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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旧宅的留声机

鸽子展开翅膀,排成一片,纸一样的形状,飞过天际,远远地落在了灰突突的瓦片上,发出咕咕的叫声。古老的天津旧城,朦胧地半睁开眼,像民国时期的中原大地,充满了万马齐喑的奇异风景。你无法想象,当义和团的铁拳挥过之后,这里住着多少满清遗少。

晨光,隔着厚厚的灰暗的玻璃窗闪烁着,张家大宅从睡梦中清醒过来。新的一天,却重复着旧的故事。而对于爱玲,每一天都是精彩而新鲜的。

早上,何干蹑手蹑脚地抱着爱玲来到了上房,张爱玲从小便不被允许同妈妈一起睡,她不知道为什么,可对妈妈在铜床上睁开眼睛时的神情却记忆犹新,因为她总是皱着眉头醒来。张爱玲不懂得母亲的忧愁,却记住了她凝眉的姿势,始终忘怀不了。

肉嘟嘟的女娃娃,爬在铜质大床的方格子青锦被上。不知她是不是在数着手指,等待着长大的时光呢?

妈妈才醒过来时总是不甚快乐的,仿佛那灰暗的玻璃遮挡住的不仅仅是阳光,还有她的一颗向往光明的心。总是跟小爱玲玩了许久后,她的柔暖的母爱才会渐渐苏醒,她才会略微高兴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教她背唐诗。而小小的爱玲也就不知所云地摇头晃脑起来。写字也是在伏在床边学的——“每天下午认两个字之后,可以吃两块绿豆糕。”所以关于学习写字,总是充满了香甜的美好的记忆。

在悠长的像永生的童年里,这是爱玲对与妈妈相处的珍贵记忆,在后来的时光中,越来越模糊,后来母亲在国外的一段时间,爱玲甚至记不清母亲的样子。母爱,对于张爱玲来说,从来都未曾出席过。

张爱玲的妈妈——黄素琼,是一个漂亮敏感的女人。她长得清秀高挑,头发不太黑,皮肤也不白,眼窝深陷下去,加上高高的鼻梁,倒有点像外国人。而她的内心是开放、向往自由的。黄素琼的妈妈,张爱玲的外婆是个农家女,嫁给爱玲的外公——湘军水师的儿子做妾室,生下了张爱玲的妈妈。黄家是明朝的时候从广东搬到湖南的,或许有些南洋混血也未可知。

小爱玲刚刚学会行走的时候,总是蹒跚着在屋里走来走去,她更喜欢躲在妈妈后面,看她照镜子。昏黄的镜子里倒映出一个爱打扮的漂亮妈妈。她穿着绿色短袄,上面别着一支翡翠胸针。那支胸针,美到极致,让张爱玲幼小的心灵萌生了对美的无限向往。

爱玲小小的心灵对妈妈欣羡不已,她急切地渴望长大,渴望漂亮,渴望自作主张地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情。她当时最大的心愿便是“八岁我要梳爱司头,十岁我要穿高跟鞋,十六岁我可以吃粽子汤团,吃一切难以消化的东西”。这是一个小女孩最初关于美丽的梦想,简单,清纯,却又触动人心。

张爱玲的妈妈黄素琼和张爱玲的父亲张廷重结婚时,黄素琼22岁,他们是当时人人称羡的金童玉女,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然而,这一对夫妻却在骨子里是两个对立世界的人。

张廷重是个碌碌无为的满清遗少,他的名字只因为他的女儿、父亲和外祖父而被人知道。在爱玲的记忆里,父亲一辈子绕室吟诗、背诵古文的时候,都是滔滔不绝,一气到底,末了拖长了音调,以一唱三叹作结。沉默着走了一两丈远,然后又开始背另一篇。俨然一个摆着无聊书生阔气的“孔乙己”,始终散发着一种陈旧、古老的气息,倒像是在历史的画卷里活着的人。

张廷重也受到了西洋现代文明的熏陶,他会读英文,会用打字机,但他也抽大烟、养小公馆、嫖妓、赌博,像当时他们许多生活在租界中的亲戚们一样,在夹缝中偷生。时代的转折,让这些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弟扭曲地生存着。然而张廷重的扭曲不但来源于时代的转折,他自身的性格也为他埋下了尴尬的种子。据女仆何干回忆:“老太太总是给三少爷穿得花红柳绿的,满帮花的花鞋——那时候不兴这些了,穿不出去了。三爷走到二门上,偷偷地脱了鞋换上袖子里塞着的一双。我们在走马楼窗子里看见了,想笑,又不敢笑,怕老太太知道了问。”张爱玲的奶奶宁可张廷重见不得人,一副羞涩的女儿姿态,也不愿意他学坏,败坏了干净辉煌的家声。种种内因外况累积下来,便造就了这样一个矛盾的人。

张廷重虽然也看平民化的小报,买整套的《胡适文存》看他对旧文化的批判,购买国外的名牌汽车,他懂得新思想、新观念、新的生存方式,然而对于这些,他却只能懂得,却无法接受。他的灵魂里,住着一个恪守封建的人。而与张廷重不同的是,他的妻子黄素琼是个接受了新式教育、聪慧漂亮、洋溢着时代朝气的女子。她的周身始终散发着阳光和希望,她崇尚自由,有自己的梦想……所以,在黄素琼的映衬之下,他身上依然带着没落贵族的陈腐味道。

这样的黄素琼必然与丈夫话不投机,好在张爱玲的姑姑张茂渊与她意气相投。所以在1924年,张茂渊要出国留学的时候,黄素琼借口小姑出国留学需要监护,便一同出行。那一年,她已经31岁,两个孩子一个4岁、一个3岁。亲情与自由,黄素琼毫无眷恋地选择了后者。她像一只冲出牢笼的鸟,义无反顾地奔向她渴望的西洋天空。

和母亲分别的那一天,小爱玲并没有像普通孩子一样哇哇大哭。她记得妈妈穿着一袭绿色长裙,裙子上装饰着亮闪闪的发光的小片。在上船前,她的妈妈伏在竹床上痛哭,抽噎着,连身上的亮片也闪闪发光。用人上来催促了好几次,说时候已经到了,可妈妈就像没有听到一样,用人们只好把爱玲推上去,教她说:“婶婶,时候不早了。”爱玲算是过继给另一房的,所以称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作叔叔和婶婶。张爱玲对这时的妈妈印象深刻,虽然那时她只有十岁,可是后来她在《私语》中这样描述:“她不理我,只是哭。她睡在那里像船舱的玻璃上反映的海,绿色的小薄片,然而有海洋的无穷尽的颠波悲恸。”

这个鬼精灵小不点有些手足无措,因为用人们没有教给她别的话,她只能愣愣地站在竹床前,看着“波光粼粼”的妈妈。最后仆人来把她牵走了。

稚子的年龄,爱玲大概也不懂得什么叫分别,当然她也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走,甚至她都不知道母亲要去哪里。但她同母亲似乎并不亲近,没有一般小孩子那么依恋母亲,后来她说过这样的话:“最初的家里没有我母亲这个人,也不感到任何缺陷,因为她很早就不在那里了。”能说出这样绝情的话,想必这次离别也没有给她留下过多的伤痛的记忆,而是在她的心底留下了一层,难以察觉的凄凉。

黄素琼大概也是不太喜欢这个女娃的,一段不愉快婚姻的产物,又有多值得疼爱呢?所以分别那一刻,她也只顾着自己痛哭,并没有理会站在身边的女儿。又或许,她太爱自己的孩子,她害怕再看孩子的样子,她害怕自己会犹豫,因而放下她一直渴望的理想。

张爱玲异乎寻常的心灵世界的形成,大概也与她儿时缺少母爱有很大的关系。她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很少撒娇,因为没有母亲,父亲又是难以亲近的。

更多的时候,爱玲总是会自娱自乐,或许这么说更恰切,她只能自娱自乐。像是一地荒芜中开出的希望的小花,奇异却美好。在爱玲小小的心灵里,天津大宅是一个奇妙的去处,里面藏了无尽的谜语与故事,她不需要与别人分享,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就够了。

童年的爱玲是个漂亮可爱的女娃娃。穿着小裙子,及膝长袜下面是一双暗红色的小皮鞋,她有时候笑眯眯地不知道看着什么,有时候又嘟起小嘴,不知道打着什么歪主意或者是跟何干生气。

她常常自己一个人坐在小椅子上,喝下满满一碗祛暑的淡绿色的六一散,看着一本谜语书,奶声奶气地念道:“小小狗,走一步,咬一口。”念完嘎嘎一笑,自己说出了谜底:剪刀!

一个人的笑声是清晰的,却有着一种说不清的忧伤。一个幼小的孩子,就这样在一座老宅院里,默默地习惯着一个人的精彩。

她很少与别人发生故事,却会偷偷观望别人的人生。有一次,带弟弟的女仆张干,买了一个柿子,放在抽屉里。磨得发白的梳妆台,下午的阳光铺在上面,有了一种春日迟迟的悠哉。因为柿子是生的,所以先收在那里。这成了小爱玲心中一个奇异的所在——“隔两天我就去开抽屉看看,渐渐疑心张干是否忘了它的存在,然而不能问她,由于一种奇异的自尊心。”时间过了好久,张爱玲一直看着柿子腐烂,最后变成了一泡水。她十分惋惜,一直到长大成人后还记得这件事情,并把它写进了散文里。

她的孤独,在时光里和她一同生长。理智和冷静,也渐渐爬到了可以孤独的心上。那些静默的成长故事,始终在岁月的留声机中,反复吟唱。 RPfMIa3F/bfB8ka2WHLBotGNHfRwMTRPd3CESDnel0Ao7dRoE+D7cz0Qqe7s0Df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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