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槿湖陪着维棉,去了一个陌生的小镇,在那个小镇上,维棉打掉了那个不该到来的孩子。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只有她们俩知道。
手术的时候,白槿湖紧紧握着维棉的手,隔着帘子,她听到维棉低低的泣哭。是因为疼,还是因为,那种撕离的难过。
多年后,还会有谁记得那个在陌生小镇上失去的小胎孩,也许,连维棉都不会再记得。十四岁,有多少事,我们可以带到十年后仍念念不忘?
怀念的也不过是两三事。
后来即将中考的那一年,白槿湖也偷偷跑到蔷薇院子外伫立很久,见到那个叫陆澍的少年穿着蓝布格子的宽大衬衫,低头在看一本诗集。
她注意到,那是仓央嘉措的诗集。
陆澍的手术很成功,他的眼睛像深河里的青石一样灵动,他长高了,足足一米七八的个子了,他爱听朴树的歌,他喜欢摇滚,他信耶稣每个星期天会去教堂。
这都是白槿湖观察到的,她跟着他去了那所教堂,陆澍在唱诗班领唱,他好看且虔诚的面庞,白槿湖闭上眼想,这便是我的少年吧。
白槿湖装的很不在意的在林流苏面前提起了陆澍,她希望得到关于他的更多资料。
林流苏依旧是想了很久,说:我想起来了,你说的那个陆澍是个盲人吧,他爸是个考古学教授,他妈是出版社的,和我妈有打过交道,我听我妈说起过。好像他还有自闭症,真是个怪小孩!
怪小孩!白槿湖的心底里开出了一朵野生的小花,她迷上了这个奇怪的少年。
林流苏暗恋方沐成最大的收获就是英语成绩突飞猛进,收集的那些粉笔头估计可以装满一个大纸盒了,这些,方沐成似乎都不知道。
十六岁那年,似乎是一个大纪年。
白槿湖和林流苏都考上了市里面的重点高中,白槿湖第一次觉得自己终于有了点蜕变,暴力的父亲似乎对她有了点温和,考虑到学校离家有些远,父亲给了她钱,让去她买一辆单车。
她和林流苏一起买单车的时候,遇见了维棉。中考紧张的那段时间,她很久没有和维棉好好说说话了。也许是维棉不想打扰她考试,每次都是匆匆一见。
可是,没有想到这次见面会是在那里——艳粉店。
那些拉着粉红色窗帘,亮着粉红色的霓裳灯的美容店。维棉穿着吊带背心和短裙,吊带背心遮不住胸,短裙包不住臀部。脸上画着极艳的妆,劣质的口红,厚厚的粉。维棉双腿交叉斜靠在店门口,那么的风尘而浪。
白槿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维棉。
她站在马路对面,望着马路另一边的艳粉店,车来车往,白槿湖都望着维棉,她看见维棉拉着一个路过的中年男子殷勤的磨蹭着。
白槿湖感觉到眼睛里的东西在拼命往外滚,她没有擦,呆呆望着,想,这还是我的维棉吗?
路过的男子搂着维棉的肩膀,似乎谈拢了价格。他们相拥着进店,维棉在那一转身从男子颈项间,瞥见了马路对面的白槿湖。
维棉停顿了几秒,扭过脸,跟着男子进了店,男子的手停在维棉的裙底。
维棉的眼神有多么的悲凉,白槿湖没有看到,只是维棉停顿的那一眼,她们彼此都会终身难忘。
两个从七岁就相依的好友,隔着一条望不见尽头的马路,也许只要穿过马路就可以看清楚对方,白槿湖明白,即使再近,她也看不清了。
这光阴,这么凉,又这么薄。
林流苏尖酸地说:别为这种不自爱的女孩难过,她不配让你这样伤心,她这么不知羞耻,我们走吧!
任凭林流苏怎么拉白槿湖,她都立在那里不动,最后林流苏推着车走了。
白槿湖就站在马路对面,一直等到维棉送男子出来,白槿湖在马路这一边,喊了句:维棉。
只有这两个字,带着深深的无助和心疼。
维棉低下头,进了店。
白槿湖不看当时马路上的车,就这样不管不顾的冲过马路,她站在美容店门口,说:维棉,你跟我走,你跟我走好不好。
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维棉。
维棉,你不出来,我便不走!白槿湖说完就蹲在美容店门口,她低着头,陷入了迷惘,这一切,怎么都变了样。
一个路过染着黄毛的青年,看着蹲在地上的白槿湖,再看看她身后的美容店,以为白槿湖是受了委屈的店里小姐,暧昧的凑上来搭讪,伸手就要抬白槿湖的下巴,说:哎哟,小妹妹,要哥哥带你出去玩吗?
把你的脏手给我拿开!白槿湖像只小兽一样低吼着发出警告,她比任何时候都厌恶这样的话语。
有脾气,哥哥喜欢!黄毛青年继续嬉皮笑脸的纠缠。
给我滚!白槿湖握紧了拳头。
她叫你滚,你没听见吗?维棉喊了一声,拿着修眉刀,将手中燃了一半的烟砸在了黄毛青年的身上,瞪着眼睛,涂满唇膏血红的嘴喊道:你敢碰我妹!不想残废就滚!
黄毛青年赶紧溜了。
维棉弯下腰抱住了白槿湖,维棉喃喃地说:你原谅我好不好……你原谅我。
她们抱在一起痛哭一场。
无能为力,白槿湖是如此的无能为力。明明十万个不要维棉堕入风尘,可是,她又能做的了什么呢?维棉被家里赶了出来,她只有初中毕业,她才十六岁,她要养活自己。
白槿湖说:棉,你忘记你在苏州是怎么从美容院里逃出来的吗?你那么死命的掏出来,你为什么还要去这种地方?如果是这样,当初……当初你何必要逃出来。
因为你,因为你在这儿,我要逃出来,我们俩是相依为命的朋友。我已经选择这条路了,难道,你看不起我吗?和林流苏一样,看不起我吗?维棉淡淡地说,眼睛稍稍扬起,她细细长长的眸子,明灭动人。
你才十六岁……白槿湖说。
那又能怎么样呢?你忘记了,十年前我们就要靠自己,我们没有得到爱,我们彼此给对方温暖。十六岁是该在学校念书,在父母面前撒娇的年纪,可是我呢,谁给我?如果我不去做小姐!我就会饿死!我就会没地方住!我没有家了!他们都不要我了……维棉说着,咬住了嘴唇,掏出一支烟,她想掩饰自己内心的无助。
无处安放我们的青春,我们靠自己努力去医治我们受的伤。
维棉继续在美容院,白槿湖和林流苏背着书包去重点高中报名时,路过了维棉的美容院,白槿湖没有和维棉打招呼,她也没有勇气回头。她一直向前看着,骑车穿过人群。白槿湖知道,维棉就靠在路边,那一幕,她不忍看。
那三年,过的真的很快,白槿湖觉得比她任何的年龄段都过的快,她来了例假,虽然来的很迟,她依旧平静的买来卫生巾,看着上面的说明书,自己去用。
也许,这应该是一个由妈妈来教的事情。
白槿湖没有和林流苏在一个班,她并不知道,这是林流苏的妈特意找关系,给校方打了招呼,林流苏的妈对这个不安分野丫头耿耿于怀,本来可以上实验班的白槿湖,分在了普通班。
林流苏还是那个骄傲美丽的女孩子,她背着大提琴在学校里穿过,引来无数人驻足观望,漂亮女孩,总是受欢迎的。学校的校刊,专栏到处都是林流苏的名字,她是广播站站长,学生会会长,有着无限的风光。
紧张的高三生活,白槿湖和林流苏几乎很少能见面,谁能不在这个时候紧张和忙碌起来呢。学校的第一,有时是白槿湖,有时会是林流苏,但绝对不会是别人。
高考的前三个月,学校通知,将进行一个模拟考试,第一名将有机会报送上海复旦大学。
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个学校!白槿湖告诉自己,一定要考好这次试,她读高中的学费是母亲捡废品换来的钱,她要好好努力,考上大学,带着妈妈,一起走。
说好了,等自己大一点,会带这个苦命的女人走,让母亲享福。
她对着镜子审视自己更加修长的身子,突起的锁骨,肩上,腰上,手臂上,淡淡的伤疤,她笑笑,原来自己不可以再穿白色衣服了。
白色,遮不住她的伤疤。
模拟考试前一天,放学的时候,白槿湖独立推着车,林流苏喊住了她。林流苏婉转的声音,让人难忘,她说话总是轻轻而娇娇的,说话最后习惯带一个呀字。
好久不见了,流苏。白槿湖微笑打着招呼。
嗯,是呀,我挺想你的。明天要模拟考了,第一名可以保送复旦,你知道吧?林流苏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她化着淡淡的妆,眉间一颗淡淡红色的朱砂痣。
我知道,我会尽力去考,你也是。白槿湖点点头,她苍白的脸,充满了希望。
如果考上复旦,她不仅可以带着母亲逃离那个家,她还可以有足够的勇气去见蔷薇少年。白槿湖没有想到,林流苏,怎么会错过这个机会。
林流苏抚了一下裙摆,低头思忖了一下,凝着眉,说:那你有没有听说,即使是保送名额去复旦,学费还是不能免的,你考上了,你打算拿什么交学费呀?
白槿湖沉默了,是啊,拿什么交学费,念高中已经是够母亲艰难了,暴力的父亲时好时坏,根本靠不住。她一直只想着要努力学习努力去考,学费,这也是个难题啊。
林流苏继续说:或者,你可以向一个人借呀,维棉,我听说她做小姐做的很红,应该存了些钱。你们那么好,你上大学,她肯定帮你呀。
不!我不可以用维棉的钱,这是绝对不可以的。学费我会想办法的,现在,我只想考试,我不想乱了方寸,一步一步的走吧。白槿湖苍白的脸,变得更落寞了。
林流苏放下书包,握着白槿湖的手,说:槿湖,我知道你有难处,所以,我是向你透露件事。学校有个助学基金,是专门帮助优秀贫困生上大学的,只要参加高考考上名牌大学的,都可以从这个基金里拿到资助,但是保送生除外。
和林流苏谈完话回到家,她看着消瘦的母亲穿着破旧的灯芯绒的灰外套,佝偻着背,正在清洗捡拾来的塑料袋,突然,所有的伪装坚强都失去了支撑,她鼻子一酸,抱着母亲就哭了。
她边哭边说:妈,你不要这么累……妈,你瘦了,我对不起你,我害你累成这个样子,你等我……你一定要等我,我再大点,我就带你走,带你过好日子。
母亲过早衰老的脸,粗糙长满老茧的手,抚摸着白槿湖,说:我的好女儿,妈不累。妈妈出去捡垃圾的时候,我就在想,等我女儿有出息,我就会好起来了,妈妈记得,我女儿答应过,会让妈妈过好日子。
是的,妈妈,我会让你过好日子,我们会有一个干净温暖朝阳的房子,会有一个院子,有一小块地,如果妈妈愿意,可以养几只鸡,种点青菜黄瓜西红柿,只要妈妈在,日子,还是会过的下去。请妈妈,你一定要等我,等我带你走。白槿湖说。
她不能再让妈妈这么辛苦了,大学的学费,不能让妈妈供。
白槿湖想了一夜,她决定不参加模拟考试,放弃争取保送复旦大学的机会,她要参加高考,她要拿到那笔助学金。
模拟考当天,白槿湖背着书包,骑着车去了陆澍去过的那个教堂,她坐在教堂里,整整作了一天。她望着耶稣高高在上拯救众生的样子,她想,若有上帝,为什么,不肯恩赐她一点点温暖。
那是一个风烟俱净的日子,她清醒的极了,失去了保送的机会,她要争的就是千军万马过一个独木桥,只要能拿到助学金,就好。她深吸气,对自己说,我一定要拼一次,为自己,也为妈妈。
晚上,她实在没处可去了,对她寄了那么高希望的班主任一定会去她家,会问她为什么没有去考试,她该怎么说,说为了那笔助学金吗?
白槿湖想晚点再回家,她翻出日记本里记得维棉的呼机号码,她打了过去。
维棉很快就赶到了。
维棉穿着黑色背心,包臀的牛仔短裙,细细深红色高跟鞋,下了出租车,一见白槿湖背着书包蹲在马路旁边,她跑过去,关切的问:槿湖,谁欺负你了吗?告诉我,我废了她。
棉,没有谁欺负我,我就是想你了。我们好久都没有爬树了,你最近好吗?白槿湖伸手摸着维棉一只耳朵,上面竟有九个耳洞。
等你高考结束我就带你去爬树,走,我们找个小馆子,弄点吃的去。维棉牵着槿湖的手,像小时候一样,手拉着手。
维棉点了一大桌子的菜,白槿湖怎么拦也拦不住,维棉说:你就是我妹子,请你吃好吃的我就特别开心。你还记得小时候,我总是从家里偷钱买糖给你吃吗?只要你好好念书,你的学费,我帮你准备,你要是想留学,我也想办法供你。
菜不停的往白槿湖的碗里夹着,白槿湖望着一大桌子菜很不是滋味,她低低地说:今天,是模拟考试,第一名可以保送复旦大学。
好哇!我相信我妹子一定拿第一!看来我没白点这一桌,就当给你庆功啦!等你去了上海要给我介绍上海男人,听说上海男人可温柔了,我接过一个客人就是上海的,给的小费还不少……维棉心情一好,就有好多话说了。
我没有去考试,我今天,没有去学校。白槿湖放下筷子,说。
维棉的话戛然而止,她定定看着白槿湖,愣了半天,说:你疯了,我看你是疯了。这么好的机会,你不去,你就是把机会让给林流苏了。你傻了吧你,这个你都让给林流苏,我看你以后连男人都能让给她!你想把我气死还是怎么着啊!
维棉将筷子一推,从小坤包里掏出烟,点燃,一个劲猛抽。她细长的手指,殷红的小嘴,吸烟的样子,如此的美。
我是为了我妈,当然,也有部分是为了林流苏。我想通过高考拿资助基金,我不想让我妈这么累下去。而我,更是于心不忍用你的钱,你的钱,我用了就太残忍了,我寒心,你懂吗?林流苏,毕竟是我的好朋友,第一不是她就是我,我放弃,她一定就能上。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白槿湖宽慰自己,也是宽慰维棉。
好!你就得瑟吧!我告诉你白槿湖,你要是高考不给我拿高分,你这辈子就别来见我了,我就没你这个朋友!听见没有,你一定要好好考!考完我们一起去爬树!维棉故意大着嗓门说,维棉没有别的办法帮助维棉,只能用言语激励了。
白槿湖放弃了模拟考试,任凭班主任和母亲怎么问,她都不说原因,父亲抽着皮带还想再打她的时候,她扬起面,说:你打啊,你打,你把我打死就最好了,还不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我告诉你,你这十几年对我和妈的打骂,我会一次性的还给你的!
父亲张着嘴,哑然了很久,慢慢放下了举起的皮带,沉重的坐在了竹藤椅上,他累了,他觉得自己太累了,对于这个孩子,他又爱又恨。
白槿湖问过母亲关于自己身世的问题,她怀疑自己不是父亲亲生的,可能是捡来的,否则哪有亲生父亲这样打女儿的。每次问,母亲都支支吾吾脸上挂满了难堪,像是要哭了出来,白槿湖也就不再问了。
其实还用问吗?
就算是自己的亲生父亲,白槿湖也不会把他当成父亲那么亲了。她从五岁那么大就想着逃离他的控制和打骂,她一直都隐忍着,等着自己长大,就把这么多年的打骂一次性报复给他!她要带着母亲走,让他孤独老死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