多的时候了吧。

那一个时期,她常常会因为背不出书而烦恼,她后来自己猜想,大约是因为年初一早上哭过了,所以一年哭到头。

那年初一,爱玲预先嘱咐用人天明就叫她起来看迎新年,谁知用人们却怕她熬夜辛苦了,让她多睡一会儿,所以,当爱玲醒过来时,鞭炮已经放过了。在这个热闹时节,她忽然觉得一切的繁华热闹都已经成了过去,没有她的份儿了,所以躺在床上哭了又哭,一直不肯起来,最后还是被拉了起来。坐在小藤椅上,用人为她穿新鞋的时候,她还是哭,眼睛里涌出大颗大颗的眼泪,一种单纯而悲壮的伤感占据了她幼小的心灵,直哭闹着就说是穿上新鞋也赶不上了。

新年过了,穿上新鞋也追赶不上了。时隔几十年后,她才明了,情感就像新年,只要过了,哪怕坐上火车,不远万里,也终究是追赶不上的。

姨奶奶住在楼下一间阴暗嘈乱的大房里,爱玲难得进去,进去了就立在父亲烟炕前背书。小爱玲的心中总是有些许得意的,因为弟弟远没有她背得多、背得好。

可是渐渐地,姨奶奶的脾气竟然坏起来,不像最初那般欢喜,或许是见惯了风月场中的繁华,来到这个充满规矩的沉闷家中,终于不耐烦了吧。

的确,见惯了光明的人,再把她丢进黑暗,绝望总有一天要蔓延泛滥。见惯了纸醉金迷的人,再把她丢进苦行僧般的日子,她的愤怒总有一天要决堤。

后来姨奶奶的坏脾气终于惹下了大祸,她把爱玲的父亲打了,用痰盂砸破了他的头。“于是族里有人出面说话,逼着她走路。”小爱玲坐在楼上的窗台上,看见两辆塌车从大门里缓缓出去,车里装的都是她带走的银器家生。仆人们都说:“这下子好了!”

这样一个出身风尘的女子,跟世家大宅总是格格不入的。就像繁华荒芜的爱玲,跟那个动荡不安的尘世总是相悖的一样。

在姨奶奶走了不久之后,爱玲的父亲张廷重也走了下坡路,他在津浦铁路局的英文秘书职位被撤销了。这原本是一份不错的闲差,是家里人托关系推荐得来的,但是张廷重沉迷于嫖妓、吸毒、与姨奶奶打架,一系列不光彩的事情搞坏了他的名声。他也因此彻底地反省了一番,之后痛下决心,想要将生活驶回原来的轨道上。于是,他写信给妻子,请求她回国,并保证一定会戒毒,想要重新开始一段新的人生。

也许他曾在颓靡之时,想到了曾经的妻子,心中燃起过对温暖的家的渴望。然而,他的性格、他过往的人生、他的宿命,以及那个时代在骨子里烙刻的印记,注定了那只能是一个短暂的梦,如同泡影一般,美丽,却终究是留不住的。 0NNmWl/a4qn+muQXjjfsRTORJ6hXj+doS5phM60RIIwLSDPznfiR+O0wEaYhXil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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