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棉走的那些天,白槿湖独自上课,独自去图书馆眼,独自穿过校园的操场去食堂,总是会一闪的错觉,维棉火红的头发会冒出来,她宽大的喇叭裤像带着风一样奔跑着。
我的维棉,你是否已经找到了温暖。
林流苏跑来问怎么好多天没有见到维棉了,白槿湖应了一声,说,在家休息吧。她不想告诉林流苏关于维棉私奔的事情,林流苏是个乖乖女,私奔在她看来,那一定是大逆不道,或者说,是不成体统吧。
白槿湖是喜欢林流苏的,可是再怎么喜欢,属于她和维棉的天空是谁都进不来的。如果说白槿湖的生命里有两个最重要的两个女人,那个一个是母亲,一个就是维棉。
她有着那么强烈的保护欲,想带着这两个苦难的女人摆脱这苦海,她只是不够强大,她还是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现在,有个人可以带着维棉逃离,那么,就剩下母亲了。
如果不是因为母亲,她可能早就和维棉一起逃走了。
维棉是想依靠男人带她走,但是白槿湖,是想靠自己的力量,带着母亲一起逃离。
想着正在外私奔的维棉,她过的好不好,身上的钱没有了该怎么办,她才十四岁会找什么样的工作,她能否找到妹妹?白槿湖寝食难安。
一天天的往学校门卫室跑,生怕会错过维棉写给她的信,却一次次的失落而返。维棉已经走了半个月了,似乎没有人关心她去了哪里,甚至她的亲生母亲。
白槿湖看到维棉的妈妈在给小弟弟喂奶,似乎女儿的失踪她毫不在意。那份母爱的慈祥,让她吞了吞口水,她是那么的缺乏关爱,羡慕着躺在母亲怀里的孩子。
维棉走了,只有槿湖在牵挂着她。对于昔日那些喜欢叽叽喳喳背后议论的人,只是少了一些话题。
这让槿湖是那么强烈的感觉到,在这个世界上,一个独独的我,是那么的渺小和不重要,我的生,我的死,怕都是我一个人的事。
她是一个野生的、独活的女子,从那个时候,她给自己的定义。
又一次的暴风雨,喝醉酒的父亲不知道在哪里听到了什么,受到了气,一脚踹开家门。白槿湖正在看席慕容的诗集,嘴里念着那首一棵开花的树。
破鞋,你这个老破鞋,给我生的小野种!谩骂声再一次的飘开,这样的日子,已经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
挨打过后,白槿湖洗澡时,碰触到自己身上的伤疤,有新的,有旧的。
旧的伤疤,已经愈合,形成了粉红色的一道道印痕,有着不同的形状,像是生命里必须收到的一个洗礼。新的伤疤,则是怒放着开着血红的花,在倾诉疼痛,在祈祷下一个伤疤不要再落在同一个地方。
地上到处都是碗碟的碎片,白槿湖弯下身子,将碎片拾起,仍不解气的父亲又是一脚,她瘦小的身子跌在地上,手臂上划了很大一个口子。
鲜血很快的涌动了出来,母亲慌了,血,这么多的血,满身凌乱的母亲第一次反抗父亲,母亲一头撞在父亲的怀里,喉咙里发出了母性本能的哀号。
母亲背着她,走在阴暗潮湿的小巷子里,寻找着一家又一家诊所,没有一分钱,可是白槿湖的手仍在流血。
一个好心的阿姨推着自行车看到这一幕,掏出十块钱,把这对可怜的母女送进了诊所。
需要缝针,可是诊所不是医院,没有麻醉针,要不你们去医院吧。一位颧骨有些高的护士冷漠的止血,消毒。
医院是需要花很多钱的吧,白槿湖记得维棉的小弟弟每次去医院都要花掉很多钱,她和母亲只有十块钱,还是好心阿姨给的。
不要紧的,我不怕疼,我不需要麻醉药。白槿湖抬头,朝护士笑笑。
那去交个治疗费吧,七块钱。护士依然是冰冷地说着。
看惯了伤痛与鲜血的护士,大抵应该都是这样的吧,这点伤,又算得了什么呢?比起死亡,这实在是微不足道的了。白槿湖告诉自己,不要紧的,不要紧的。
缝伤口的时候,白槿湖紧紧抓着母亲的手,是似深海沉浮里遇到的漂流木一般的支撑,当针刺入肌肤的时候,她沉静地感觉到了一匝一匝钉入人心的刺痛。
足足缝了十二针,这足以给她带来一个一生都磨不灭的伤痕,她苍白的脸,依旧没有忘记朝好心的阿姨笑笑,道谢。
在场的医生,包括那个起初冷冰冰的护士,都落泪了。
谁能想像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在没有麻醉的状态下,缝了十几针,她连哭都没有哭一声。她们以为这是怎样的一个坚强女孩,隐忍而懂事。
这不是她坚强。
而是疼痛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
从小到大这么多的打骂,她习惯了,也渐渐麻木了,这点伤真的不算什么了。
当一件事形成了习惯,就会变得漫不经心了。哪怕疼,倘若习惯,也就顺其自然,那种知觉,也就淡漠了吧。
也许是因为有些内疚,父亲那几天收完废品买了一袋排骨回来,丢在厨房里,嘶哑的声音叹了口气对母亲说:炖着给你和她补补身子吧。
一家三口已经很久没有坐在一起吃饭了,那次的排骨汤真香,白槿湖喝着汤,偷偷抬眼看看父亲,再看看母亲,她的心像蜜一样的甜,没有白流血。
日子很快还是回到了从前,暴力的父亲还是会在酒醉后大发雷霆,好像她们母女亏欠了他很多。和睦相处的日子也仅仅只维持了那么几天就夭折了。
白槿湖在上学的路上,被一辆车拦住了,下车的是林流苏。
她知道林流苏家里有钱,没想到家里都有专门的司机。
林流苏的妈妈也下了车,是一个高贵的女人,大嘴巴大眼睛的,组合在一起却是很美。头发烫着大卷,戴着珍珠耳坠和祖母绿手镯,气质也很好。和白槿湖家里那个整日忙忙碌碌畏畏缩缩的妈妈是不同世界的。
林流苏的腿上缠着绷带,望了望白槿湖,说:这是我妈妈,我腿摔伤了,我妈妈只好请假在送我上学。
白槿湖微笑着朝林流苏的妈妈说:林阿姨,你好!
林阿姨没有搭话,双手抱在怀里,朝白槿湖上下打量了一下。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野丫头,穿着洗的发黄的白衬衣,破旧宽松的牛仔裤,落满灰的白球鞋。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真怀疑会不会生长着虱子。
我的女儿怎么可以和这样的野丫头在一起!林阿姨想,眼前这个孩子不知道带了多少的细菌,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里,会不会带坏林流苏。
林阿姨把女儿拉到一遍,盘问着:你怎么和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孩子在一起!我和你爸爸是怎么教育你的!交朋友也要交有档次的!
林流苏白了她妈妈一眼,小声说:妈,你懂什么?她是个野丫头,可是她有劲,她对我好,她就像是一片绿叶映衬着我,保护着我。她帮我买饭,帮我提书包,帮我去骂那些嫉妒我的女生。只有她是个傻子,我离不了这个傻子。
白槿湖一定没有想到这些话是从林流苏的嘴里说出来的,甚至到多年以后,林流苏做出了那些伤害她的事情,她依然固执的相信林流苏。当然,这是很久以后的事情。
林阿姨很快又笑着从车里拿出了一袋面包,殷勤地塞在了白槿湖的手上,这种热情有些突然,白槿湖不知所措了。
我妈妈给你吃,你就拿着吧。林流苏站在一旁说。
林阿姨弯下身子,和蔼地说:你叫白槿湖吧,我们家流苏经常和我提起你,说你对她很照顾,你是她的好朋友。
白槿湖腼腆地笑笑,说:阿姨,我们是好朋友,她也经常帮助我。
林阿姨拍拍白槿湖的肩膀说:现在我们家流苏伤了腿,我呢,公司里的事情太多,我也不好天天请假,这样,你帮我照顾我们家流苏,会有车来接你们。你上学前来接我们家流苏,放学把她送回家,我会派车送你的,好吗?
阿姨,照顾流苏是我应该的,不要紧的,我不需要车送的,我走着去。白槿湖想,照顾腿伤的好友这是应该的,她们是好朋友啊。
那我们家流苏就先拜托你照顾了。林阿姨上车的时候,意味深长的看了白槿湖一眼。她不知道这个野丫头能不能真心照顾自己的女儿,她想,过些天拿点钱给这孩子,钱,总是可以行的通的吧。
白槿湖就开始担任起照顾林流苏的艰巨任务了。
林流苏是爬到教师宿舍二楼窗户上偷看方沐成洗澡时摔下来的,林流苏的妈绝对想不到女儿是偷看男老师洗澡摔伤的。林流苏小腿骨折,打着石膏,是方沐成抱着林流苏去医院的,林流苏闭上眼睛,回忆着方沐成怀里的青草香。
她们并肩坐在校园的小竹林里,风拂过,白槿湖轻轻按揉着林流苏的腿。
此后的那些天,白槿湖每天早上都要提早一个小时去林流苏家别墅门口,门口有两棵合欢树,她就坐在合欢树下,抱着书包,低头望着自己的白球鞋,等着林流苏吃完早餐出来。
她是不吃早饭的,这么多年,也没有吃早饭的习惯。
她碎碎的头发,单薄的还没有长开的身子,惆怅而又寂寥。林流苏很少会穿重复的衣服,她有着那种贵族皮肤,吹弹可破,白瓷娃娃一般精致透明。眼睛是半圆的月牙形,笑起来,很甜。
白槿湖等到林流苏家门打开,会有保姆阿姨搀扶着林流苏出来,白槿湖就扶着林流苏上车,然后和林流苏一起坐着车去学校。
她很不适应和林流苏一起从车上下来时,同学们投来的异样目光,坐着车,也有些晕车,她更宁愿走。
林流苏在车内举着化妆镜擦着唇蜜,她淡淡地说:白槿湖,我够意思吧,带着你坐车上学!只要你每天都来接我,我保证你每天都有的车坐!
甚至林流苏上厕所,都是白槿湖扶着林流苏。同学们都说白槿湖是林流苏家雇得小保姆,白槿湖就当作没有听见,有什么要解释的呢?
放学的时候,白槿湖就把林流苏送回家,她拒绝了司机送她回家,她独立走回去,从这片别墅区走回自己的那个破落巷。
她孤孤单单的低着头,挨着墙壁走着,夕阳下,她的身影被拉的更长更落寞。
她路过了一个院子,铁栅栏有些斑驳,院墙上爬满了白色的蔷薇花,这些带着小刺的花,她停住了脚步,她踮起脚,伸及手臂够上了一朵花。
她没有摘花的意思,只是,想抚摸一下这些花。这大片大片爬满院墙的蔷薇,美的让人有些惊羡。
也就是在同一时刻,她的手触碰到那些花瓣的时候,她看见了那座房子三楼露台上站着一个少年,似乎也在看着她。
她放下踮起的脚,收回了手,脸一下就红了,飞快地跑开了。一直跑到了家门口的那棵木棉树下,她靠在树边,弯着腰,喘着粗气。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见到那个蔷薇少年,她就是慌了。
她称他为蔷薇少年,因为不知道名字。
她的指尖由于慌乱的跑开,被蔷薇上的刺划破了,她放在嘴里吮吸了一下,心乱了。
后来每次送林流苏回家路过那里,她都悄悄看一下少年站过的露台,只是,空无一人。
那种莫名的失落,她更加的孤单了。
蔷薇花,蔷薇少年,白槿湖年少岁月里,第一次有关于一个翩翩少年的记忆,也许,他只是一个影子,一个轮廓,这便是她的少年。
因为有期待,她就在那棵合欢树下坐着,看着远处的那座宅子,那个有着爬满白色蔷薇花院子的宅子,蔷薇少年就在那里。
在林流苏腿伤的这些日子,白槿湖帮着她收拾情书和贺卡都忙了很久,这个校花级的女孩,真是牵一发而动全校男孩的心。
林流苏对这些情书,向来都是随手丢弃的,白槿湖知道,林流苏是高高在上的,这些歪歪扭扭用难看字体写的情书,怎么会入的了林流苏的眼睛。
林流苏喜欢的是方沐成那样温文尔雅谦谦如兰的君子,风度翩翩,如一树白玉兰一般。方沐成有着极西方的味道,深邃的眸子,俊挺的面庞,说起英语地道极了。林流苏一直对方沐成是中英混血儿的传闻深信不疑。
那些幼稚男生写的情书或贺卡,最后的归属或是进了垃圾桶,或是被白槿湖叠成了纸飞机飞了出去。
林流苏从未回过这些情书,但她也有没有寄出去的情书。一张粉底的信纸,她写了很久,犹豫半天,放在了一边。林流苏是不敢将这样的信带回家的,既然寄不出去,就随着那一堆情书丢给了白槿湖。
白槿湖依旧叠成了飞机,她没有想到。在回家的路上,她边走边丢着飞机,她是那样的寂寞。那只粉红色的飞机,竟然在空中被风吹得转了个方向,飞进了爬满白蔷薇的院子。
她在院墙外焦急的踮脚跳了很久,努力想找到那个纸飞机,很显然,这是徒然的。她懊恼自己怎么可以把情书到处飞,要是,要是被他捡到了该怎么办。
白槿湖记得那张粉红色的信纸上写的只是一首短短的诗,没有署名和落款,是仓央嘉措的那首《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
白槿湖在院子外徘徊了很久,直到日落黄昏,直到月亮都爬上了蔷薇花,她蹲在墙角,像是犯了错的孩子。
因为回家很晚,她又挨了一顿骂。她是一句骂都没有听进去,心里担心着那只粉色的纸飞机。
接着的几天,她送完林流苏后回家,路过白蔷薇院子的时候,小心翼翼的走着,生怕会惊动里面的少年,她心慌慌的,一路小跑。
偶然的一次,她竟看见白色蔷薇花上挂着一只天蓝色的纸飞机,这会是蔷薇少年给她的吗?她盯着蓝色的飞机许久,飞快地取下那只飞机,撒腿就跑。
她跑回了家,爬上了木棉树,激动地打开了那只纸飞机,上面是也是一首诗,或者,那是蔷薇少年写的。上面写着:在野生的流年里,那一株独活的蔷薇,低低地开着,光阴凉了,薄了,都无关,她只是沉静地怒放着。
字写得有些歪歪扭扭,在白槿湖看来,是那么的舒服,这歪歪的字,是那么的可爱。她一下就想到了林流苏抱着方沐成用过的粉笔头,甜蜜地说着五颜六色的粉笔头可爱时,白槿湖的脸一下就红了。
花痴?难道木头也开始花痴了?
她向林流苏要信纸,林流苏先是一愣,像是看着怪物一样看着白槿湖,瞪大了月牙般的眼睛,说:不是吧?木头,你要写情书?
不是!不是!白槿湖忙摇头捂住了林流苏的嘴。
那你要信纸做什么?林流苏有些不屑。
我……我想折飞机。白槿湖低声说。
喏,这些都给你吧,慢慢折吧!真不知道你这个木头脑子想的是什么,我可只想着我的沐成……林流苏说着将一叠信纸给了白槿湖。
那几天,白槿湖都会写一些小诗在粉红的信纸上,送林流苏到家后,在那个蔷薇花开的院子里,她迅速地将纸飞机丢进去,跑开,第二天就会满怀激动的等待蓝色飞机的出现。
蔷薇少年总是会准时的给她回信,那蓝色的纸飞机安静的呆立在蔷薇枝头等待着白槿湖到来。
那是一段多么让人欢快跳跃的时光。
她常常握着纸飞机一直都不舍得打开,因为看过了,就要等待明天了。也会担心明天会不会有雨,会不会有大风。
蔷薇少年写的诗都是短短的,白槿湖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同样孤孤单单的少年,从他的诗行里,就可以读的出来。
你曾说/阳光是七色的,是蔷薇花的白,丁香花的紫,山茶花的红……/这白的,紫的,红的……都不是我的/我踮脚隔岸观望/黑夜无所泅渡
无所泅渡。
白槿湖念着,提笔回复:
倘若/你是那立在河对岸的少年/等待摆渡/你只便轻挥衣袖/拂开水雾,可见/萤火扑闪着一叶扁舟/伴你一路水程。
纸飞机带着两个少年的梦,从蔷薇院子的这一头,飞落到那一头。
白槿湖盼望着林流苏的腿康复的慢一点,这样她可以继续将纸飞机叠下去。
有时候她会写一首小诗,有时仅仅是一个笑话,有时就画了一朵小小的花,就这么的简单而让人心跳的小物件。
她也会等待着维棉的消息,六月要放暑假的时候,维棉走了已经有两个月,在白槿湖烦恼着暑假将没有机会去那个蔷薇院子的时候,维棉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