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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阳光里昏睡

少女旧事,凄凉地蔓延开来,在1938年的一个阴霾的上午。

人心惶惶的日子里,蜗居在租界的遗少家族,在日本的炮火下仍然纸醉金迷,歌舞升平。你看那手染丹寇的美少妇,她有一颗恶毒狠戾的心;你听那回荡在客厅洗麻将牌的哗哗声音,在子弹和炮声中分外刺耳;你闻那从烟榻上升起的灰白色烟圈,穿越鸦片战争的屈辱,一直氤氲开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当继母恶毒的眼神投向自己时,爱玲只觉浑身阴冷。脸上火辣辣的感觉还没退去,父亲却像疯了一般,从楼上冲了下来。心灵的绝望让这个18岁的少女忘记了身体的疼痛。待到她恢复神智,她已然成了被父亲囚禁在府中的可怜少女。只是,哗哗的洗牌声还回荡在空空荡荡的街景里,仿若一曲末世哀歌从心底奏起。爱玲手捧着破碎的梦,绝望无助地枯坐在黑暗中。

爱玲毕业后,母亲从国外回来了。美人迟暮,更显动人风致。母亲还带了美国男友同行。他是个商人,四十左右的年纪,英俊潇洒。黄逸梵此次回国,是为了爱玲留学的事。她曾约爱玲的父亲谈判,可张廷重却避而不见。

毕业之于爱玲,是件开心的事。她感到自己羽翼渐丰,是时候飞出弥漫着沉腐气息的家,挣脱羁绊,自由地追逐新生活新世界。那时候,她的想法是:“中学毕业后到英国去读大学……我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我要穿最别致的衣服,周游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过一种干脆利落的生活。”

去英国留学,是张爱玲一生的夙愿。命运弄人,直到生命的尽头,她也没能实现少女时的梦想。也许是梦想只为一种活着的期望,可能一直无法实现,但生活总要继续。

张爱玲“一直是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母亲的,母亲的归来使她欣喜,但她并不敢在父亲面前表露无遗,何况她的继母又是如此的狠厉。

可父亲还是察觉到了她的变化,张廷重不能忍受一直被自己抚养、教育的女儿,心却向着别人,即使那人是他的前妻也不可以。对于张廷重来说,前妻就像他的一个魔咒,只要一出现,就将他脆弱的信心全线击溃。他觉得自己一向对这个女儿很好,张爱玲如此做,作为父亲的自己无缘由地生出一种被背叛的感觉。

于是,两人的关系陷入僵局,张廷重怎么看她都不顺眼。家中的气氛一度降到冰点。

一次,饭桌上,为了一点小事,父亲扇了弟弟一个耳光。爱玲被震住了,她愣了几秒钟,用饭碗挡住脸,眼泪就流了下来。也许是心疼弟弟,也许是对家中可恶的气氛感到无力、寒冷又悲凉。当时继母莫名地看了一眼爱玲,没好气地说:“咦,你哭什么?又不是说你!你瞧,他没哭,你倒哭了!”爱玲丢下饭碗,快速冲到隔壁浴室,反锁上了门,站立在镜子前,看着眼泪流下脸颊,无声地抽噎着。

讽刺的是,就像是电影里的特写慢镜头,啪的一声响,皮球撞到阳台的玻璃上又弹回去,弟弟正兴高采烈地玩皮球,仿佛刚才的事情没有发生。

死气沉沉的家、凶狠的父亲、阴鸷的继母,张爱玲觉得再在这个家中住下去,自己早晚有一天会变得和这些人一样,麻木,不争气,一种凉薄之感,从身体深处散发开来。于是,她将想要留学的事情对父亲和盘托出。

张廷重在女儿糟糕的“演讲的方式”下大发雷霆,他瞪圆了眼睛,将愤怒的火喷射出来,吓呆了女儿。父亲认为,爱玲分明是受到了母亲的挑唆,原本无事,现在一回来就要将女儿带离他身边。而继母当场就以泼妇骂街的架势骂了起来:“你母亲离了婚还要干涉你们家的事。既然放不下这里,为什么不回来?可惜迟了一步,回来也只好做姨太太!”

矛盾一点一点积累,最后像洪水一样爆发了,随后就出现了饭桌上的那一幕。不过,事件没有就此停息,几个敏感的人同处一个屋檐下,一不留神,就会引发一场战争。

此时,正逢日本进攻上海,张爱玲父亲的家在苏州河旁边,夜晚总有炮火声,难以入睡,爱玲便去母亲的家住了两个星期。回家那天,爱玲侧耳细听,发觉楼上在打麻将,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想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

不料爱玲一抬头,竟看见继母半倚在楼梯上,手中端着一盏茶,口气不善地责备爱玲:“你怎么走了也不在我跟前说一声?”

张爱玲回答对父亲说过。

继母冷笑:“噢,对父亲说了!你眼睛里哪儿还有我呢?”说罢竟然抬手打了爱玲一个耳光。爱玲从未受过这个气,况且,对这个毫无大家闺秀样子的继母,爱玲早就深恶痛绝。她本能地想还手,却被两个老妈子赶来拉住了。继母见状,一路狂奔着上楼去向爱玲的父亲告状,并尖叫道:“她打我!她打我!”

喊声回荡在空气中,爱玲有一种大祸临头之感,仿佛世界末日降临:“在这一刹那间,一切都变得非常清晰,下着百叶窗的暗沉沉的餐室,饭已经开上桌了,没有金鱼的金鱼缸,白瓷缸上细细描出橙红的鱼藻。”

父亲冲下楼来,拳脚交加,怒吼着要打死她。她只觉头偏到这一边,又偏到那一边,“无数次,耳朵也震聋了”。直到她倒下身去,躺在地上,他还揪住她的头发,又是一阵踢,直到被人拉开。继母则在一旁幸灾乐祸地添油加醋。

爱玲想起母亲的话,“如果他打你,不要还手,不然,说出去总是你的错”。爱玲没有反抗,她麻木地待在原地,窒息的感觉蔓延开来,一种叫作“亲情”的东西渐渐远离。她卑微、绝望地等待着,等待这场闹剧的结束。这一刻,爱玲觉得,亲情像一把利刃,刺穿了她寒冷的胸膛。骄傲,早就碎了一地。

父亲走后,她立刻要去报巡捕房。大门锁着,她撒泼,叫闹,踢门,想引起门外警卫的注意,然而,她终究没能突破淑女教育的熏染,她不知如何应对这一类的事情。

她被监禁在一间空房里,父亲扬言要用手枪打死她。这时候,往日仅仅给她颓丧之感的家露出了另一重面目,她把这面目写进了小说《半生缘》里,被监禁的顾曼桢的原型就是这一时期的爱玲。“我生在里面的这座房屋突然变成生疏的了,像月光底下的,黑影中现出青白的粉墙,片面的、癫狂的……楼板上的蓝色的月光,那静静的杀机。”

之后,爱玲患了痢疾,父亲只给她请医生,却不给她吃药。发烧,人像在半空中飘着,幻想、哀悼,一切真实与不真实的场景,交叠出现,爱玲觉得自己要疯了。“……躺在床上看着秋冬的淡青的天,对面的门楼上挑起灰石的鹿角,底下累累两排小石菩萨——也不知道现在是哪一朝、哪一代……朦朦胧胧地生在这所房子里,也朦胧地死在这里吗?死了就在园子里埋了。”

她只有一个念头:逃出去,离开这个家。因为“等我放出来的时候已经不是我了”。

《三剑客》《基度山恩仇记》《九尾龟》中越狱的情节,一下子全都跑了出来。她想到《九尾龟》中的一个人物用被单结成绳子,从窗户里缒出去,对照着自己当下的情况,她可以从花园里翻墙头出去,墙边的鹅棚正可踏脚,她甚至把夜深人静时会将棚中的两只鹅惊得叫起来这样的细节也想到了。

她在床上“倾全力”听着大门的每一次开关,巡警抽出锈涩门闩的咕滋咖滋声、大门打开时的呛啷啷的巨响、通向大门的那条煤屑路上有人走过时沙子发出的吱吱声,声声入耳,甚至梦中也听到这些声音。

一等到可以扶着墙行走,她便设法从保姆口中套出了两个巡警的换班时间,又伏在窗上用望远镜张望门外马路上有无行人,而后挨着墙一步步摸到铁门边,拨出门闩,闪身出去——她成功了。

多年后她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仍然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喜悦流露笔端:“……当真立在人行道上了!没有风,只是阴历年左近的寂寂的冷,街灯下只看见一片寒灰,但是多么可亲的世界呵!我在街沿急急走着,每一脚踏在地上都是一个响亮的吻。”

短短的几步路、几分钟,爱玲终于逃离了藩篱。她回到了人间,却不知,命运在夺走了父爱之后,又再一次考验着爱玲对母爱的信赖。 IbOcQ+3KRwZkmMYxO1rD4B+S8/YLknQPKtqK/Kzfu73atGAu7KWo9mpJ5w5ONOx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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