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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零,海中的孤岛

对于张爱玲来说,父亲的本性是与生俱来的“恶之花”。因为想要证明自己的爱与改变,他曾经对母亲发誓过要重新开始,可是时间会让所有的海市蜃楼消失无形,也让所有的真相最终浮出水面。

伪装总是坚持不了太久,原来的那个父亲又回来了,带着他的遗少臭脾气,打算想法子弄光母亲所有的钱。

这个懦弱的男人只想到了这样一种可怜的维护家庭的方式,他不拿出生活费,要张爱玲的母亲用自己的钱补贴家用,想着把她的钱花光了,那时她要走也走不成了。

其实,张爱玲的父亲还没有不堪到挥霍无度的地步。他对于“衣食住”都不讲究,单只注意一个“行”字,在汽车上肯花点钱。他弄光她的钱的动机,无非要把他那位有点新思想的妻子拴在家里。

耳濡目染,在张爱玲后来的文学作品中,有着遗少脾气的男人都会想法子弄光女人的钱。大概,在张家这样大的家族里,这样的男人并不少见吧。

如今,已经无法分辨张廷重这样的做法到底是对妻子的爱,还是一个贵族遗少的自尊心不能允许妻子做“第一代出走的娜拉”,或许两者都有吧。

爱与恨,黑与白,是与非,并不似考题一般有着分明的对与错。生活中的事情,有着许多暧昧不明的灰色地带,张廷重和黄逸梵(原名黄素琼)之间的感情就处于这样一种情况,剪不断,理还乱,千头万绪,难以言明。

张爱玲的母亲冰雪聪明,自然很快明白了父亲的用意,所以两人为此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嘈杂难听的话语,有着极高的分贝,伴着玻璃、瓷器被摔碎的声音,像一颗不定时的炸弹,在张爱玲耳边不远处轰隆一下子炸开。

佣人把她和弟弟拉出去,告诉他们要乖一点。她和弟弟早已经吓慌了,提心吊胆地在阳台上骑着一辆小脚踏车,静静地不敢出声。

没有爱的争吵,每一句话都赤裸裸地伤害着对方。这段婚姻的不幸即将走到尽头。年仅10岁的张爱玲,很早就领略到了无爱婚姻的不幸。幼小的心灵留下的童年阴影,让她对婚姻充满了恐惧与不屑。婚姻,不过是一种关系的象征,相较于这种象征,她更看重爱。

张爱玲对这一幕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后来她提到父母的离异时带些幽默地说:“虽然他们没有征求我的意见,我是表示赞成的,心里自然也惆怅,因为那红的蓝的家无法维持下去了。”

在张爱玲懂事以来,这是第一次,父亲、母亲、姑姑、弟弟还有自己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原本,她以为,母亲的回归会让“红的蓝的”家更加明亮。

然而,父亲笼罩下的张家有一种阴暗的氛围,窗明几净的大房子,一点一点暗下去,暗下去……

这里变成一座孤岛,四周是浩渺的海水,没有人烟,没有思考。一种近乎疯狂的绝望笼罩在父亲的家里,她失去的,不仅是母亲的爱,还有一瞬间已经占据她心灵的现代文明生活。

最后的最后,张爱玲的父亲和母亲还是分开了。他们是协议离婚的,两个孩子都跟父亲过,但是条约上也清楚地写明——她可以常去看母亲,这带给她很大的满足。

无休止的争吵终于结束了,世界似乎都安静了下来。她和弟弟再也不用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虽说父母离婚后她的生活仍然充满了不愉快,成名以后她却不止一次地在纸上、口头上坚持提醒人们,父母离了婚的孩子并不像人们想象得那样不幸。

大约在张爱玲的心里,虽然得不到完整的家庭的温暖,至少无须随时担心突如其来的争吵,这真的已经足够了。

父母的离异于张爱玲的生活是一个转折,从此,在张爱玲的印象中,家庭生活的色彩黯淡了下去。在母亲的家的映衬下,她感受到了父亲的家的束缚、封闭,她说父亲的家有一种颓丧的色彩。

她曾经这样描写自己的感受:“(父亲与继母结婚之后)我们家搬到一所民初式样的老洋房里去,本是自己的产业,我就是在那房子里生的,房屋里有我们家太多的回忆,像重重叠叠的照片,整个的空气有点模糊。有太阳的地方使人瞌睡,阴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凉。房屋的青黑的心子里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个怪异的世界。而在阴暗交界的边缘,看得见阳光,听得见电车的铃与大减价的布店里一遍又一遍吹打着‘苏三不要哭’,在那阳光里只有昏睡。”

“那里什么我都看不起,鸦片、教我弟弟作《汉高祖论》的老先生、章回小说,懒洋洋灰扑扑地活下去……父亲的房间里永远是下午,在那里坐久了便觉得沉下去,沉下去。”

父亲的家是迟暮,母亲的家是晨起的第一缕阳光。自母亲回国后,张爱玲就是母亲式生活的忠实追随者。得到了复又失去,她看得见阳光,听得见窗外的车水马龙,可她走不出去,只能转身面对浑噩的瞌睡、灰扑扑的旧照片,游走在阴暗与光明交界的边缘。

她时常想起,小时候她伏在用人身上,从灯红酒绿的起士林回家;她从瞌睡的朦胧中醒来,在奶油的回味中品尝到了懒洋洋的暖意。同样是懒洋洋的生活,如今只有秋天的萧条肃杀,日之将丧,暮气沉沉。

父母离异后,母亲再次离开去法国。张爱玲在当下其实并没有难过,母亲到她住读的学校看她,她没有惜别的表示,母亲也像很安然。一直等到母亲出了铁门,爱玲一个人站在校园里,隔着高大的松杉远远望着关闭了的红色铁门,风中的夕阳,把她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可还是漠然。

站了良久,她觉得眼前的场景需要眼泪,于是眼泪来了。她在寒风中大声地抽泣,她哭给自己看。

从小到大,她和母亲一起的生活极其有限,她喜欢母亲,是因为喜欢母亲生活里西式的气氛和情调,并不是一个女儿对妈妈的依恋。既然“最初家里没有我母亲这个人,也不感到任何缺陷”,现在也不过是回复到原先的状态。母亲这一次的短暂出现,不过是让家里旧式的窒息生活生出一种年轻人的夸张和激情。

其实,爱玲爱着家中的每一个人,她的爱清醒坚贞。所以,对于她,爱有多深,距离就有多远。她曾经这样说:我没赶上看见他们,所以跟他们的关系只是属于彼此,一种沉默的无条件的支持,看似无用、无效,却是我最需要的。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这或许是人说她的孤绝。她在文艺里孤独地坚贞,长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样,童年的一切都是她沉默的无条件的支持,那是一个作家最为需要的,也是她一辈子无法摆脱的需要。不过,她一直深深记得,母亲是含恨远游欧洲的,红色铁门外边,她离去的背影孤独而落寞。

张爱玲的姑姑因为和父亲气味不相投,所以和她母亲一起搬了出去。母亲走了,姑姑还在,姑姑的家就是母亲的家。每当到姑姑家,看到瓷砖浴盆和煤气炉还在那里,她就觉得高兴和安慰,因为那里依然有“不大明白的可爱的人”来来去去。

这一段时间里,虽然短暂,可是“父母离婚后的孩子未必是不幸的”这类话在她身上是适用的。

此时的张爱玲已经在学校住读,平时不大回家,但她还是愿意去姑姑那里小住的。而父亲的家,还是止于“昏睡”,太平无事地浪费着光阴,直到她有了一位继母。母亲的离开,她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可是继母的来临,却让她暗暗在心底攥紧了拳头。

她的童年是几经波折的,所以她渐渐习惯了离别、习惯了冷漠,好像那是生命的必然。可是,这并不代表,她可以接受一个昔日的家庭里,硬生生插入一根鲜艳的毒刺。 UvJXCu/Tw/fqWJdCGsoypA/K63QhZK0vCPqVbnSfh5SnsxUSXJpfItu/lb47TD8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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