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棉手上拎着一个破破脏脏的小红包,头发乱乱的散在肩上,原本染红的头发干枯得失去了光泽,死气沉沉的披落着。细细长长的眼睛暗淡无光,嘴唇都干裂了,身上都是污渍,牛仔裤上都是油腻。
简直就像是一个小乞丐。小巷子里的人跟着后面看着热闹。
白槿湖听说维棉回来了,就冲出院子,飞奔到巷子里,她站在巷口,看着不远处那熟悉的身影,维棉更瘦了,白槿湖忍住眼泪没有落下来,扑上去,抱住了全身都是味的维棉。
你怎么不给我写信,你怎么一点音讯都没有?我一直都在等你。白槿湖抱着维棉,感受到维棉身上一根根突兀的骨头,到底吃了多少的苦,竟然瘦了这么多。
他骗了我,他骗了我……他带着我去了苏州,他不管我,他每天都泡在游戏厅,他让我去赚钱……不然就打我……维棉断断续续的说着这段不美好的私奔。
多少事,原本都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动人。多少人,原来也没有我们预料的那么可以依靠。多少情,无关风月,无关山盟,它只是一个绮丽的愿望。
维棉以为那个十八岁的张涛可以带她脱离苦海,没想到,是跳进了另一个深渊。年少哪里懂得爱情,爱的,不都是自己的那份感觉。
他们逃到了苏州,吃喝玩乐挥霍掉了身上仅有的那几百块钱后,张涛就逼着维棉出去挣钱,可是,维棉的年龄不够,最后张涛就把她送进了苏州的艳粉一条街。那是一条苏州老街,很多要被拆迁的旧房子,到处都是林立的粉红店招牌,一到傍晚都是站街女。
维棉是逃了几次才逃出来的,她最后一边沿路乞讨,一边走,走了二十多天才从苏州走回这个徽南小山城。
白槿湖听着维棉的遭遇,心里一阵唏嘘和心惊,她轻轻拍着维棉的肩膀说:还好,你逃了出来,出来了就好。
维棉握着拳头说: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张涛,我恨死他了,恨死了,他最好不得好死,把我害得不人不鬼。
这样的男人,也许他还不能称之为男人,他何曾会真的对维棉用情,他卖掉维棉,拿到了一千块钱就泡在游戏厅和网吧里,哪里还管维棉的死活。
维棉有些不敢进家门,可是,不回这个家她又还能去哪里呢?
维棉的妈妈还有继父没有骂维棉,只是看都不看她一眼,就漠视她,视她不存在,不和她说一句话。这对于孩子,这是比打骂更严厉的惩罚。
白槿湖总是会偷偷拿点吃的给维棉,晚上,维棉就爬到那棵木棉树上,钻进白槿湖的小阁楼里挤在一起睡着。白槿湖劝维棉继续去上学,可是维棉一直都在躲闪着,也是,那个学校她是很难再回去了,名声已经坏了,怎么好回去。
很难再回到那个地方了,面对那些像刀子一样的眼神和言论,一个十四岁的女孩,是难以承载的。
只是没想到,更大的事情是,维棉怀孕了,是张涛的。
白槿湖望着只有十四岁瘦瘦黄黄的维棉,吸烟的样子有股风尘味,可是,她毕竟还是个孩子,现在一个孩子怀了孕。
晚熟的白槿湖在那个时候,还没有初潮。
怀孕意味着什么,这些谁都懂。
维棉吸着烟,一只手撑在头下,轻描淡写的说:我怀孕了。她这么说,是不想让白槿湖受到严重的刺激。维棉指尖的烟明灭着,微微地颤抖着,她说完就一直听白槿湖说,直到烟烧到了烟蒂,烫到了她的指尖。
怀孕了,怎么会怀孕了呢?那该怎么办,你不能把它生下来,你还太年轻,你要是生了这个孩子,你这辈子就毁了。你还有那么多路要走,你还有机会去选择你的追求,要是被大人知道你怀孕了,那就完蛋了。白槿湖急切的说着。
以前学校里就有女生怀孕了,后来担心被发现自杀了。
维棉嘶哑着嗓子说:我没有钱去医院做手术,我不知道怎么办。
白槿湖告诉自己,维棉不可以有事,不可以出任何事。她坚定地抓住维棉的手,用从未有过的担当对维棉说:一直,都是我有事,你帮我担着。这一次,钱,我来想办法,你就不要担心了,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会有办法的。
维棉听到这句话,伪装的坚毅都倾崩瓦解,她忍不住小声压抑着哭泣,维棉以为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支撑的时候,白槿湖这样的一句窝心的话,让维棉看到了蔚蓝的长空,温暖直射。
维棉没有告诉白槿湖,从苏州往回沿路乞讨她坚持着走,她心里想着的就只有白槿湖,因为白槿湖一定在等着她的消息,她不能就这样消失或者死去,有一个人还在等着她。
白槿湖想来想去,觉得她认识的最有钱的人就只有林流苏了。她别无选择,只有求助林流苏了,虽然有些难以启齿,可哪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呢?维棉还在等着她,她不能在考虑了。
在林流苏家别墅门口,林流苏开了门,林阿姨也在旁边。
咦,木头,你找我有事吗?林流苏背上背着小提琴,可能周末准备出去学琴。这些天,林流苏已经习惯喊白槿湖木头了,木头木头的一声声喊着。
林阿姨也边换着鞋,边漫不经心的说:你找我们家流苏有事吗?她腿刚拆了石膏,我送她去学琴。
林阿姨,我没有什么事。流苏,你去学琴吧,我先走了。白槿湖迟迟开不了口。
真的没事吗?林流苏纳闷的望着白槿湖,说:木头,你的脸色不对啊,你是不是有事啊,有事就说,我妈妈也在这里,不是外人,你说吧。
白槿湖想着还在等着钱的维棉,就抬起头,硬着脸皮说:流苏,你可不可以……借我一点钱?
哦,你是借钱啊。行,你要借多少,我身上要是不够我再从我妈妈身上拿点给你。林流苏不以为然地说着。
林阿姨的脸上本来就强装出来的笑容有些僵硬,那种不屑和藐视让林阿姨的嘴角斜斜的歪了一下,说:你要多少钱,说吧。然后疼爱地摸了摸林流苏的长发说:你照顾我们家流苏这么久了,本来我也就是打算给你一些钱的,算是报酬吧。既然你来借,那就不要还了。
不,林阿姨,这是借,我以后肯定还!白槿湖咬着牙急着有些脸红,她不是要报酬的,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算了,你要多少钱吧。林阿姨已经没有耐心再纠缠下去,一个野丫头到底是来往不得,她抬手看了一下手表,表现出赶时间的样子。
白槿湖小声说:我借五百,我有了钱一定就还你。
五百?木头,你没发烧吧,你平时口袋里有五块钱都算是大额面值了,你要五百块钱做什么?林流苏张着粉嫩的嘴,惊叹的问。钱不是问题,在林流苏看来五百块钱不过是一条裙子的钱,可是白槿湖要五百块钱,是不可思议了。
我……白槿湖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她低着头,看着地上的蚂蚁跑来跑去的,一种犯罪感充斥着她。
算了算了,五百就五百,流苏,妈妈给她,别问那么多了,不要耽误你练琴了。林阿姨说着从翠绿色的小坤包里拿出了五张崭新的百元钞票,冰凉地塞在了白槿湖的手里。
林流苏也没有说什么,有些茫然的笑了一下,挽着妈妈的手。
白槿湖站在原地看着她们进了车,她准备离开的时候,听到身后车喇叭按着响的声音,她转过头,看见林流苏的妈头伸出了车窗。
林阿姨的长发散了出来,多优雅的女人,她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望着白槿湖,说:我们家流苏的腿已经好了,你以后就不用来我们家了。
白槿湖点点头,她小小的身子,合欢树开的花都落在了她的肩上,她手中的五百块钱握出了汗,维棉说了,去医院做手术要五百块钱,这钱总算借到了,可是她心里一块堵得慌。
以后不用来这里了。
她抚摸着两棵粗大的合欢树,有些依恋,以后都不用来了,她不舍了。还有不舍的就是,那个蔷薇少年。他还会在那个蔷薇院墙上挂一个蓝色纸飞机吗?
以后恐怕是都没有机会了吧,白槿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写一封信和他告别,她的影子在地上拉的长长的,球鞋上粘着合欢花,她说不尽的低落走着。
在向左的拐弯处,她见到了那个少年,他就站在远门旁,一个穿着黑色长裙围着红色披肩的夫人在少年身后。
我找了好几遍,这几天都没有,院子外面我也找了。可能,她有事去了,也可能,她去访亲了,过两天还回来的。那个精致的夫人温柔的说。
少年伸出双臂,在前面摸索着,试探着,他摸到了蔷薇花,他不顾那些刺,执着的摸索着,一句话也不说。
白槿湖明白了,这个少年,是一个盲人。
难怪。他的字是那么的歪歪扭扭,难怪他的诗行里那么的无望。
但这有什么呢?白槿湖还是觉得他那么的好,她有些心疼这个少年,自己以后很难再到这里了,只能祝愿他了。
少年什么也没有摸到,失望的转身。
那个精致的女人难过地念着:陆澍,你可以和一个陌生的纸飞机主人交流,为什么,就不愿和妈妈说一句话呢?妈妈多想再听见你叫我一声妈妈。自从你眼睛患病,你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你有多少不开心,你都告诉妈妈。
少年只是沉默。
他叫陆澍,他眼睛失明后,就患上了严重的自闭症。他不再和任何人说话,不再听进去任何声音,常常是一个人呆立着,沉浸在一个无声的世界。
那只粉色的飞机意外被陆澍妈妈周萍芬捡到,不经意的打开,竟是一首诗,周萍芬轻轻地将这首诗念了出来: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没有想到,这低声的一念,竟让对任何事物都不关心的陆澍眼前一亮。不是说视力不好的人听力是奇特的好吗。陆澍伸出手,摸到了周萍芬的手,抓住了纸飞机。
周萍芬明白了,她让陆澍打开纸飞机,她一句一句将诗念了一遍,动人的诗句,让陆澍内心有了波澜,原来,世间还有如此美好的文字。
有了文字,是不是可以不那么寂寞了?
陆澍伸手想寻找什么,到底是母亲了解自己的孩子,周萍芬忙找来蓝色的信纸和笔,放在陆澍的面前,关上门,出去。
就把这空间留给儿子和诗吧。
看到儿子每天都有所期待,而那个粉红色的纸飞机总会在傍晚的时候不期而遇的出现,周萍芬就将纸飞机捡回来,念给陆澍听。
她看得出来,儿子深深的迷恋上了这样的交流。
虽然陆澍还是不爱说话,但是总是能看见到他带着微笑沉思,这对于周萍芬,这是多大的欣慰。下个月陆澍就要准备一个眼角膜手术,医生说心情好是手术成功的保证。
可是怎么就在这个时候,粉色纸飞机突然就没有了踪迹,陆澍失魂落魄了一般在蔷薇花里胡乱的翻找时,周萍芬看着是怎样的心疼。
周萍芬上前拥住儿子陆澍的肩膀,安慰着,说着近乎是自言自语的话:陆澍,你好好的,下个月就安排手术了,你要坚强的面对手术,你的眼睛会好起来的。你会看见这蔷薇花,开的多么的美。
白槿湖躲在墙角,看到这一幕,满是伤感。她给与的是这个少年一个希望,可是,她以后很难再来这里了,也没有理由再往这里跑了。他下个月会做手术,也许,他的眼睛很快就能看见了,白槿湖为他欣喜。
白槿湖从书包里找出粉色信纸,就蹲在院子的小路上,她想和他告别,可是,为何不变成重逢呢?重逢远远比告别美好的多。
于是,白槿湖就在纸上写道:
蔷薇少年,你好吗?我可能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可我不是和你告别的,我是要告诉你,我们约定一个重逢的时间,我们所有的告别,都是为了下一场重逢。我会在四年后的中秋节,再来这个蔷薇墙边,亲手递给你一只纸飞机。
白槿湖写五年,是因为五年后,她十九岁了,如果幸运,她已经高考了,也许,她能上一个好的大学,她可以到了独立的年纪去和一个男子交往。
她将纸飞机丢进了院子,她没有再逃离,站在蔷薇花旁,站了许久。已是盛夏,蔷薇花渐渐褪去,更多的是一层层的叶子,在风中摇曳着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