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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情与兴会

至人皆蕴真情,蕴真情乃有至文,非矫饰可跻也。《日知录》云:“末世人情弥巧,文而不惭。固有朝赋《采薇》之篇,而夕有捧檄之喜者;苟以其言取之,则车载鲁连、斗量王蠋矣。曰:是不然,世有知言者出焉,则其人之真伪,即以其言辨之,而卒莫能逃也。《黍离》之大夫,始而摇摇,中而如噎,既而如醉,无可奈何而付之苍天者,真也。汨罗之宗臣,言之重,辞之复,心烦意乱,而其词不能以次者,真也。栗里之征士,淡然若忘于世,而感愤之怀,有时不能自止,而微见其情者,真也。其汲汲于自表暴而为言者,伪也。《易》曰:‘将叛者其辞惭,中心疑者其辞枝,失其守者其辞屈。’《诗》曰:‘盗言孔甘,乱是用餤。’夫镜情伪,屏盗言,君子之道,兴王之事,莫先乎此。” 黄文焕曰:“陶渊明咏二疏、三良、荆轲,想属一时所作,大约在禅宋后也。知止弃官,本朝犹不肯久恋,况事异代;此渊明之以二疏自比也。祚移君弑,有死而报恩如三良者乎?无人矣!有生而报仇如荆轲者乎?又无人矣!此则以吊古之怀,洒伤今之泪者也。” 《咏二疏》结句云:“放意乐余年,遑恤身后虑?谁云其人亡?久而道弥著。”是真知彻悟语。《咏三良》结句云:“荆棘笼高坟,《黄鸟》声正悲;良人不可赎,泫然沾我衣。”《咏荆轲》结句云:“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则皆真情见性语。“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 ,渊明出语必真也。为彭泽令,不以家累自随,送一力给其子,更喻之曰:

汝旦夕之费,自给为难。今遣此力,助汝薪水之劳。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

此能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者,出于自然,了无矫饰者也。郑板桥《焦山双峰阁寄舍弟墨》有曰:

郝家庄有墓田一块,价十二两。先君曾欲买置,因有无主孤坟一座,必须刨去。先君曰:“嗟乎!岂有掘人之冢,以自立其冢者乎?”遂去之。但吾家不买,必有他人买者,此冢仍然不保。吾意欲致书郝表弟,问此地下落,若未售,则封去十二金,买以葬吾夫妇。即留此孤坟以为牛眠一伴,刻石示子孙,永永不废;岂非先君忠厚之义而又深之乎?

此志于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者,虽不失为善心,视陶潜之本真自然,逊一筹矣,为其为善以徇名也。

吴野人《新仆》诗云:

语少身初贱,魂伤家骤离。

饥寒今已免,力役竟忘疲。

长者亲难惬,新名答尚疑。

犹然是人子,过小莫轻笞。

沈德潜云:“语语从‘新’字起意,一结仁人之言,蔼然动听。” 此虽不过推衍渊明“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之意,然亦宅心仁厚,出语不见勉强,故仍能动人。又《挽鲍念斋》诗云:

独遘伤心祸,应为早死人。

魂招衣当骨,泪尽子随亲。

孤稚遗天末,三棺客海滨。

手栽原上树,叆叆野阴新。

原有序云:“念斋讳辉祖,父梦斗,乙酉客芜城。四月,兵屠城。辉祖在宛陵,闻父讣。时方九岁,往芜城寻父尸,不得,笥中得父敝衣,抱归,岁时泣祀。奉母守节,母死,哀毁成疾,因卜地以敝衣置棺中,招父魂,同母厝于南梁。栽树左右,日夕攀树枝,哀号洒泣,逾年死,闻者莫不悲之。”此诗亦不过慷他人之慨,然能以真情临之,视板桥之作意保人孤坟者,滋味自不同矣。

渊明不甘为五斗米折腰,赋《归去来兮辞》云: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欧阳文忠公曰:“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辞》而已。” 李格非曰:“《归去来辞》,沛然如肺腑中流出,殊不见有斧凿痕。” 盖以其识通也,其情真也。“田园将芜胡不归”,“乐夫天命复奚疑”,是全篇之主旨。“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无忮求之心,因亦无悔恨之意。前之令彭泽,犹“云无心以出岫”也;今之自解归,犹“鸟倦飞而知还”也。无其识者无其志,以是知其识之通也。“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是全篇之警策。“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其思归之殷可见;“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其既归之逸可想。无其情者无其文,以是知其情之真也。板桥尝为谣歌(此当系宋人张俞《蚕妇》诗)曰:

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吟哦之余,终嫌微有矫情之旨气,知浑然之仁之不可以强几也。郭祥伯《灵芬馆词话》云:“汪讱庵《撷芳集》载闺秀诗甚备,附绡山女子《双卿词》几首,哀艳动人。《浣溪沙》云:‘暖雨无晴漏几丝,牧童斜插嫩花枝。小田新麦上场时。 汲水种瓜偏怒早,忍烟炊黍又嗔迟。日长酸透软腰肢。’” 此自写农家媳妇之苦辛,词中未尝用“泪”字,而人信其必“泪珠咽尽还生” 也。蒋敦复《芬陀利室词话》云:“柳东于冷摊旧书中得词笺,题为《岁俭偶感》,末署款瘦鸾,书极娟媚,词有拥髻凄然之意,盖贫妇有才者。其词调寄《卖花声》云:‘袖薄那禁寒;羞与郎言。早拚卖却婿池田。辛苦天寒萝屋底,又遇荒年。 绣帖未成完,针线抛残。娇儿啼饭忒心酸。一盏瓦镫篱落外,废尽秋眠。’味其词意,愁苦中却温厚不迫,是女子中才而贤者。余妇灵石山人见之,欲和韵,辄愀然而罢。” 此自写农家岁歉之苦辛,词中亦未尝用“泪”字,然而“废尽秋眠”,知伊彻宵是泪也。似此者皆情真之作,遂成至文;转以视郑诗之“归来泪满巾”,其情与伪何如耶?

吴野人《送吴眷西归长林》诗云:

……

长林何处所?泉洁山秀峙。

暧暧人烟际,灌木四五里。

枝上老鸦多,春来各生子。

子幼含哺劳,子大雌雄恃。

恩勤虽已极,骨肉一巢里。

此时垂白母,望远闾自倚。

行路稍欲稀,夕阳半山紫。

儿今远归来,无米亲亦喜。

沈德潜云:“末语,非至性人谁能道出?” 真情生于至性,真情之文成于至性之人。至性固禀于天者,原如醇酒,惜多注之以生活之水,浸而醨薄,所谓“性相近,习相远” 也。人能长守其淳,则庶几矣。性情之淳厚矣,发为文辞,乃有其动人之实也;性情之淳厚矣,即不能文,又奚害耶?

沈三白作《浮生六记》,于《坎坷记愁》一章中记其妻陈芸之病云:

……自此相安度岁,至元宵,仅隔两旬,而芸渐能起步。是夜观龙灯于打麦场中,神情态度,渐可复元。余乃心安……

此其关心者入微,乃形诸笔墨者,有感人之致也。李笠翁记乔姬之死(《乔复生王再来二姬合传》)云:

……凡人之死,未有不改形易貌,或出谵语。渠自抱疴至终,无一诞妄之词,诀语亦无微不悉。死时面目,较生前觉好。含敛之物,悉经手检目视,倩人盥栉毕,乃终。……

此目瞩其爱姬之死,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者然,描摹者虽入微,乃无动人之实也。

谢榛《四溟诗话》云:“马柳泉《卖子叹》曰:‘贫家有子贫亦娇,骨肉恩重那能抛?饥寒生死不相保,割肠卖儿为奴曹。此时一别何时见,遍抚儿身舐儿面。有命丰年来赎儿,无命九泉抱长怨。嘱儿切莫忧爷娘,忧思成病谁汝将?抱头顿足哭声绝,悲风飒飒天茫茫。’此作一读则改容,再读则下泪,三读则断肠矣。” 以真情流露,故感人深也。

《宣和遗事》载:“宣和间,上元张灯,许士女纵观,各赐酒一杯。一女子窃所饮金杯,卫士见之,押至御前,女诵《鹧鸪天》云:‘月满蓬壶灿烂灯,与郎携手至端门。贪看鹤阵笙歌举,不觉鸳鸯失却群。天渐晓,感皇恩,传宣赐酒饮杯巡。归家恐被翁姑责,窃取金杯作照凭。’徽宗大喜,以金杯赐之,令卫士送归。” 此亦真情流露之例,讳盗饰辞未必臻此也。

《水经注》记大江三峡中之黄牛滩曰:“江水又东径黄牛山下,有滩名曰黄牛滩。南岸重岭叠起,最外高崖间有石,色如人负刀牵牛,人黑牛黄,成就分明;既人迹所绝,莫得究焉。此岩既高,加以江湍纡回,虽途经信宿,犹望见此物。故行者谣曰:‘朝发黄牛,暮宿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言水路纡深,回望如一矣。” 沈归愚云:“四语中写尽纡回沿溯之苦。” 盖情至于真,脱口便成隽语也。

魏泰《东轩笔录》云:“程师孟知洪州,于府中作静堂,自爱之,无日不到。作诗题于石曰:‘每日更忙须一到,夜深长是点灯来。’李元规见而笑曰:‘此乃是登溷之诗乎!’” 夫静堂爱之可耳,作诗题石,已觉多事,且有惧人不知之嫌;抑云“更忙须到,夜点灯来”,矫揉造作,伪冒风雅,招“登溷”之诮,亦其宜矣。若是真情文字,自必使诵之者为真情所笼罩,何缘转涉他想?由是益知文学离却真情,更无是处也。王静安云:“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指真情而言也。贺裳《皱水轩词筌》云:“柳屯田‘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自是古今俊句;或讥为梢公登溷诗,此轻薄儿语,不足听也。” 于以知情真之作,虽遭轻薄,不为所玷。

包恢云:“如草木本无声,因有所触而后鸣;金石本无声,因有所击而后鸣;非自鸣也。如草木无所触而自发声,则为草木之妖矣;金石无所击而自发声,则为金石之妖矣;闻者或疑其为鬼物,而掩耳奔避之不暇矣。世之为诗者,鲜不类此。盖本无情而牵强以起其情,本无意而妄想以立其意;初非彼有所触而此乘之,彼有所击而此应之者。故言愈多而愈浮,词愈工而愈拙,无以异于草木金石之妖声也。” 自来书牍随笔之作,颇多可诵者,其情真也;祝嘏碑志之文,乃鲜佳构者,其情伪也。强悲者虽哭不哀,强亲者虽笑不和,行文亦犹是也。云诗文之非穷愁不工者,水不平则鸣耳;激平水而强使之鸣,是无病之呻也。读情真之作,如食橄榄,初尚疑其苦涩,回味始觉如饴,而其芳馨永留齿颊间;非然者如嚼甘蔗,初似崖蜜输甜,忽已渣滓在口,既无余味,吐之为爽矣。

人之内发者曰情,外触者曰感,应感而生,是曰兴会。逢佳节而思亲,赴荆门而怀古,窥鬓斑以书愤,凝露白以相思;兴之所至,适逢其会,发为词章,便成佳构;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兴会已逝,不免辍翰而腐毫矣。

《诗眼》云:“古人律诗,亦是一片文章语,或似无伦次,而意若贯珠。《闻官军收河北》诗云:‘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夫人感极则悲,悲定而后喜。忽闻大盗之平,喜唐室复见太平,顾视妻子,知免流离,故曰:‘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从此有乐生之心,故曰:‘白日放歌须纵酒。’于是率中原流寓之人同归,以青春和暖之时即路,故曰:‘青春作伴好还乡。’言其道涂,则曰:‘欲从巴峡穿巫峡’;言其所归,则曰:‘便下襄阳到洛阳。’此盖曲尽一时之意,惬当众人之情,通畅而有条理,如辩士之语言也。” 所解析者甚是,此固写当时兴会之所之也。杜工部此诗,首二句用“忽”“初”二字,自然感极则悲,而几年兵凶乱结、琐尾流离之痛苦,久咽泪海于心,亦须凭此际一流泻也;涕泪“满”衣裳,泪岂少哉?岂止感极之悲,盖所蕴蓄者久矣。悲痛尽量宣泄之后,所余于心中者只是一片轻松疏快之情,如风驰电掣矣。此一时兴会之所至,失此时际,便无此等好诗也。李青莲《早发白帝城》云:

朝辞白帝彩云间,

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

当亦是成于长流夜郎,遇赦得还,放舟大江之顷,可与杜诗之“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比并以吟哦也。

《唐诗纪事》云:“(杜)牧为御史,分务洛阳,时李司徒愿罢镇闲居,声妓豪侈,洛中名士咸谒之。李高会朝客,以杜持宪,不敢邀致。杜遣座客达意,愿预斯会,李不得已邀之。杜独坐南行,瞪目注视,引满三卮。问李云:‘闻有紫云者,孰是?’李指示之。杜凝睇良久,曰:‘名不虚得,宜以见惠。’李俯而笑,诸妓亦回首破颜。杜又自饮三爵,朗吟而起,曰:‘华堂今日绮筵开,谁唤分司御史来?忽发狂言惊满座,两行红粉一时回。’气意闲逸,傍若无人。” 此亦一时兴会之触发,乃以成其狂放;今日诵之,尤似目击其英多不羁之风流意态,未尝觉其儇恶也。

《西清诗话》云:“欧公守滁阳,筑醒心、醉翁两亭于琅琊幽谷,且命幕客谢某者,杂植花卉其间。谢以状问名品,公即书纸尾云:‘浅深红白宜相间,先后仍须次第栽;我欲四时携酒去,莫教一日不花开。’其清放如此。” 盖方其兴会淋漓,振笔直书,胸中了无挂碍,故能成其清放耳。

释惠洪《冷斋夜话》云:“黄州潘大临,工诗,多佳句。然贫甚。东坡、山谷尤喜之。临川谢无逸以书问:‘有新作否?’潘答书曰:‘秋来景物,件件是佳句,恨为俗氛所蔽翳。昨日清卧,闻搅林风雨声,欣然起,题其壁曰:满城风雨近重阳。忽催税人至,遂败意,止此一句奉寄。’闻者笑其迂阔。” 此真所谓忠于艺术者矣,迂阔云乎哉!言,心声也,兴会所至,乃可发为吟咏;兴尽则意尽,意尽则无诗矣。无诗而强成诗,是揉沙入目以激泪也。故潘卒以一句传唱千古;若续凫以成鹤,转以召讥。 nGFB2ueaHPUk7sneenILXsBaFePYzgftJBBAlUW1nLoa+jIf61i4qy0Tk2BEmqt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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